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学生来晚了!”清脆的声音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九姐儿抬起眼,便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少年,眼前不禁一亮,目光完全定格在少年的脸上。好一张精致的脸啊,五官看起来很柔,睫毛长长的,偶尔还在抖动,鼻子、眼睛、嘴巴,可以说每一处都是精雕细琢的。少年的个子高挑,看起来十一二岁,穿着蓝色的长衫,只可惜那长衫有些褪色,还皱巴巴的。可穿在他身上并没有减少他的风采,相反的,竟然让他显得青涩。少年双唇紧抿,双眼垂着,不敢正视夫子一眼,心里很是懊恼,好像很担忧夫子责罚他。他的双手竟不知道往哪里放,看起来很是拘谨。
“扑哧!”一声细碎的笑声在屋子里格外的清楚。
六姐儿看向少年的眼光净是不屑,更甚,还有些厌恶和嫉妒。嫉妒他那张脸。刚才那笑声便是她发出来的。
少年听见了这声音,更是局促不安,苍白的脸上挂起了点点红晕。期待的等着柳夫子的话。
“进来吧!”柳夫子连眼睛都没有抬一眼。
少年恭恭敬敬的向柳夫子行了礼,走到自己的座位上,盘膝而坐,又听见柳夫子的声音,“把《论语》前十篇抄一遍。”
九姐儿看着少年落座到她的斜前方的位置,心中的疑惑更浓,这位小公子是哪家的,肯定不姓薛就是了。可看他的衣着打扮,并不像富裕人家,薛府会让一个外人进家里的私塾上学?九姐儿对少年的兴趣更加浓厚。
见着小姐们基本上都把《女戒》抄完,柳夫子懒散的声音在屋子里飘散,“四姐儿,你说说《女戒》中为何要教导你们敬慎?”
四姐儿起身向柳夫子鞠了一躬,才缓缓道来:“‘敬慎’便是要让女子懂得敬自己的夫婿,不得对夫婿有轻慢之心,为人妻子要懂得谦虚卑下,和以柔制刚……”
听着四姐儿侃侃而谈,九姐儿心里竟然生出了怪异,薛府真是奇怪,竟然让一个男子来教导未出阁的小姐该如何遵从女子的德行。可见着柳夫子的表情,却并没有觉得有何尴尬。本来这《女训》就是女性长辈该教导晚辈的,可这位柳夫子竟然让四姐儿这般说,何况屋子里还有另外几个男子。
她眼角的余光又忍不住瞟了一眼那少年,虽然很想立刻就知道少年的身份,可她还是忍住了。
“就算是对自己的姐妹兄弟,也应该懂得谦虚卑下,以柔制刚。毕竟在这大宅院中日日与兄弟姊妹相处,天长日久也会心生间隙。所以《女戒》中才把敬慎排在第三。”
四姐儿说完,便径自坐下。
柳夫子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九姐儿恍然,虽说夫子教的是《女戒》,却让学生们知晓如何处事待人,难怪薛二老爷会请他来教导薛府的小姐少爷们。
“六姐儿,你说说何为‘卑弱’?”柳夫子浅笑的看着六姐儿。
六姐儿心里“咯噔”一下,求救似的看着三姐儿,三姐儿向她点点头,示意她按照自己的意思回答便是,这柳夫子的用意本就不是为了让她们如一般女子那样学习《女戒》。
“学生不以为女子就该‘卑弱’。”六姐儿高傲的仰起头,仿佛是居高临下的看着柳夫子。“学生以为,女子该强势的地方便要强势,何况有些东西本就是自己的,难道还得以卑弱之姿把东西让给他人?更何况我等的身份,就算是嫁做人妇,也未必要‘卑弱’。”
“你只以为‘卑弱’便是丢掉自己的尊严不顾一切的讨好自己未来的夫婿?”柳夫子轻轻扬眉,淡淡的说:“那《女戒》中明明有‘谦让恭敬,先人后己’也是你所谓的‘卑弱’?”
六姐儿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辩驳,一张脸涨得面红耳赤,眼泪在眼眶中不停的打转。
“杨谦,你且说说!”
少年放下手中的毛笔,从容的站起身,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女戒》中所谓‘卑弱’并不是让女子以卑微的姿态对待自己的夫婿。说是‘卑弱’,实则是夫妻和睦相处之理。妇若对自己的夫君有谦让之心,则家事和睦,就算夫君在外有不满,回到家中见到自己的妻子对自己谦让有礼,心中的愤懑也早已消尽。班昭是个才女,自然会有才女的傲然,这谦让本是君子之礼,却让妇人也遵循谦让之礼,实乃女中豪杰。”
柳夫子的唇角终于上翘了一分,显然对杨谦的回答很是满意。待杨谦说完,脸上又浮出了一抹红晕。
六姐儿愤恨的瞪着杨谦,好似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一般,小声骂道:“穷鬼,庶子!”
声音虽小,但还是能让人听见,果不其然,杨谦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又苍白了几分。
九姐儿心中寻思,这杨谦到底是什么来头,家中无钱,而且身份又是庶子,可薛二老爷竟然不顾薛府的脸面让一个外人来这里,实在是匪夷所思。
柳夫子竟然似没有听见六姐儿辱骂杨谦,又叫了九姐儿,“《女戒》中为何把‘卑弱’写在第一?”
九姐儿站起身,没有丝毫惧意,平静的说道:“方才已经说过这卑弱其实只是班昭对谦让的称呼,这谦让之礼既是君子之礼,那么作为女子,自然也要把这谦让排在第一。”
九姐儿答得巧妙,她其实并没有说清楚为何要把“卑弱”放在第一,不过既然是君子之礼,放在第一也无争议。
得了九姐儿的回答,柳夫子脸上闪过一抹惊诧,这九姐儿如此小的年纪竟然也知晓“敬慎”了。若九姐儿明明白白的回答了,那就是不给六姐儿脸面,若不回答,恐怕给他的印象便极差。显然这九姐儿不知知晓“敬慎”,更知晓“卑弱”。
九姐儿缓缓坐下,知道六姐儿看着她,她毫无顾及的朝六姐儿绽开笑容,仿佛二人根本没有任何的过节。其实她们俩本就没有什么过节。
接下来柳夫子又考了十哥儿和十二哥儿几个问题,便放了学。
七姐儿细声细气的朝三姐儿和六姐儿告了别,拉着十二哥儿逃也似的离开书斋。
九姐儿皱了皱眉,这个七姐儿怎的如此胆小,不过看着六姐儿飞扬跋扈的性子,二房的两位小姐和少爷都得宠,自然也就不敢冲突,何况她现在还失宠了。
不过她发现屋子里没有一个人去理会那叫做杨谦的少年,九姐儿耸耸肩,虽然对这个少年很感兴趣,可还不至于到去打探的地步,便带着画屏和锦绣往书房走去。
书房很宽敞,书架一排排的罗列着,上面的书都放满了,却没有任何灰尘,显然经常有人来打扫。
想到十哥儿说那《九州异人志》可能出自这里,九姐儿有些兴奋。在浙江的时候她没事就翻书看,不过很多都是晦涩难懂的书籍,并不适合她,只有为数不多的书是介绍这个世界的人文地里和怪志小说。
“九姐儿想看什么书?”锦绣问道。
“找几本话本小说。”九姐儿应道。
“奴婢记得话本小说放在这边。每年二太太都会吩咐奴婢和另外的姐妹在整理书籍,应该在这边。”
锦绣带着九姐儿穿过几个书架,径直走到最后一排。果不其然,书架上摆满了形形色色的话本小说。
“听老人们说,这里的书都是从老太爷时候留下的,大太太在的时候也往里面送了不少的书籍,才把这书房的书架给装满了。”
九姐儿从书架上挑选了几本怪志小说,又从挨着的书架挑选了一本记在历史的书籍,才满意的离开。
可没走几步,九姐儿就停下了脚步,她的视线中,那个叫杨谦的少年捧着一本书津津有味的看着,根本不知道九姐儿在不远处。
“你怎的不把这书拿回去看?”九姐儿微笑的说道。
杨谦被吓了一跳,看到九姐儿的时候脸一下子就红了,赶紧把书放进书架里,“小生马上就走。”
九姐儿双眼笑成两条缝隙,这个少年的脸皮真够薄的。
“你在这里看就是,我又没赶你走。你既然在这里学习,二叔肯定也允了你在这里看书的。”
“六姐儿她不喜欢我在这里看书。”杨谦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脸上的红霞都烧到脖子了。
“你喜欢什么书拿回去看便是,六姐姐又不知道你拿了什么书。”
“可……”
“你男子汉大丈夫竟然就怕了一个女子?方才在课堂上的那股子气劲去哪里了。”九姐儿揶揄的笑道。
杨谦这才注意到眼前的姑娘自己根本就没见过,虽说这个小姑娘看起来又黑又瘦,但衣服布料不比薛府其他小姐差,想来是在薛府常住的亲戚,便更加窘迫。
“小生,小生……”他的额头挂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九姐儿眼中的笑意更浓,初见这少年的时候,她也被惊艳了一把,除了那个夏侯辰,这是她见过的第二个如此美丽的男子。不过这杨谦的美丽与夏侯辰完全不同。杨谦的美丽带着许多亲近,如沐春风。而夏侯辰却如被一把利刃,把美好的东西划破的那一瞬间,那种最惊心动魄的美。
九姐儿从书架中抽出方才杨谦看的那本书,看了一下页面,竟然是《尚书》。
“你怎的不看其他的书,这《尚书》对于你来说应该难了些。”九姐儿皱眉。
“柳夫子也是这般说的。”杨谦抬起头,佩服的看着九姐儿。但很快的,杨谦苦涩的说道:“九月小生便参加童试,若考过了童生,小生也不用在薛府上学了。小生不想……”
“拿去吧!”九姐儿把书塞到杨谦手中,恐怕这杨谦想说他在这里学习如何的不得已,如何有苦衷。她可不想听着杨谦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不过这杨谦还真是一根筋的脑袋,对一个陌生人没有任何的防范。
“小生,小生……”杨谦吱吱唔唔了半天,可九姐儿早就已经带着画屏和锦绣离开了书房。
刚出书房,九姐儿猛吸了一口气,怅然想道:那杨谦到底是什么人,生了一副好面孔,怎的就是一个书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