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前,十数万突厥人将长安城附近的林木砍伐一空,突厥人从渤海秘密潜运来的随军巧匠开始用这些木材为突厥大军打造攻城器械。一道长数十里的大型壕沟正在热火朝天的挖掘之中。数十座高台营寨仿佛一夜之间便耸立在长安城四面十三门的险要之地,仿佛几十只巨钳,牢牢锁住了长安门户。突厥人的大营周围遍设箭楼、鹿角、荆棘,密布弓箭手、挠钩手、绊马索、陷马坑。
数日以来都在城头仔细观察城下各族联军动向的李世民和其麾下的名臣良将此时此刻的神色都凝重异常。
“众卿有何看法?”李世民沉声问道。
“此次突厥人的统帅深谙我汉人世代相传的攻城之法,排兵布阵井然有序,绝非平庸之辈。”秦叔宝洪声道。
“这我知道,”李世民的脸上露出一丝焦虑之色:“我想知道的是,突厥人已经完成了营寨的搭建,攻城器械也准备妥当,更兼士气旺盛,为什么他们还不攻城?”
“依微臣愚见,他们仍然在等待战机。”魏征趋前一步,小声道。
“战机?什么战机?”李世民皱眉问道。
“在等待我们士气降到最低点的时机。”魏征低头道。
“士气到最低点?哼,他们恐怕永远也等不到这一天。”李世民的眼中闪出一丝傲色。
“启禀陛下,如果此时此刻,从河北道方向再出现一支突厥人马,兵力只要超过十万,将会对现在将士的士气造成毁灭性的打击。特别是这支兵马乃是突厥最精锐人马的时候。”魏征垂首接著说:“到那时,敌军一鼓作气,合力攻城,不出半个月,长安便要失守。臣发现,突厥人最精锐的铁骑飞羽队并不在城下,相信他们正在河北道上攻城掠地,加速赶来。”
此话一出,周遭的文臣武将俱都面色如土,没人再说一句话。
就在这时,兵部侍郎侯君集快步走上城头,来到李世民面前,单膝跪地,沉声道:“启禀圣上,臣有密报。”
李世民皱紧眉梢,微微点点头,道:“好,你随我来。”
“启禀圣上,突厥十五万大军在东突厥三王子曼陀的率领下长驱直入,已经到达恒州。”侯君集伏地道。
身处两仪殿御书房的李世民镇静地问道:“哼,我早就料到会是如此。恒州的兵马可是投奔突厥人了?”
侯君集的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恭声道:“天祐我朝,恒州叛军非但没有献城投敌,反而和我朝兵马合兵一处,共抗外敌,死守恒州城,还让突厥人在开战之时吃了一个小亏,损折数千人马。”
“噢?此话当真?”李世民眉梢一扬,抬手让侯君集站起身来,急切地问道。
“此事经过我反覆派人查证,乃是千真万确之事。”侯君集连忙说。
李世民紧闭嘴唇,木无表情地在书房中来回地踱著步子,良久才抬起头,仰天放声大笑起来。侯君集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痛快淋漓地大笑,不知道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好,现在便是老天也在相助我朝。”李世民收住笑声,兴奋地说:“我本以为河北故众永远不会为我所用,没想到在这个生死关头,他们竟然鬼使神差地开始替我卖命。这不是天意是什么?突厥当灭,大唐当兴,此乃天道,绝不可违。哈哈哈哈!”
“天祐大唐,吾皇洪福齐天。”侯君集再次伏地而跪,高声道。但是他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阴戾的笑意:“莫不是你李世民要在这一次用尽你一生一世的运气吧?”
“你想办法派人通知恒州驻军,他们的叛唐之名就此一笔勾销。如果他们能够守住恒州十日,我就能够争取机会从内部瓦解塞外联军。此次若是长安得保不失,恒州全军乃是第一功臣,我自有封赏。”李世民昂然道。
“启禀圣上,这一次圣上巧心安排,计诱突厥大军南下攻唐,趁此机会秘密派出六路大军征伐定襄城,雄才伟略,可谓空前绝后。若是让世人知道竟然是想要反叛大唐的逆臣贼子成了抵抗突厥的第一功臣,实在对圣上的英明大大的有损了。”侯君集的脸上露出毕恭毕敬的神色,娓娓道来。
世民的脸上阴沉之色一闪即逝:“这些待到事后再做道理。你只管告诉我,是否有办法通知到恒州城内的驻军。”
“微臣麾下的斥候探马在突厥人河北道、河东道的斥候大队狙击之下,死伤殆尽。这些珍贵的消息,都是他们豁出性命带回京城给我的。一时之间,我实在找不出适合的人选担任送信之责。”侯君集面露难色。
“官兵中找不到,民间可有适合人物?”李世民神色不动地问道。
侯君集眼前一亮,喜道:“臣知道一位天下有名的风媒就在京城之内,要他作为此次的信使最是合适不过。”
“恒州河北冲阵?”锦绣公主和二王子锋杰皱紧眉头,看著从恒州快马赶回的斥候,同声问道。
“正是,三王子的铁骑飞羽队被其出其不意地迎头痛击,损折数千兵马,兵退三十余里才站稳脚跟。”那名斥候低头沉声道。
“那么,后来怎样?”锦绣公主用她那略显沙哑的轻柔嗓音沉声问道。
“三王子下令全军休整七个时辰之后,率领十五万大军乘夜猛攻恒州城头,一度占领了恒州北门和东门。然而,恒州大唐兵马负隅顽抗,殊死搏斗,竟然硬生生将攻上城头的数千精兵尽数消灭,攻城战役自此陷入了僵持之中。三王子将全军分成三组,轮番攻城,务求不给守城兵马一丝一毫的喘息机会。但是,恒州守军顽守城头,半步不退,直到我离开恒州之时,战事都没有半点进展。”那名斥候垂首道。
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但是锦绣公主和二王子锋杰眼中却赫然闪现出恒州城头血肉横飞,惨绝人寰的激战。曼陀的部队乃是东突厥,乃至大漠之上最精锐的军队,需要多么勇猛的兵马才能够在恒州城头遏制住他们的脚步,那攻城战的惨烈和惊心动魄,绝非人间的笔墨可以形容。
沉默了良久,锋杰咳嗽一声,看了锦绣公主一眼。
锦绣公主点点头,高声道:“普阿蛮何在?”
突厥大寨主帐的门帘一挑,普阿蛮彪悍而雄健的身影快步走进了帐中,在二人面前轰然跪下。
“阿蛮,你率领屠南队余下的所有精锐立刻赶赴恒州,看看能否助三王子一臂之力。”
“是!”普阿蛮洪声答道。
锦绣点点头,转过身对身后的可战和跋山河道:“你们和阿蛮一起前往,记住找准机会刺杀敌方主将。”
“得令。”可战和跋山河神色振奋地同声答道。
锋杰吸了口气,走到和他们一起商议攻城对策的室韦族领袖博古台、扎尔杰面前道:“上一次莲花山上二位兄台已经和阿蛮老弟合作愉快,这一次可否仍然麻烦你们率领额尔古纳河精锐再跑一趟?”
博古台和扎尔杰互望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博古台道:“二王子有命,我们当然乐于效劳。只是区区恒州一州驻军有何足道,竟然让我们联军人马精锐尽出?”
锦绣公主微微一笑,道:“为了让曼陀王子人马尽早和我们会合,再多的精锐也要尽数派出,希望二位谅解。”
恒州城每一处城楼箭垛,都被唐兵和突厥战士的鲜血染成了紫黑色。
自从遭到突厥大军出其不意的夜袭至今,恒州官兵已经连续奋战了三天三夜。弓弩手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拨动弓弦,已经血肉模糊,指骨毕露。刀斧手的双臂因为频繁挥动兵刃,多数人的臂膀已经酸软脱臼。城头上直挺挺地站立著活活脱力而死的勇士尸体。突厥人千奇百怪,肢体不全的尸体密密麻麻地躺满了恒州城头的各个角落,有些在攀城中被戳死在城墙上的士兵尸体和钟摆一样倒悬于城楼之上,随风摇摆。
城墙之下,滚石檑木的残片俯拾皆是,突厥人血肉模糊的尸体铺满了护城河和城墙之间的平地。许多尸体暴露在熊熊的烈火之中,那是守城部队将一盆盆燃烧的火油倾倒在城下造成。满空弥漫著尸体被火烧得焦臭的气味,混合著血液沾粘在兵刃铁锈上所特有的腥味,令人闻之欲呕。
城上的喊杀声越来越小,仍然在浴血奋战的以姜忘、凤如钢和韦猛为首的河北故众和以彭无望为首的飞虎镖局镖众围住爬上城头的数百名突厥战士,奋力厮杀。双方都已经筋疲力尽,很多河北故众在战斗的过程中,忽然无缘无故地绷紧了身子,直挺挺地躺倒在地,竟是硬生生累死了。突厥人血战到现在,也是骨软筋麻,眼睁睁看著数不清的战友永远倒在了恒州城头,本来凶悍无畏的斗志早已消失殆尽。
双方都是默不作声地抡圆了手中的兵刃,朝著敌人的身上、脸上、腿上拚命地砍去。没有人再有足够的力气将敌人一刀劈死,往往中了一刀还要再砍一刀,接著再砍一刀,直到躯体变得血肉模糊,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很多时候,都是双方士兵同时用这种血腥的方法互斩而亡,倒成一地难分彼此的血肉。
最后一杆登上城头的突厥狼头战旗被人一刀斩断,静寂的城头传出一声沙哑而雄壮的怒吼,十数个突厥人长枪手密密麻麻地叠在一起,被一名浑身浴血的猛士用折断的旗杆横推著坠下了城楼,十数声短促的惨嚎同时响起,接著恒州城再次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中,城头上再也没有活著的突厥人。
曼陀瞪著血红的双目,看著自己的心爱儿郎们的尸体堆满了恒州,最忠心的战士在城头喋血而亡,心中满溢的滔天怒火仿佛要将胸膛烧穿。
“那个人是谁?”曼陀狂怒地一指城头上那名将突厥人狼头战旗像丢破烂一样丢到城下的猛士。
侍立在旁的一名黑衣火焰教众垂首道:“禀告三王子殿下,那就是曾到渤海行镖的飞虎镖局总镖头彭无望。攻城战中战死的昆仑天骑,半数被他所杀。”
“彭无望─陀猛的转过头去,沉声问道:“我们还有后备部队吗?立刻攻城,我要生擒那彭无望,将他五马分尸。”
“禀告殿下,”在他身后传来罗朴罕筋疲力尽的声音:“所有的后备部队都已经从城上撤下来了,每一个万人队俱都损折甚众,士卒将士疲惫不堪,再也承受不起另一次攻城作战了。”
“王子殿下,撤兵吧!”今日箭神兄弟之一的铁岚,声音格外沙哑沉重,仿佛是地狱丧钟,令人神沮气丧。
“只需要再多一支万人队,我就可以登上恒州城头,只要一支万人队就够了。”曼陀双目喷火,恶狠狠地瞪视著鲜血浇灌而成的恒州城墙,仿佛一只饿狼盯视著几步之遥的血肉。
“王子殿下,再过几日,渤海的攻城器械就要到达此地,到时候有利器之助,再加上经过休整的大军,恒州城将会是我们的囊中之物。”铁镰低声劝道。
曼陀瞪著血红的双目,仰视著被夕阳染红的长空,霍然发出一声凄厉而悠长的狼嚎,猛的一摆手,道:“撤兵,我们走。”
看著突厥人洪水般的大军退潮般缓缓远离了环绕恒州城的护城河,守城的将士们发出一阵激昂但却声音微弱的欢呼声。许多一直支撑著身子坚持作战的战士,一屁股坐倒在地,倚著兵刃就这样进入了黑甜的梦乡。他们中的很多人入睡之后,也许再也不会醒来。
姜忘和河北骑兵队左右先锋将韦猛、凤如钢顾不上身体极度的疲劳,组织起仍然清醒站立,寥寥可数的守城官兵将睡死过去的士兵挨个叫醒,著他们走回营房休息。
彭无望带领著飞虎镖局的镖众从城头撤了下来,回到悦来客栈休息。这一次守城血战虽然无人阵亡,但是人人身上挂彩,情形甚是凄厉。
路过门前的井旁,彭无望忽然停住了脚步,低声道:“各位在这里梳洗一下,莫要一身是血的走了进去。”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每个人脸上都粘满令人作呕的血痂,更有人身上还沾著敌人凝固多时的脑浆,形状之恐怖,远胜于世上所有的孤魂野鬼。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连锋头一个来到井边,用辘轳打起一桶井水,浇在头上,掀起衣襟用力抹了抹脸,笑道:“我也正有此意,看不出彭兄心思如此细腻。”
彭无望苦笑著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看著连锋仔细地清洗著身上的血污,百无聊赖的彭无惧忽然兴奋地说:“这三日三夜确是惊心动魄,小子我虽然无用,也杀了三十个突厥狗种,侯阿大你杀了多少?”
侯在春双眼也放起光来,拚命想了想,道:“我大概只杀了二十八个。第一夜杀得最多,足有十六个。”回过头,一拍身后洛鸣弦的脑袋,笑著问道:“鸣弦,我看你也杀了不少,说说吧!”
洛鸣弦很仔细地思索了片刻,神色严肃地说:“我想应该是十五个,其中有一个黑衣战士被红姐姐扫倒在地,没有死透,我上去补了一剑。”看了身旁的赵一祥一眼,笑道:“一祥,你呢?”
“七个。”赵一祥脸一红,小声说。
“别在意,你刚和师傅学艺,能有如此战绩,已经足以自豪。”洛鸣弦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赵一祥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用力点点头。
“萧公子,你杀了多少?”彭无惧抬起头,望向正在伸手抹汗的萧烈痕。
“我,我不记得了。”萧烈痕苦笑著说。
“我记得,”郑绝尘傲然一笑:“你杀了两百一十八人,我杀了两百二十九,连兄杀了两百一十六。”
“哈哈哈,”雷野长仰天大笑:“郑公子,说到沙场作战,你们这些后辈仍然差得远呢!我杀了足有两百九十人,其中不乏高手。”
郑绝尘和萧烈痕、连锋互望一眼,都苦笑著摇了摇头。彭无惧、洛鸣弦这些年轻气盛的小伙子来了兴致,围住站在后面的红思雪和左连山等飞虎镖师,仔细地打听著他们杀敌的数目。
此时的彭无望已经来到了井边,双手扶住井沿,就著昏暗的光线,看著水中倒影而出的自己的面容。本来布满了疤痕的脸上,此时糊满了敌人的鲜血,更加狰狞可怖。雷野长在东门杀死的黑衣高手的脑浆三日三夜以来一直粘在脸上,此时早就已经结成硬痂。
“她若在这里,定也认不出我来了。”彭无望的心中涌起一丝悲伤,沉沉叹了口气,双手机械地转动辘轳,打起一桶水来。
就在这时,他的身后传来洛鸣弦好奇的询问:“师傅,你杀了多少个。”
他的身子猛的僵硬了一下,半晌才摇了摇头,道:“记不得了。”
野长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彭老弟本来赶不上我,谁知到后来竟然越战越勇,杀了三百零一人,比我多了十一个,实在厉害。”
“真的?师傅?”洛鸣弦和赵一祥惊喜的呼声中透出与有荣焉的喜悦。
“应该只有两百九十人吧!雷大哥定是看错了。”茫然盯视著水中倒影的面容,彭无望默默地想著:“有十一人,是被我生生吓死的。”
他猛的一抬手,将一桶冷冽的井水兜头浇到脸上。
第七章~战机凸现~
刺史府中,姜忘、凤如钢、韦猛和张天都围坐在书房案几之前,人人面沉似水。
“我河北故众死伤不下千人,驻守在北门的部队几乎伤亡殆尽,各州唐兵和本州新兵组成的临时部队损折三千五百余人,东门部队表现英勇,但也伤亡惨重。库存的箭矢用去了半数,滚石檑木已经告罄,火油全数征集到了城头,城内已经几乎没有油灯可点。”张天都仔细地作著战报。
“现在我们还有多少人可以作战?”姜忘沉声问道。
“河北骑队两千三百人,大唐官兵四千两百人。”张天都飞快地说。
“你们看我们还能坚持多久?”姜忘望向一直沉默不言的凤如钢和韦猛。
“其实在三天之前,北门东门城墙被占之时,恒州本已经守不住了。多亏了那些善战的飞虎镖众多方支援,我们才能抽出人手组成骑队冲上城墙。”韦猛沉著脸说。
“她奶奶的雄,这帮镖客确是能打。他们的总镖头……”凤如钢偷眼看了看姜忘,接著说:“是个汉子。”
姜忘的面上木无表情,心底却涌起一丝欣慰,咳嗽一声,接著问道:“依照这几天的情形,你们看我们还能守多久?”
“除非奇迹出现,”韦猛长长吐了一口气:“否则就算算上飞虎镖局的战力,若是敌人再次攻城,我们只能坚守一天到两天。”
“是啊!滚石檑木俱都告罄,火油箭矢数目有限,我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要突厥人再发动一次攻势,我们只有血战到死一途。”凤如钢沉声道。
“未到最后关头,不可轻言放弃。”姜忘昂然道:“命令全军休整,明日发动所有人到全城各家各户收集磨盘、铁锅,组织城中的铁匠加快铸造箭矢,在各个城楼要害安置暗哨,绝不能让突厥人再次突袭得手。”
“是!”凤如钢、韦猛和张天都同声答道。
就在这时,一名河北亲兵走入房内,躬身道:“禀告姜将军,飞虎镖局司库方姑娘、客卿贾姑娘在门外求见。”
“噢?”姜忘和河北诸将对望一眼,都有些惊讶。
姜忘连忙站起身,一抬手道:“有请。”
方梦菁和贾扁鹊刚一走进刺史府就闻到了府中弥漫的浓厚血腥气。这里的所有河北将领都曾经浑身浴血,此时此刻战袍之上俱是斑斑血痕。方贾二女虽然一身衣衫仍然整洁,但是面色苍白憔悴,双目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仿佛有几日几夜没有合过眼睛。尤其是方梦菁,形容消解,仿佛瘦了整整一圈,脸色恍如雪白的壁纸。
“方姑娘,不知你此来所为何事?”姜忘对方梦菁之前所表现出的对时局的洞察力仍然记忆深刻,所以一看到她的出现,心底不由得涌出了一丝希望。
“姜将军,突厥人三日之后将会再次攻城,到时候我们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或许可以转败为胜。”方梦菁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沉声道。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惊呆了。
在李读先生的屋外,彭无望安置完所有从城头血战而回的人到各自的房间休息,刚松一口气,却被魏师傅一把拉住。
“彭总镖头,你最好去看看李读先生,他似乎已经完全疯掉了。”魏师傅满脸古怪的神色,低声说道。
“疯掉了?不可能吧!”彭无望瞠目道。
他记得自己和李读先生在莲花山遇险,前有神兵攫命,后有屠南队伏击,情形和今日相比更显凶险,但是李读先生却颇为大义凛然,可谓临危不乱,勇气可嘉。如今虽然兵凶战危,也不至于让曾历万险的李先生吓疯了啊!彭无望想到这里,莫名其妙地望向魏师傅。
“咳,李读先生不知道怎么了,一个人缩在房间里一会儿喃喃自语,一会儿大声狂喊什么蝴蝶啦、历史错乱啦之类的胡言乱语。我想要安慰他几句,他却说什么我们都是凭空多出来的,将来一定会化为乌有。”魏师傅气鼓鼓地说,显然被李读的胡话气得够呛。
“李读先生自从从幽州南逃以来,一直神色恍惚,默不作声,我以为他是对沿途突厥人凶残的烧杀抢掠耿耿于怀,所以没有放在心上,谁知他竟会变成这样。我这就去看看。”
彭无望拍了拍魏师傅的肩膀,快步走进了李读的房间。
李读缩在客房中的床榻之上,浑身筛糠一般抖抖索索,本来棕灰色的头发有一半已经化成了灰白色,额角眉梢之间皱纹密布,仿佛在这几天之内老了几十岁。
彭无望皱了皱眉头,来到李读的床边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李先生,你还好吗?”
李读缓缓地转过头来,茫然地看著彭无望,迟疑了很久,才忽然道:“彭无望,你还活著?”
彭无望听到这句话,苦笑了一下,掸了掸身上的衣物,道:“李先生,我还活著。”
李读长长叹了一口气,从床上坐起身来,死死地盯著彭无望,道:“那个魏老头一定说我疯了。”
“没有,他只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彭无望神色自若地说。
“他当然听不懂,”李读忽然无缘无故地激动了起来:“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懂得我说什么,一个人也没有。我有多寂寞,多孤独,你知道吗?”
彭无望笑了起来:“李先生,你何时有了这些深闺怨妇的心思?”
“深闺怨妇……嘿,臭小子,什么时候轮到你消遣你李爷爷?!”李读几乎被气昏了过去,破口大骂。
“李先生,你别激动,你有什么心事别放在心里,说出来会好一些,我会一直听著,好吗?”看到李读满脸通红的样子,彭无望有些好笑,连忙劝道。
“小子,我们完了,这个天下完蛋了。谁都别想活命,你别想,突厥人也一样。这个世界,整个被我毁了。”李读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痴痴地望著窗外,喃喃地说。
“被你毁了?”彭无望目瞪口呆地看著貌不惊人的李读,实在想不出他凭什么说出这么大言不惭的话来。
“你不信?好,我说给你听。当一个来自未来的人,在过去做了一件也许微不足道,但是却足以影响历史进程的事,那么这件事所引起的涟漪将会在无限的时空中不可抑制地扩散出去,导致历史的骤变,从而造成了时空的扭曲。当这个扭曲程度超过了一定的极限,就会造成过去和未来的同时毁灭。”李读瞪大了眼睛,宛如爆豆般吐出一连串不可思议的话语。
彭无望的脑袋一瞬间被李读口中似是而非,不知所谓的话搅得胀大了数倍,只感到满眼金星乱冒,好久才缓过劲来。
他扶了扶脑袋,咳嗽一声,道:“李先生,什么是未来的人?”
“就是以后的人。”李读烦躁地说:“就是我们这个时代以后的人。”
“但是那些人还没有出生,怎么可能到这里?”彭无望茫然问道。
李读双眼一翻,喃喃地说:“我就知道。”他从怀中拿起一块手帕,举到彭无望面前,道:“好了,听著,我只说一遍。未来的人可以通过时空折叠回到过去。”他用手一拉手帕,抬了抬左手,道:“看,这是过去,”接著他又一抬右手:“这是未来。”
他也不管彭无望懂了没有,便飞快地将左右手的手帕边角合在一处,接著说:“看,这就是时空折叠,我们把两头的时空重叠在某一特定的时刻,然后就可以让未来的人走回过去。”
他接著将右手的手帕在左手一绕,道:“但是,这个从未来回来的人做了很多在过去本未发生的事,也许微不足道,但是这些事开始产生影响,这些影响开始无限制地放大而不可遏制。”
他的双手开始发了疯似地将手帕两端不断地缠绕纠结,弄出一个乱七八糟的大结,然后说:“最后时空开始在这些事件的影响下发生扭曲,整个世界就会动荡不堪,如果无法恢复原样,就会变成一团糟,然后,砰,全都消失了。”
李读将手里结成一团的手帕丢到了彭无望面前。
屋子里一片安静,彭无望和李读互相瞪视著对方,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半晌,彭无望才艰难地咽下了一口唾沫,道:“李先生,能不能说的简单点?”
李读呆视了他良久,才终于开口:“好吧!简单点说,天命是大唐当兴,突厥当灭。但是如果让突厥灭了大唐,天命就会被违背,这个天下就会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我们将会全都灭亡,灭亡,明白吗?我们都会灭亡。没有一个人能活命,现在的人不能,将来的人也不能,大家都要死,一起死。”
他越说越激动,到了最后,突然伸出双手,紧紧攥住彭无望的肩膀,发狂地摇晃著。
“李先生,冷静,冷静,冷静!!”彭无望将最后两个字用佛门狮子吼劲力喷了出来,立刻将陷入疯狂的李读震慑住了:“听著,李先生,大唐不会灭亡,我们不会让它灭亡,不会!明白吗?”
“我们不让它灭亡。”李读痴痴地跟著彭无望说著。
“我们会守住恒州,会保住长安,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恢复原样。”彭无望用尽量柔和的声音说道。
他举起李读丢给他的手帕,双手攥住手帕的两端,用力一拉,本来杂乱无章缠成一团手帕,忽然被拉得笔直,仿佛从来没有被卷曲纠结过。
他小心翼翼地将手帕塞回到李读手中,低声道:“李读先生,你好好休息,明天魏师傅会和你商量机关连环弩的制造手法,希望你能帮帮他。”站起身,转身走向房门。
看著手中恢复原样的手帕,李读的脑中突然一片清明,抬起头道:“彭兄弟。”
彭无望怔了一下,转回身来,望著他。
“今天晚上我就和魏老头研究机关连环弩的制造方法,是时候让那帮突厥人尝尝我们中原巧匠的厉害了。”李读激动地洪声道。
刺史府内每一个人都屏息静气地倾听著方梦菁轻柔的话语,仿佛那是来自天外的纶音。
“最近这几天我每晚夜观天象,发现三日之内,恒州附近将会迎来一场少见的大雨,而这场大雨也将为我们带来反败为胜的唯一机会。”
“大雨?”姜忘猛的站起身,狂喜地惊吼道。
张天都愣了一下,随即也立刻回过味来,失声道:“当真如此?”
方梦菁肯定地点了点头,道:“小女子颇擅观星之术,此次更有十足的把握。”
姜忘飞快地走到书房门口,叫来一名牙将,高声道:“立刻通知河北故众抓紧时间休息,通令全城铁匠停止制造弓矢,改为制造投枪,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得令!”那名牙将应和一声,飞奔而去。
方梦菁赞赏地看了姜忘一眼,微微点点头,道:“将军果然反应过人。小女子自幽州逃难而来,路过恒州葬虎坡,此处地处城西北,沟谷深藏,距离北城大营只有一里之遥,乃是绝佳的伏兵之地。”
“不错,”姜忘对方梦菁的话立生知己之感:“我们可以乘月黑风高之夜,埋伏于葬虎坡。等到大雨骤至,立刻掖背突袭敌军营寨,若能够斩杀敌军酋首,则可一战功成。”
“这一次突袭可以说是孤注一掷,将军必须率领决死之士,舍命攻击敌军大营,若不能杀死敌酋,待到大雨过后,他们重整旗鼓,恒州全城将成死地。将军必须做好血战到死的准备,否则难成大事。”方梦菁肃然道。
姜忘和身后的几员将领互望一眼,同时笑了起来:“这一点,姑娘大可放心,我等河北将士早已有此觉悟。”
方梦菁朝他们深施一礼,柔声道:“众位将军不念旧恨,为汉人百姓舍死忘生,高风亮节,可昭日月。虽然后世史书对你们将会不置一词,在我方梦菁的轶事录中将会永远留有各位一席之地。”
“姑娘过誉了。”河北诸将同时站起身,一起朝她拱手还礼。
方梦菁转过头去,将贾扁鹊领到面前,道:“我来给各位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当世神医贾扁鹊贾姑娘,她不但精擅医术,而且对于用毒也甚有心得。”
姜忘连忙朝贾扁鹊施了一礼:“原来是神医贾扁鹊,在下失敬了。”
贾扁鹊淡淡地应了一声,道:“各位将军,我已经看过河北战士投枪上涂抹的毒药,毒性发作的太慢,甚是无用。我已经调配出了一种简单易制的毒药,此毒见血封喉,发作极快,无论中在手臂还是脚踝,都可以在三息之内取人性命。我已经连夜制造出十五坛毒药,可供贵军将士使用。”
姜忘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仰天大笑一声,道:“真是天助我也。”
观看著长安城东天空的云朵,黑水靺鞨大酋铁弗由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喃喃地叹道:“不好,大事不好。”
他转回头,走进帐中,刚要召来亲信吩咐事宜,就看到一名火焰教黑衣教众走进帐内,躬身道:“尊敬的铁弗由酋长,我国锦绣公主有事想要和你商议。”
铁弗由有悟于心,微微点点头,在那黑衣武士的引领下向联军帅帐走去。
联军金顶大帐之内,锦绣公主紧蹙双眉,双手扶住帅案,微微倾俯著身子,紧紧盯著桌面上的军事地图,仿佛陷入了异常焦虑的思考。
看到铁弗由进帐,她轻轻一摆手,挥退了黑衣武士,轻声说道:“铁弗由酋长,最近空中的云朵形状诡异,似乎非常不妥,你是大草原上第一观天高手,有什么见解?”
铁弗由对锦绣公主渊博的见识立生钦佩之心,躬身道:“公主果然识见过人,依我数天来对天空云朵的走向形状和风力强弱的观察,一两日之内,在长安东北数百里之内的地带将会有一场罕见的暴雨。不过公主大可放心,长安城附近不会有较大的雨水。”
锦绣公主叹了口气,道:“我已经吩咐下去,让营中将士收藏好弓弩箭矢,所以这里的情况我不担心。但是依你所言,曼陀所在的恒州城正是暴雨的核心,雨水一至,对他们将是滔天灾难。”
铁弗由微微一笑,道:“公主何必担心,贵国三王子曼陀久经战阵,经验丰富,而且他麾下十数万精锐人马,面对恒州区区数千守军,绝不会有任何危险。”
黑水靺鞨和曼陀的铁骑飞羽队有过数次过节,甚至有好几次兵戎相见,被曼陀杀得兵退百余里,战死无数靺鞨精锐,丢失了大量的粮草牛羊。铁弗由心底对曼陀没有半分好感,只希望他多吃几个大亏,所以对他的处境毫不担心。
锦绣公主对他的心思岂会不知,轻纱背后的绝世面容上闪现出一丝冷笑,点点头,一抬手道:“如此多谢铁弗由酋长的指教,请。”
铁弗由又鞠了一躬道:“既然如此,铁弗由告退了。”说完转身走出了帅帐。
锦绣公主看他走出帐外之后,立刻一掀帐帘,朝著二王子锋杰的营帐走去。
“什么,你要亲自率领回鹘、靺鞨和契丹的联军增援恒州?!锦绣,你是否太小题大做了?”锋杰惊讶地站起身,大声道。
绣公主连忙作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锋杰连忙整容振衣,四外看了一眼,直到确定无人可以听见才说:“锦绣,何事让你作此决定?”
锦绣公主低声道:“曼陀王子一向狂傲,自来行事率性而为。此次对恒州城久攻不下,定会心浮气躁,轻敌躁进,对于大雨将对军队造成的损害视而不见。若是恒州敌军乘一两日之后的大雨掖背突袭曼陀大营,情形危矣。”
锋杰皱紧眉头,沉吟不语,默默盘算著锦绣公主所言的可能性,良久才道:“恒州兵马有这本事吗?”
“能对纵横大漠的铁骑飞羽队迎头痛击,并能够打赢的部队,能够做到任何事。”锦绣公主飞快地将一张战地地图在锋杰面前展开,用手一指一处标记,斩钉截铁地说:“这里,恒州西北的葬虎坡,沟壑纵横,可以藏下数千人马。此处离恒州北门只有一里之遥,剩下的二王子可以自行设想。”
“但是现在去也来不及了。”锋杰思索良久,仰天叹息道。
“我已经做好了接收曼陀军队的准备,我到了恒州,无论曼陀所率领的部队有无受到损折,我都要接替他指挥攻城作战。恒州战役对我们合围长安的整个计划太重要了,不容得半点差错。”锦绣公主说到这里,喘了口气,又道:“我其实应该一早就有此打算,但是又怕遇上……嘿,如今什么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要尽快赶到恒州,并做好最坏的打算,我们今夜就出发。”
锋杰点点头,道:“好,我会吩咐手下将士实行减兵增灶之策,尽量掩饰各族军马离去的痕迹,也会将营寨中的战旗减少六成,并率军后撤十里扎营。”
“很好,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这样一来,长安统帅定会以为我们想要故示虚弱,诱他出战,转而坚守不出。二王子果然机敏。”锦绣公主赞赏地说。
“锦绣,你可以放心,长安城外的营盘将会固若金汤。”锋杰傲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