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刚过,在咸阳城近郊的一个小巷子里,炊烟袅袅。
伴随着一阵揭开锅盖的声音,一股股浓郁的香气朝四周发散出来。
看着锅里那如牛乳般雪白的骨汤,邢老四深深叹了口气,显得有些凄凉。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新鲜的大骨汤,客官您来尝尝啊!”
屋外,时不时传来一阵青涩的叫喊声,随着时间的流逝,这道声音渐渐沙哑,直至给人一种嗓子撕裂的疼痛感。
“狗蛋,回来吧!别喊了!”
邢老四有些心疼地走到门口,看着儿子那单薄的身板,暗暗抹了抹眼角。
“爹,没事,我喝点水就能继续喊了,咱们家大骨汤味道这么好,一定会有人来的!”
少年面色发黄,脸上露出一个让人心疼的笑容。
邢老四张了张嘴,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这家肉汤铺,他已经开了十几年了。
算起来,从他曾祖那一代便是做这种营生的。
每次到了秦国出征的时候,曾祖便在随军的伙房里面帮忙。
那时节,兵荒马乱的,哪里还讲究什么口味,士兵们拿着头盔烧起一锅热水,抓到什么活物,便开膛破肚,直接扔进水里,再扔进去几根醋布,就算齐活了。
什么?你说要放盐?
不好意思,那是将军们才可以接触到的玩意。
寻常士兵,别说是盐,就是这醋布,也是几个人分一条的。
食物下锅之后,士兵们便守在那里,直等到锅开的那一刻,便拿出吃奶得劲,下手去抢。
一个个被烫的龇牙咧嘴,也浑然不觉,只觉得那个时候吃什么都是香的。
或许在近乎惨烈的战争之后,只有热气腾腾的食物,才能让这些可怜人觉得自己还活着吧。
邢老四的曾祖,便是其中的一员。
与那些普通伙房士兵不同,他的身上总是带着一小包粉末,每次到了煮肉的时候,认识他的人,都会自动将位置让出来。
因为他们知道,整个军营当中,只有眼前这个人可以将肉汤煮的极为鲜美。
有人曾经想要出重金购买邢家的秘方,全都被邢老四曾祖拒绝了。
他来到军中,只是想让大秦子弟兵都能喝口热乎的汤水,好去给对面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六国王八蛋们一点教训。
渐渐地,邢家曾祖的名气越来越大,请他熬汤的人也越来越多。
他的熬汤工具,也从一个头盔,变成了一口大鼎。
邢老四还听祖父提起过,说是当年武安君白起也喝过他曾祖煮的肉汤。
那一战,白起一战功成,直接从一个普通士兵,升为了左更!
自此之后,邢老四曾祖的肉汤便带了一丝别的意味,打仗之前,人们都会喝完热汤,讨个彩头。
如果真在战场上杀敌立功了,那些人也会分给邢家曾祖一点奖金,作为感谢。
都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对于邢家曾祖来说,却没有这样的感觉。
反正不管走到那里,他永远都是营房里最受欢迎的那一个。
上到统帅,下到兵卒,都喜欢喝他熬的汤。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直到有一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切全都变了。
大秦的补给,变得越来越多,甚至到了最后,粮食放在仓库里都发霉了。
而士兵们的食物,也从两三天一顿,变成了一日三顿,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分上些肉食。
那个时候,邢家曾祖才知道,原来天下大势已经发生了变化。
大秦再也不是那个任人宰割,饱受饥寒的西垂小国,而是人人畏惧,俯首称臣的虎狼之师!
军营里,士兵们补给丰厚,再也不用靠喝着肉汤来解馋了,于是邢家曾祖便带着手艺,回到了家乡。
彼时,咸阳已经成为世上最繁华的国都,其他六国的人如过江之卿般,一下子全涌了过来。
邢家曾祖在军中积攒的那点家当,不是借给了回乡下盖房结婚的军中兄弟,就是给了在战场上牺牲,只留下孤儿寡母的同袍。
剩下的那点钱,在这边偏僻的巷子里,置办了一家屋子,开了这家邢老四大骨汤铺。
都说酒香也怕巷子深,邢老四自问曾祖的手艺,自己完美继承下来了。
可咸阳城中的那些贵人们,又怎么会因为想喝口热汤,就跑到这个鬼地方来。
听着锅里“嘟嘟”小火慢炖的声音,邢老四没由来一阵烦躁。
罢了,看来今日又只能拿这些肉汤当晚饭了。
邢老四将围裙扔在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浊酒,靠在座位上,黯然伤神地品了起来。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了一个声音。
“是邢老四家的骨头汤么?”
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也很温和,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
“是的,是的,大哥哥,你是来喝我家骨头汤的么?快请进!”
看着来人,少年一脸喜色,连忙朝店铺内喊道:
“爹,来客人了!”
“客官,里边请!”
早在听到动静的那一刻,邢老四便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他走到门口,打量着眼前的客人,很快便皱起了眉头。
眼前的小伙子,长得倒是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只是身上穿着的衣服,却处处透着古怪。
谁不知道,大秦本命水德,所以上到陛下,下到百姓,全都崇尚黑色。
可眼前此人,身上却穿着一件极为刺眼的蓝色长袍,不仅如此,还在长袍的前心与后背处,画着一个大大的圆圈,上面似乎写着两个字。
如果是仅仅是这样,倒不至于让邢老四觉得奇怪。
这些年走南闯北的,什么样的风流狂士,他都是见过一些的。
只是对方身后背着的那个箱子让他觉得有些疑惑。
这世上行当千奇百怪,可从来没听说身后有背箱子的。
本着来者是客的原则,邢老四很快将人请了进去。
“小哥哪里人啊,今日来这边,想吃的什么?”邢老四客气地说道。
“在下杨杰,泗水人士,听说邢老板这边的大骨汤甚是美味,便过来瞧瞧。”
在洗漱打扮一番之后,那个浑身脏兮兮的叫花子,已经变成了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公子。
“原来是杨小哥,说起泗水,老夫年轻的时候还去过呢。”
邢老板与杨杰寒暄了几句,很快便将菜单拿了过来。
“今日杨小哥是咱们店铺头位客人,老夫说什么也得加道菜,庆贺庆贺!”
杨杰点了点头,将菜单接了过来,却并不着急点菜,而是打量着店铺的四周。
“邢老板这铺子有些年头了吧?不知这平日里生意如何?”
“还……还行吧……”邢老四笑得有些心虚。
“我看不见得吧,我都观察好几天了,你这家店除了偶尔的几个熟客之外,根本没人来嘛……”
杨杰喝着免费的茶水,毫不顾情面地揭开了真相。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邢老四脸色一变,眼神透着一抹戒备的神色。
“你到底是什么人,来老夫这边,怕不是吃饭这么简单吧!”
邢老四在军中做过斥候,他清晰的记得,遇到敌方探子时,那些人的神情便是这般,眼神转来转去,看见什么,都是一副打量的神色。
像极了一只搜寻猎物的獾!
邢老四的反应,显然也是将杨杰吓了一跳,他摇头叹了口气道:
“罢了,原本打算送你一场机缘,既然你如此待客,那我走便是!”
说着,一脸遗憾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嘴里唉声叹气个不停。
“你……你给我站住!”
正当他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邢老四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瞧小哥也不是那些地痞流氓,何苦拿小老儿取乐呢……这样吧,今日你来我店铺,也算一场缘分,老夫怎么也不能让你空着肚子回去,今日你的吃食,我家全免了,你看这样行么?”
“额?”
杨杰微微一愣,旋即才明白,对方这是将自己当成了那些上门找事的地痞流氓,担心事后报复。
“难怪家主笑话我演技太差!明明是来帮忙的,怎么闹到这般田地了!”
杨杰苦笑着摇了摇头,走到邢老四跟前,正色道:
“邢老板,我就开门见山和你说了吧,你这铺子,客流量太窄,长此以往下去,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要关门了。”
邢老四闻言,眼神闪过一抹黯然。
这个年轻人所言之事,听着不大悦耳,却是实情。
前几天,那些熟客还和他抱怨呢,说是每次来这边吃饭,总要踩上一腿泥,碰到下雨天,更是没法走了。
他还从那些人口中知道,最近在咸阳城中心位置,新开了一家羊肉铺子,据说生意极为火爆。
不管是羊肉汤还是那个叫做羊肉泡馍的吃食,都让人流连忘返。
再这么下去,他这家店铺,确实要关门大吉了。
“可如果有人愿意替你跑腿呢?”
“跑腿?”
听到这话,邢老四愣了愣神,旋即摇头不语。
事实上,跑腿的事情,他曾经尝试过。
可是效果却不怎么好。
先不说他要在家熬汤看店,分身乏术,即便是让自己儿子去送,也有许多无法解决的问题。
对于那些离得远的客人来说,等到狗蛋将肉汤送过去的时候,也已经凉了。
这还不算刮风下雨天,所以在草草尝试了几次之后,邢老四便死了这条心。
“杨小哥,你的好意老夫心领了,行啦,咱们不扯闲的了,还是让我给你乘碗汤,尝尝吧。”
邢老四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转身便朝着锅台方向走去。
狗蛋则从瓮里舀了瓢水,灌了几口,便跑到门口,继续叫嚷了起来。
看着这一对夫子,杨杰沉默了片刻,然后大声说道:
“可如果有专门的团队,替你们送餐呢!”
“什么!”
杨杰话音刚落,只听得“咣当”一声,邢老四手中的汤勺掉在了地上,而屋外那个瘦弱的少年,一脸震惊地看着这边,眼中隐隐有了一丝期待。
“杨小哥,你说的是真的?”
邢老四几步走到杨杰面前,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你们如何保证送餐时间,遇到雨雪天气怎么办?如果要让你们送餐的话,我又该掏多少费用?”
邢老四连珠炮般,一口气问了好几道问题。
如果真的能解决送餐问题,那自己这大骨汤自然就再也不怕无人问津。
虽然他没有去尝过那什么羊肉泡馍,但他却有十足的自信,这道从曾祖手上流传下来的传家菜,一点也不会比别人差!
“啪!”
听到邢老四的话,杨杰微微一笑,一转身便将身后的箱子放了上来。
“邢老板请看,这是我们最新研制出的保温箱,有了这东西,你的饭菜自然不用再担心凉掉。
至于你说的费用,那就更不用担心了,我们东家说了,你们赚钱不容易,那些食客们既然要享受便利,自然这费用要算在他们头上。”
“啥!你的意思是,我们不用给你们钱?”
听到这话,邢老四整个人彻底傻了。
原本他对这件事情还有些信心,可在听完杨杰的介绍之后,却变得将信将疑起来。
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他早就不相信天上会掉下馅饼这样的事情。
他深深看了杨杰一眼,沉声道:
“敢问杨小哥,你们又是替老夫跑腿,却又不打算收取送餐的费用,那你们图什么啊!”
“我们东家说了,至少在前期,我们确实是不会向你们收费的,咱们权且当做一个实验好了,有没有效果还不一定呢,只当是赔本赚吆喝吧。”杨杰很随意地笑道。
听到这话,邢老四越发疑惑了。
从商业的直觉来说,他觉得这件事情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可越是如此,他就越难以释怀。
这个名叫“饭否”的团队,为什么宁愿赔本也想要做这件事情?
看着眼前年轻人那一脸从容的笑容,邢老四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露出一抹骇然。
他终于明白,对方的真正意图了。
对方这是打算用最霸道的方式,占据市场,同时培养商户的习惯。
只要这个办法得到验证,那么那些类似自己这样,因为地理位置不好的商户唯一的求生之道,便是依赖于“饭否”,再也没有别的选择。
他不知道,这位“饭否”的东家是何方神圣,但能想到如此厉害的策略,即便是管仲复生,也不过如此了吧!
想到这里,邢老四朝儿子招了招手,脸上带着一抹欣慰的笑容。
他知道从此以后,自己的儿子再也不用冒着严寒酷暑,在外面招揽客人了。
“杨小哥,你这个生意,老夫做了!咱们这便签下契约如何?”
这一刻,邢老四多年弯着的腰,挺得极为笔直。
他知道,自己的命运从此再也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