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夫人下葬那天,晴空万里,就像是她生前时候的模样——艳阳无边。
申后被姬宫湦勒令留在东宫教育宜臼,因而不得擅自离开,如今着下葬的大礼也是褒姒取而代之,带领后宫的夫人、嫔妃、世妇……一干人等向入土为安的郑夫人表示敬意和祝福,大礼的步骤繁杂,整整一日才终于落下帷幕,褒姒让奶妈将伯服暂时带离她的寝宫,如今一件大事告罄,她终于能坐在床榻边上休息片刻,出神的望着窗外的华辰殿。
接下来就是如何处理这桩谋杀与秦伯那幢谋杀的案子了,必须有一个合理的结局!
姬宫湦还没有圈定代替郑夫人的嫔妃,如今后宫这局面,人人都有些看不懂。
褪下白衣,就要换上红衣,郑家的丧葬才结束,如今廿七就要穿上新制的婚服踏上前往郑国的漫漫长路。她在褒姒寝宫的门前徘徊踟蹰,伸出手想敲一敲褒姒的房门,可是却又不敢,今日的丧葬大典,自始至终褒姒没有看姬宫湦一眼,这点细微的变化别人察觉不出,但是廿七感觉得到。
廿七的待嫁让她觉得无比紧张,和郑伯友共处的那晚,他们两人就像是达成了某种契约,放下了一切心中的隔阂,坦然的面对这次的意外赐婚。这对于廿七来说,毕竟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郑伯友是个良人,便是他不爱你,也会倾其最大的温柔护着你的周全。但姬宫湦不是,廿七想和褒姒聊一聊,却又觉得似乎不太合适。
“怎么了?”秀秀走到廿七身边,看着她奇怪的模样问道。
廿七转向秀秀,眨了眨眼睛,抿着唇笑了笑,拉着秀秀的衣袖娇嗔的说道,“你同我讲讲郑家的事情吧?”
“你找娘娘是要说这件事情啊?”秀秀指了指寝宫的门,看着廿七问道,“那干嘛不敲门进去?你如今被大王封为公主,娘娘与你又情同姐妹,你远行出嫁,她也该给你送些祝福的。郑家的事情没什么好过问的,大夫人为人敦厚与郑伯无异,生了世子之后再无子嗣,一直张罗着要为郑伯纳妾好开枝散叶。你嫁过去,她不会亏待你,只要事事尽了本分便是。”
廿七拉了一把秀秀,将她带离了寝宫门口,“你就不能小声些说这话?”
“我们又没有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秀秀不解的皱了皱眉头,自葬礼结束,她就搬来了琼台殿,从今往后便是褒姒的悉人,出入她的左右,护她的周全。这件事情郑夫人生前也交代过,仿佛早有预料自己会因为生产而殒命一般,秀秀只当是一个女人的直觉了。
“你看不出来娘娘和大王吵架了?”廿七看着秀秀问道,“如今娘娘因为大王而不开心,我却还拿婚礼的事情去询问她,要她给我祝福,分明是要戳她的痛处嘛!”
“吵架了?”秀秀看着廿七有些不解,“我看不出来,刚刚在大礼上不是还好端端的吗?”
“好什么啦?”廿七瞪了一眼秀秀,“娘娘若是和大王之间没有间隙,也就不会刚刚在大礼的时候处处回避大王的眼神,他看她,但是她不看他。你刚刚来琼台殿,很多事情你不懂,娘娘的个性就是这样,大多数的心情都压在心底不愿意和别人说。她不说,你就要去问,即便是问不出来,好歹叫她知道,总有人在关心她。”
秀秀撇了撇嘴,“怎么这么麻烦?郑夫人有话都是直说的,心情不好就是不好、心情好就是好,娘娘笑也不笑、哭也不哭,谁揣测的透?”
廿七看着秀秀,觉得很委屈,她跟从褒姒这么多年,对褒姒的一言一行都很清楚,但秀秀不同,她本是别人的悉人,如今被拉来硬要塞给褒姒,以褒姒的性格必定会诸多迁就。廿七忽然拉着秀秀的手,看着她问道,“不如我们去求大王,你替我嫁!我替你留在琼台殿?”
“你别折腾了,我可不想大王一怒之下,就拉着咱们俩就去给夫人陪葬了。”秀秀看了眼廿七,挥了挥手,“行了行了,娘娘那边我去看看,你赶紧准备你的事情吧!如今这悉人有机会嫁给诸侯或者是朝中大臣的,少之又少,你难得运气这么好,就赶紧张罗去吧!总在我们面前晃悠,叫人心烦。”她说罢哼唧一声折回了褒姒的寝宫门前,轻轻的敲了敲,褒姒抬起头说了声,“进!”
“娘娘?”秀秀走进屋子里看着褒姒作揖行礼道。
“来了?”褒姒轻声问道。
“嗯,刚刚从华辰殿搬过来,看看娘娘有没有什么需要的?”秀秀说道。
“你早些休息吧,后天廿七的婚礼,我们明日还要忙碌。”褒姒说道,挥了挥手,示意秀秀可以下去了,秀秀顺着褒姒的眼神看出去,竟然是华辰殿的正殿,她没有回褒姒的话,转而说道,“我竟然不知道琼台殿的寝宫正对华辰殿的正殿。”
“这样,大王即便是在这里,也可以看得见郑夫人在那边。”褒姒伸出手指了指对面的正殿,这话语中的情绪秀秀听不出,可绝不是高兴。
“或许也可以反过来说,大王即使在华辰殿,也能看得见娘娘。”秀秀说道。
褒姒看了看秀秀,抿了抿嘴,“廿七又和你胡说了吧?”
“娘娘与廿七倒当真是心意相通,”秀秀笑了出来,掩了掩嘴。
“廿七说话口无遮拦的,想到什么就是什么,你别上心,”褒姒站起身从床上下来看着秀秀,“在琼台殿,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张罗,按照以往的方式来就好。”
秀秀看着褒姒摇了摇头,“廿七给我准备了一张每日例行的竹简,”她伸出手比划给褒姒看,“有这么长,”她的两臂伸到最头还在使劲儿的朝外够着,这叫褒姒面色缓和微微摇头,“这个廿七!”
“廿七公主是有多不放心我,每日早晨应该去膳房取娘娘早膳,她都要罗列找哪些膳夫,娘娘的口味,喜欢吃的早膳,和膳夫聊哪些话题,回来之后又要吩咐哪几位悉人干哪些活儿,定期不定期的和哪些太宰宫的大小官员套套哪些话,”秀秀说着摇了摇头,“廿七这份心啊,怕是后宫里当真无人能及。”
“把她嫁给郑伯多少有点舍不得,”褒姒叹了口气,若非形势所迫她绝对不会动这个心思,可如今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只能祈求上天怜惜了。
“当年送郑夫人入宫,主母和老爷也说舍不得,心疼的很。”秀秀看着褒姒说道,神情有些低落,“娘娘也该知道外面的人怎么看大王的,入宫就和要赴黄泉一样,人人闻之变色。当年虢石父仗着自己的权势要各地诸侯搜刮当地百姓,每年进献一名女子入宫。老爷便提出谁若是愿意入宫,便贴补些钱,所以一开始就有些家境贫寒的女子主动要求入宫,可是入了宫就仿佛石沉大海,来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逼不得已,只好送郑夫人入宫了?”褒姒问道。
秀秀点了点头,“老爷和主母商量,此事不能如此循环往复下去,当时的二少爷就进言不妨送郑夫人入宫,若是夫人得宠,以后郑家在朝中就说得上话了!这件事情郑家上下一致通过,只有老爷和主母又有些舍不得,夫人出嫁那天十里红妆,好不壮观,惹得郑家其他人都羡慕极了,可是至于郑夫人在轿子上偷偷抹眼泪,这事情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郑夫人不想嫁?”褒姒问道。
“当然不想了!”秀秀摇了摇头,“只怕娘娘当初若非逼不得已,也不会愿意入宫吧?”
褒姒没有回答,只是问了句,“然后呢?”
“后来入了宫,一切和二少爷想的一样,郑夫人得宠,从此一个人力压所有后宫女子,人人羡慕。可是郑夫人却夜夜惶恐,因为她发现自己竟然爱上了这个被天下人诟病的大王,更可怕的是,她发现了容妃的事情,知道自己和容妃长得十分相似,大王对夫人的宠爱来自于对容妃的歉疚。夫人这一生的愿望只有一个,就是希望大王能将她当做她自己来对待,只可惜……”秀秀摇了摇头,“她到死也没等到今天。”
褒姒摇了摇头,“如果我没有猜错,说郑夫人与容妃相似的,是二少爷对不对?”
秀秀点了点头,“二少爷每年都随着老爷来一趟镐京城,和大王寻欢作乐一番,郑夫人得宠不可一世,每日在后宫之中横行。于是二少爷就来浇了这一壶冷水,郑夫人才如梦初醒,几番对大王的试探,终于相信了这个事实。”
“容妃从来不是一个肆无忌惮的人,只怕将郑夫人当做容妃的是郑将军,因为念念不忘性格温婉又面容姣好的姑姑,才会对性格张扬的郑夫人如此不满。”褒姒向秀秀说道,“情爱一事,永远都是旁观的人看得最清楚,也许大王很快会放下郑夫人,可她还在、还活着的时候,他对她就是真心诚意的。即便是死后,大王也将郑夫人置于后位的地宫之中,若是大王百年,是要与郑夫人合葬的,他愿与她同穴,来生再与她结为夫妻,共叙前缘。这份真情,难能可贵。”
秀秀眨了眨眼睛,几乎要哭出来了,“我是来安慰娘娘的,怎么反倒成了娘娘安慰我?”
“一个人安慰另一个人,从来都不能拿更糟的事情做比。”褒姒说道。
“那要怎么安慰?”秀秀不解的问道。
“这世上,唯有真相,最动人、最动情。”褒姒的表情平淡,却泛着一种欣慰,她想起了那日赵叔带所言,她的优势是超乎常人的耐心,可以就这么一直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