秦宫。
“拜见陛下。”萧千音微微弯身,行了个礼。
“萧爱卿啊,魏国之行觉得如何?”秦孝公放下手中的竹简,示意她起身。
“托陛下的福,一路行来还算平安无事,除了过去的时候碰上刺客。”
她知道侍卫必定会将此事告知眼前的君王,索性自己先开口提出,省的他借故为难。
“这事寡人听说了,更听说萧爱卿找到了失散已久的未婚妻?这一趟魏国之行,果然是不虚此行。”
“陛下说笑了,我找到未婚妻,陛下心里难道不开心?毕竟我与卫鞅朝夕相处,扰着陛下了,是吧?”
她觉得自己现在越来越淡定了,居然还能一个皇帝谈论他的性向问题,连她都不由得要敬佩自己。
秦孝公面色阴沉,任是谁被指出了这样的事情,脸上都不会好看到哪里去,何况他是一国之君,更不比其他人,帝王的自尊也比普通人要强烈。
“萧爱卿,你越来越大胆了。”淡淡的语气,听不出里面的情绪,他眯了眯眸子,尽显帝王的戾气。
“陛下,我为陛下效力,难道还不许我说些什么?说起来,卫鞅他太急于变法,陛下难道不怕满朝的大臣,那些贵族们有所反抗?毕竟这些变法的内容,禁止私斗,平民有战功可以封爵,取消封地,废除井田等一系列主张,还有平民封爵,乃是开三皇五帝之先例,废除封地,更有开阡陌、废井田,贵族们哪个不恨的牙痒痒?陛下,您这样是把他置于风口浪尖之上。”
春秋战国不同于秦潇然的时代,那里的制度更加先进,也容易推行新的制度,所以她能顺利推行三省六部制,以及文科举和武科举,而这里不同,很多人还是被束缚着,不能完全跳脱现有的规则,要算起来,她的制度远远要比卫鞅的变法更惊世骇俗,然而她的会成功,而卫鞅的……即使他成功了,却是赔上生命的代价。
“萧爱卿,是反对变法?”秦孝公起身走到萧千音面前,站定身子,不怒不惊的问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您若是真的对卫鞅……何苦将他摆在这里,他在和满朝文武作对,您或许现在认为有您护着他,他会平安无事,但是……假如您不在了,或者无法完全保护他,那么卫鞅会变成众矢之的的,秦国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况且他是卫国人。”
萧千音是说的是事实,卫鞅死的比秦孝公晚,他的变法强大了整个秦国,最后葬送了自己的性命,没有这个君王的维护,他五马分尸,死无葬身之地。
“这点寡人倒是疏忽了,萧爱卿比寡人想的更多。”
“哪里,陛下是一国之君,我是臣子,怎会比陛下想得多?我是站在卫鞅的立场上看待的,陛下不妨有时也可以尝试看看。”
以另外一个人的眼光看食物,反而看的更为透彻,这是她坚持的,她希望卫鞅不会死得那么惨,他为秦国奉献了一切,落得那样的下场,着实让人倍感唏嘘。
“多谢萧爱卿的提醒,寡人受教了。”
秦孝公面色缓了缓,他能听出眼前这人是真的为卫鞅着想,并不是嘴上随便说说,她是担心变法太过严苛,会引起他人的反弹?
“陛下,喜欢一个人,就要设身处地的关心他,懂得他的心胸,懂得他的想法,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这是她与秦潇然的经验之谈,付出的那人是秦潇然,而她也是至今才明白,因此她庆幸自己不曾错过,错过这一段美好的感情。
面前的君王闻言,身子震了震,他直直望入萧千音的眼底,里面有的是满满的坦然,以及说不出的幽深,他突然感觉自己有些看不透萧然此人,从侍卫的描述来看,她的身手极好,五个刺客没有一人能伤到她,皆是死于她的剑下,加上前阵子训练兵士的那副模样,看起来竟是个中高手,她到底是什么人?莫非是那些儒家墨家的弟子?
他尝试过调查此人的背景,可是无功而返,那么所谓的未婚妻自然是捏造的,他担心此人居心不良,想不到她真的找来了未婚妻,并且据侍卫的描述,二人感情极深,没有任何做戏的成分,那么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萧爱卿,寡人第一次被臣子说教呢。”
“那么陛下得习惯,喜欢一个人,要去迁就他,否则两人迟早会有裂痕的。”
萧千音拱手作揖,继续道:“陛下,我先告退了,相信陛下政务繁忙,不会与我计较的吧?”
“萧爱卿辛苦了,赏赐寡人随后会送到府上,卫鞅暂时拜托给你了。”
潇然虽然身份成谜,但她不会伤害卫鞅,更不会陷害他,这是他唯一放心的,那些大臣啊早就有反对之音,想杀卫鞅的大有人在,他是绝不允许的!
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新法颁布了一段时间,恰逢出了河西村村民群斗,以身试法,那些村民们仗着是太子封地,不肯伏法,卫鞅坚持要斩杀他们,以儆效尤,朝堂中却是议论纷纷,不满之声大有人在,针对此事又是一番争论。
“拜见父王。”年少的太子一袭冠服,恭敬的拜倒在地。
太子嬴驷是秦孝公最喜欢的儿子,也是最欣赏的,加上母亲是王后,因此他年幼时就被册封为太子,此时他正是为了河西村村民一事,毕竟那里是他的封地,他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起来吧!”秦孝公揉了揉太阳穴,这几日河西村一事亦是弄得他头大,一边是坚持以身试法的卫鞅,一边是那些反对变法的大臣,哪个都不消停,变法之事的确如萧然所说的,施行起来举步维艰啊,那个人倒是预料到了如今的局面。
“父王,河西村村民的事情……”不等他说完,秦孝公就打断了他的话语:“这点寡人知晓,但施行新法,要的是严格遵守,假如因为他们是你的封地子民,就手下留情,以后让变法怎么顺利进行?”
“不过,斩杀他们未免太过分了些!惩罚一番便好,为何一定要……那么多人命呢!”
嬴驷不解,心中更是不解,他的老师皆是反对变法的,平日里会和他说些变法不好的地方,连带着他并不喜欢所谓的变法,现在又遇上这事,越加的没有好感。
“今天他们不遵守,明天又会有别人不遵守,那么这变法又有什么意义?”
秦孝公反问道,太子还想再说些什么,冷不防内侍弯身进入了殿中,来到帝王身边,似是低语了什么,只听得君王说道:“哦?她来了?看来也是为河西村一事啊!让她进来吧!”
太子不禁心生好奇,来人究竟是什么人?好像很被父王看重的样子,简直不亚于那个卫鞅。
“拜见陛下。”萧千音今日并未去军营,在府里自然是听闻了这件事,再说她本来就与卫鞅住在一起,反倒是消息最灵通的那个,和秦潇然商量再三后,她决定入宫。
“萧爱卿,不必多礼!”
嬴驷从未见过父王如此器重一个人,因为他看到父王径自起身,直接走到她面前。
待到对方抬起头,他也看清了对方的容貌,好年轻!青衫磊落,面容俊雅无双,浑身透着温雅,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的样子。
“这是上大夫萧然,这是太子嬴驷。”
“太子殿下。”萧千音面带笑意,朝他略略颔首,嬴驷一瞬间看呆了,男子居然可以这么好看?萧然?他听师傅提过,似乎是那个与卫鞅一同入仕的贤才,听闻她和卫鞅交情极好,两人住在同一府上。
“萧大人。”尽管师傅说过她和卫鞅都不是什么好人,专门蛊惑君王的,可嬴驷很难生出厌恶之心,眼前这个男子,风光月霁,随意飘然,换了任何人,恐怕都不会讨厌她吧?
“陛下,想来你是知晓我的来意了。”
回归正题,萧千音看向秦孝公,微笑着说。
“河西村村民的事情,你应该更清楚,卫鞅应该和你说过。”
“不错。”萧千音立刻承认:“我从卫鞅那里听的,自然是片面,陛下这里不需要再说些什么?”
“寡人还需要说什么?太子也是为此事而来,你倒不如与他讨论一番。”
嬴驷一惊,父王要他与萧然讨论这事?他忽然有点局促不安,心中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陛下,我是支持卫鞅的,既然是变法,那就要杀鸡儆猴!有人敢以身试法,那他就得做好心理准备,事到临头才懊悔害怕来不及,变法要的是铁血强横,雷厉风行,更要的是坚定信念,不为任何人、任何事影响的决心,这件事可以拿来威慑其他不平之心,有时候只有鲜血才能让人记住教训。”
秦孝公不防她会说出这番话,不由得愣了愣,片刻后点点头:“你说的不错,不过朝中反对之声极多,就怕不能成功。”
“陛下,您是君王还是他们才是君王?既然为君者,断不能束手束脚,如果您心中已经有了决断,那就不要犹豫,变法要的是勇往直前,而不是畏首畏尾,否则最后还是会失败的。”
站在她面前的是秦孝公,一个引领大秦走上强国之路的男人,大秦帝国在他的手里被缔造,可以说他是秦国中兴的核心人物,太多的疑虑不适合他。
“萧爱卿说的是,寡人太过瞻前顾后了,你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嬴驷听到秦孝公的话语,猛地泄了气,父王已经做下了决定,没有人可以干涉,这是他一贯的脾气,瞥了萧千音一眼,他觉得卫鞅算不得什么,这个萧然才是真正左右父王想法的人,他和卫鞅是一伙的。
“陛下本来就有信念,不过短时间的迷惑,只要有人为陛下揭开这层迷惑,自然一切都变得清明。”
萧千音负手而立,笑意悠然。
“找你来的确是对的,那些私下斗殴的村民定要严惩,他们敢以身试法,就要有做好付出代价的觉悟!”
秦孝公一挥衣袖,帝王的霸气展露无遗,犹如出鞘的宝剑般厉烈,锋芒四射,冕旒随着他的动作晃动不休,他跪坐在桌案前,面色沉静:“寡人明日便下旨,由卫鞅负责监斩,算是为变法立威。”
“陛下圣明。”萧千音躬身,恭敬的行了一礼。
“萧大人,请留步!”身后传来略带少年沙哑的嗓音,萧千音挑了挑眉,顿住脚步转身朝后面看去,年少的太子施施然的走到她身边,想要居高临下的看她一眼,可惜身高不够,在她看来,当真是滑稽的很。
“太子殿下,有何指教?”
“萧大人,你知不知道刚才的话语简直是在蛊惑君王残杀百姓?”
嬴驷自是为河西村村民一事而来,他眼底可以看到隐隐的怒意,萧千音这才想起貌似那里是太子的封地啊?敢情是兴师问罪来了。
“太子殿下,我指出的是事实,他们的行为触犯了变法的内容,就该得到应有的惩罚,至于残杀百姓?那根本算不上!变法的施行,要的是不留私情,毫无畏惧!如果因为河西村的村民是太子封地的子民,就可以轻易放过,那么下一次呢?有些人就会仗着这些明知故犯,长此以往下去,变法的初衷就会无疾而终。”
“我从来不喜欢变法!变法如此严苛,触犯了不少人的利益,为何要变法?”
“变法强秦!这是陛下和卫鞅秉持的信念,秦国遭遇过少梁之战,国力衰落,陛下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让秦国不被他国趁机侵犯,所以他想要找到更好的方法来强大秦国,周围虎视眈眈的各国哪个又是省油的灯了?变法无疑是最好的方法,它很直接,或许现在看不出好处,但是我可以说,将来它会壮大秦国,使秦国屹立不倒,至于所谓的触犯不少人的利益,又是指哪些不少人呢?”
萧千音冷笑着,眸中流露出浅浅的轻蔑:“所谓的不少人大概是那些贵族吧,因为变法的内容是有利于平民的,触犯了贵族的利益,这些殿下的师傅恐怕没有告诉你吧?在一个国家中,贵族毕竟只是少数,更多的是平民百姓,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更有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希望殿下能明白这个道理才是,为君者,应该要多多为百姓着想,才是上策。”
嬴驷愣愣的看着俊雅的男子立于高阶之上侃侃而谈,脸上满是自信却又风轻云淡,眼眸流转,就像深不见底的深潭,黝黑且深不可测。
“殿下,您的师傅没告诉您这些道理,他们不够称职,或者有些事你该自己去看,并不是借由他人告知,否则你就是井底之蛙,顶多能看到顶上的一片天,却看不到更远处,这个世界远远更加广袤宽阔。”
萧千音转过头,慢慢走下台阶,话语消散在风中:“你是未来的国君,更要学会这些!”
三日后,针对河西村村民私下斗殴一事终于尘埃落定,按照秦王的诏令,卫鞅亲自监斩,一次斩首七百余众,天下大哗,而犯人临死前幡然悔悟的吼声:“秦人莫忘,私斗罪死耻辱!公战流血不朽!”在所有秦人的内心深深地烙下了“法”的内容。
“自己身临其境,实在是和在书籍上看到的大不相同。”
秦潇然食指轻轻敲打着桌面,笑意盈盈,仿若盛夏夜晚幽幽而开的昙花,洁净而又有一种暗香。
“怎么?监斩那日你也去了?”
萧千音身为副监斩,自然是要到场的,不知道秦孝公打的是什么主意,直接命她和卫鞅一起监斩,他不清楚这会给人造成巨大的心理阴影吗?尼玛的!她真心想破口大骂,她是姑娘啊姑娘,哪能受得了如此血腥的场面?太黄太暴力了!
七百多人的鲜血溅在台上,血腥味数日不散,面前是一片鲜红。
“嗯,这样满城皆知的事情,我为何不去?七百多人斩首,我倒是第一次碰上。”
“变法,果然是要沾上无数鲜血的,相比起来,我的那些变法当真是不能看。”
“但你的变法比商鞅更前进,不是么?应该说,如果你的变法施行,恐怕比商鞅收到的反对之声都要多。”
“时代的局限性,是无法做到那么彻底的。”
她耸耸肩,他们始终是这个时代的过客,不是驻留者,他们要离开这里的,不是一味的存在于此处。
是夜。
书房内,卫鞅手执一卷竹简,倏地窗前掠过黑影,引得烛光摇曳,他疑惑的抬起头,定睛一看,却又没有任何人,莫非是他的错觉?按了按脸颊,他疲惫的闭上眼,还能想起前几日的鲜血飞溅,并非是他残忍无情,实则变法的威势不容人触犯,如果这次放过他们,何以立威?何以立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