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深134米 那一风流的拥抱
春夜的风带着潮湿的雾气扑面而来,几匹马疾速冲击时卷起的风浪,带着一种阴森恐怖的煞气朝那个掳人的马上黑衣蒙面男子冲撞过去。
天上月如钩,地上影如魅。
那黑衣人察觉到危险,“驾”一声,马速更快。
可萧乾的速度,比他更快。
“嗖”一声,冷风破面。
银辉之下,他胯下黑马如同天神降临,高高掠过那黑衣人的身侧,几乎就在彼此错身的刹那,他身上的披风已如一柄利器,翻飞着罩在了那人的马头上。
射人先射马!萧乾深谙此道。
马儿的脑袋被披风蒙住,视力受限之下,惊慌失措地高高抬起前蹄,长“嘶”一声便慌乱地在原地跳动起来,哪里还肯向前奔?
马嘶声,撕心裂肺,跑了一个晚上的旺财,似乎也有些烦躁了,“呜”一声狗吠,扑过去就在那人的小腿上咬了一口,然后摔在地上滚一圈,作势又要扑。
“啊!”那人闷哼一声,抱着麻袋滚落地面。
“铛!”萧乾长剑随即落下,可却深深插在了泥地里。
那个家伙也是个矫健的主儿,一个后滚翻,背部迅速抵住一块岩石,把麻布袋拖至身前,警觉地盯着逼视的萧乾,喝道:“不许过来!”
萧乾拎着剑,森寒着眸子,一步步上前,“把人放下。”
“想得天真!”那人冷笑一声,紧紧拢住麻袋,借以抵抗面前的攻击,另一只手却握紧弯刀,勒在麻袋里的人身上。
他很聪明,知道手上的东西才是他的护祐。
“萧使君好本事,这样也能追上来。”
看着他有恃无恐的样子,萧乾冷漠的眸微微一眯,“放下人,我留你一命。”
“呵呵!”一声,那人干笑着,看着月下萧乾宛如孤狼似的深眸,笑声沙哑得如同鬼魅,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诡异,“人在我手,萧使君自会投鼠忌器,我又何必自降一城?”
说罢他手臂微微一挽,寒光闪闪的弯刀便更深地陷入麻袋,那动作吓得众人心胆俱裂。
“让我上马离开,不让我就与她同归于尽!”
麻袋被粗绳一圈圈捆绑着,里面的人动弹不是,但似乎也听见了外头的声音,不停挣扎、扭动,一种类似于呜咽的恐惧哭声传出来,很容易乱人分寸……尤其是这一众着急解救她的人。
几个侍卫都攥紧了手心,只等萧乾令下。
暗杀、夺人,杀人……他们都可以配合的很好。
然而对于解救自己的女人,萧乾显然不愿意他们动手,又或者是他怕万一伤到了墨九,在与那人对视片刻后,突地微微抬手,示意他们让开路,让那厮上马离去。
“主上……”众侍卫急了。
“让!”萧乾一身黑袍仿若墨织,紧抿的嘴唇冷漠非常。
几个侍卫盯着那厮手上的弯刀,不情不愿地闪开了路。
那个人显然没有想到会这样顺利,微微一愣,又道:“退后,都退后!”
萧乾再次摆手,依言行事。
眼看他们一行都退到了五丈开外,那人哈哈大笑着,轻蔑地道一声“萧使君,谢了”,突地收刀揽紧麻袋丢在马背上,便要跨马扬蹄而去……
可论及使诈,萧乾又怎会输给别人?
就在那厮为了拉缰绳而弯刀下移的瞬间,他手上长剑已如暗箭,“嗖”的疾射过去,正中那厮后背,而后一个纵跃,那厮便痛呼着摔倒在地上。
麻袋也顺势滚落下来,击西眼明手快,快速准确的……扑倒在地,垫在麻袋下头。
两声“哎哟”惨叫,一个是击西发出的,另一个便是掳人的黑衣蒙面人。
萧乾长剑挽花,刺入那人的胳膊,“何人指使你来的?”
那人晓得着了道儿,怒视着他,不言不语,目中也无妥协之意。
萧乾微微眯眼,剑尖慢慢挑开他脸上的蒙面巾……这是一个五官粗犷的男人,陌生的面孔,满脸的戾气。虽然他身着南荣人的打扮,也会一口流利的南荣话,可相貌却不太像南荣人。
众人微微一愕,“珒人!北蛮子?”
静默一瞬,互相瞪视着,谁也没有吭声。
这时,麻袋里的人儿又凶狠地挣扎起来。
众侍卫这才回神,看萧乾没有太大反应,走南大吼。
“击西愣着干甚?还快不把九爷解开?”
击西做了肉垫,疼痛还没有过去,闻言瘪着嘴巴瞪了走南一眼,拿刀割开了捆绑麻袋的粗绳……然而,麻袋口子褪下去,露出那颗被堵着嘴的脑袋却不是墨九的。那只是一个陌生的小姑娘,瞪着一双小白兔似的眼睛,惊恐不安地注视着面前的几个陌生男子,拼命摇着头。
“我操!”走南暴粗了。
“……不是九爷?”击西傻了,“九爷人呢?”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长风幽幽过处,草木皆惊,唯独萧乾黑袍翻飞,人却没有动静。从一开始他没有着救去解开麻袋,众人还有点奇怪,如今见他看也不看那个被“解救”出来的姑娘,这才反应过来,他应当在之前就晓得里面的人不是墨九了。
他怎么知晓的,旁人不知道。
却知道他黑眸满是肃杀之气。
“说!人在哪里?”
他的剑尖一点点刺穿那人的胳膊,鲜血顺着剑身流淌下来,且不说到底有多痛,便是那骇然的冷意,也能令人心惊肉跳。然而那人却是一个死士,冷笑一声,一双淡绿色的眼睛像狼一样尖利地盯住萧乾,“萧使君有种杀了我,那样你将永远找不到你要找的人了。”
“他娘的!”走南暴脾气,顿时炸了,“主上,让我来拾掇这厮!看他招是不招!”
“不必!”萧乾斜剜他一眼,剑尖一个旋转,那人便“啊”的大叫起来,“萧乾,是爷们儿的,就宰了我。……不要以为你爷爷怕你,来啊!看你的剑硬,还是爷爷的身子骨硬!”
“有种!”萧乾轻笑一声,丝丝都是凉意,“可你不了解我。”
这句莫名的话一出口,那人除了一声声更为惨烈的哀嚎,便什么话都说不出了。可萧乾面不改色,一把剑像穿花的针,绣着一件稀世的绣品,神色极为严肃,“战前掳人,有失大家风范。完颜修堂堂丈夫,顶天立地,当不至于做出这种令人不耻之事!告诉我,是谁的主意?”
听他谈及“完颜修”,那人身子一僵。
忍着疼痛,他颤着声音道:“萧使君猜到了?”
“不。”萧乾冷冷道:“我猜不到,所以你得与我合作。”
那人疼得抽搐下嘴唇,额头冒着冷汗,“你休想……”
萧乾唇冷抿,猛一把卸掉他的下巴,也不晓得拿了什么东西,往他嘴里一拍,然后捂紧他的嘴巴合拢,不温不火地低头道:“你会愿意的。”
那人瞳孔一缩,像是受到什么惊吓一般,身子筛糠似的,止不住地一阵颤抖。眼看萧乾罢手不再理会他,甚至调头翻身上马,他愣了愣,突地痛哭流涕般爬了过去。
“萧使君,萧使君……饶,饶……”
说到此,他“嗝”一下,像是喉咙鲠住了,余下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剩下舌头像旺财一样,不停地外伸,样子极是狼狈。
这个样子,一看便是中毒了。
几个侍卫纷纷摇头不止,击西却怜悯地瞥他一眼,感慨道:“早早交代多好,我家主子要让你说,有的是法子。何必自找苦吃?……若不然,我给你一剑好了?不对,一剑太好了,怎么也得百八十剑的,还不能让你死……想想击西真是不容易哩。”
那人瞪大双眼,舌头吐个不停。
萧乾淡淡剜了击西一眼,“带回去!”
几个侍卫应喏着,把那个在地上打着滚儿,不停吐长舌头滴唾沫的家伙绑上了马,可看一眼麻袋里的姑娘,却一时没了主意。
闯北小心翼翼道:“主上,这个小娘……”
萧乾没有回答,头也不回地领着旺财策马而去。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晓得他家主子不喜欢接近女人,可也不能把一个小姑娘丢在荒郊野外吧?无奈,声东做主,“带回临安再说。坐击西的马。”
击西“啊”一声,如同中风般摇摆着身子,只一瞬间就骑马跑得没了影儿。
声东看着可怜的姑娘,“假和尚……”
他话未说话,闯北“阿弥陀佛”一声便悠哉离去。
等声东无奈把视线转向走南的时候,走南没有跑。他乐呵呵地拎着那个珒国汉子,将他丢在马背上,拍猪仔儿似的拍了拍,笑道:“大哥,若不然咱俩换一个?我搂小娘,你搂猪?”
“滚!”
声东认命的扶了姑娘上马背,跟上了萧乾的步伐。
一行数人,从来路返回。可与出城追击时不同,他们的速度慢了,空气里的不安似乎也更为凝重了,就连旺财似乎也累着了,耷拉着一颗脑袋,往常得意高翘的尾巴,也蔫蔫地搭在屁股后头,像是怎么都提不起精神。
这次其实怪不得旺财。
那个小姑娘身上套了一身墨九的衣裳。
很显然,这是一出有预谋的“声东击西”计。
他们要的就是吸引萧乾的注意力,以便把真正的墨九弄走。
如今唯一希望的就是薛昉他们能够在其他路上追到人。
尽管这种希望很渺茫,大家心里还是存了一份期待。
可回到临安城,与薛昉一接头,众人心底如坠大石,登时更沉。
没有墨九!几乎把整个临安城找遍了,也没有寻到她的人。
一个好端端的人,就那样被人掳走!
人找人,找死人。在没有线索的前提下,这本就是一件难办的事儿,加上如今大战在即,临安府周围人员混杂,三教九流多不胜数,老百姓们投亲奔友也时有往来,流动人口太多,更是难以清查。
当天夜里萧乾便在枢密使府审讯了那个叫着达及的珒人。
这个家伙中了萧乾的毒,爹娘姓啥都忘了,自然交代了个一干二净。
萧乾猜得没错,劫掠墨九这件事确非完颜修的主意。
但是,也与完颜修有些关系。
完颜修不仅是这次珒人南侵的主帅,是珒国名将,也是珒国皇帝最为看重的一个皇子。若这次南侵再捞足军功,未来珒国的头号交椅自是非他莫属。如此一来,有多少大臣部将想要讨他的好?
可这位珒国三皇子旁的不好,就好墨家机关与武器。
一直以来,墨家千字引与武器图谱一事,不仅牵引着南荣、北勐、西越等国的眼球,珒国也没有落后,始终在关注,包括墨家大会与墨家钜子的纷争风云,甚至对新任墨家钜子墨九,他们都知之甚详……当然,也包括了她与萧乾之间“不干不净”的那些事儿。
于是一个叫阿息保的部将就起了心。
为讨三皇子喜欢,他得做点什么事儿呢?
一来珒国要与南荣打仗了,墨家钜子是萧乾的心头人,捉了她不仅可以先给萧乾一个下马威,说不定还能影响萧乾的行军部署,简直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二来他把墨家钜子抓来献给他们的三皇子,也正好讨个好彩头,以偿三皇子夙愿,为自己将来升官加爵做好谋划。
这出有预谋的掳人事件便是阿息保安排的。
不过阿息保也晓得,在临安掳人,无异于虎口夺食。
换了常时,他们或许没有机会。可不巧他们得悉情报,萧乾与北勐人都在找墨九。在夹缝中的第三方最不容易引人注意。于是一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巧计便应运而生。
根据达及交代,完颜修要对南荣江、淮地区用兵,从珒南下便先在临兆及金州一带治兵,企图趁此南荣国丧契机,集中力量控制南荣长江上游的兴元、利州一带,便对南荣造成围攻之势。而墨九此时,已被阿息保的人掳去了完颜修所在的临兆。
——
墨九被珒人掳去,不仅对即将出征的萧乾是当头一棒,对于刚登基即位的宋熹来说,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且不说两国尚未开战,人家就来无影去无踪地在京师掳去了墨家钜子,是不是对他这个新君的蔑视,仅凭他对墨九那点心思,在知晓此事后,也足够郁结在胸了。
福宁殿朱红色的大门上,金钉敲着烁烁的光芒。
四更天了,殿内灯火通明,整座宫殿都沉浸在一团冷气之中。
华丽的大殿里,桌案前的宋熹一袭明黄的锦缎便袍,双眸幽光微闪,眉头紧紧皱起,手指不停攥着一份卷宗,似是处于某种暴怒情绪的边缘,又在极力忍耐与压抑。
平静中涌动的暗流,最窒人心。
谢青嬗站在门外,手上的托盘飘着袅袅的青烟。
她不知站了多久了,一直沉默地看着宋熹,看他皱眉、看他生气、看他砸桌子,看他扯头发……这样的宋熹并没有太多皇帝的样子,却像为了一个女人而抓狂的痴情男子,任凭谁看了都会心疼。
只可惜,他不是为她。
谢青嬗做了皇后,其实一直耳聪目明。
今日发生的事,她很快就收到了消息。于是,当她的夫婿在为另一个妇人伤神的时候,她亲自下厨煲了一锅祛火的甜羹。然后羹炖好,端到了他的寝殿门口,她却怎么都迈不过那道门坎。
贵为皇后,一身华服,她拥有了天下女人最尊贵的身份。
可每一次午夜梦回,她却觉得身处火坑,有烈焰在焚心烧肺。
“皇后娘娘……”李顺过来挑灯,发现了门外暗影里的女人,吓了一跳,赶紧请安。
四更天了,不睡的不仅有皇帝,还有皇后……当然还有他这个倒霉的太监。
“娘娘这是……给陛下煲的汤?”李顺说着,又清了清嗓子,调头回禀,“陛下,皇后娘娘端了汤来,您可要趁热吃一口?”
宋熹抬头,扫他一眼,似有不耐。
李顺撇了撇嘴巴,觉得他这个太监当得太过憋闷。
无奈一叹,他对谢青嬗施礼道:“娘娘,夜深了,您请回……”
“端进来吧!”宋熹打断他,揉着额头看了谢青嬗一眼。
谢青嬗惊愕着,愣了一瞬方才回过神来,如逢大赦的抿着嘴巴款款入内,将汤盛好放在他的桌案上,静默着,闻着他身上那种幽幽的暗香,想想又过去为他拿衣披肩。
“陛下这些日子劳累,断不可委屈了身子,明日再看折子吧……”
外面飘着雨,她的衣服有些湿,手指也冰冷。宋熹接触到她的指尖,微微皱眉,把她披在肩膀上的衣服脱下来,又递还给她,“皇后披着这个,早些回去歇了吧。”
握紧他的衣裳,谢青嬗微微一愕,又是惊喜。
再出口时,她的声音更满带柔情与劝慰:“臣妾无碍,反倒是陛下……”
说到此看宋熹眸底再次浮上不悦,她赶紧止住,端起甜羹来换了个话题,“等陛下把这碗汤喝了,臣妾就回。陛下,看在臣妾深夜熬汤的份上,你就将就用一点吧?”
宋熹脸色微微暗沉。
可沉吟片刻,他却没有拒绝谢青嬗的好意。
汤入喉间,有些许温暖,连带他的声音,也添了几分暖意。
“青嬗,你懂什么是爱吗?”
谢青嬗怔忡地望他,一头雾头,“陛下……是说?”
宋熹叹口气,“你爱朕吗?”
谢青嬗唇角微弯,脸颊带着一抹娇羞,眼皮微微垂下,“臣妾是陛下的妻子,自然是爱慕着陛下的。并且,此生也只会爱慕陛下一人。”
宋熹眉心紧拧着,嘴皮动了动,似乎想要劝说她什么,又似乎不知道怎么才能说得出口。指节在桌案上摩挲几下,他终是长长叹口气,慢慢站起身来,朝李顺吩咐。
“给朕更衣——”
谢青嬗正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突地画风一转,有点不明所以。
她手指揪住宋熹的衣角,“这样晚了,陛下要去哪里?”
就她所知,宋熹自即位以来,还没有临幸过后宫嫔妃。若是今天晚上,在她亲自做羹汤前来福宁殿的晚上……宋熹却去了旁的嫔妃宫里,那她的颜面恐怕从此将毁于一旦,这个皇后娘娘的威风也都尽扫于地了。
宋熹不着痕迹的抽回衣袖,“有事出去一趟。”
看着他凝重的眉,不像去后宫的样子,谢青嬗松了口气,连忙帮着李顺一起为他更衣。可宋熹的样子似是急得很,胡乱披件衣裳,便赶紧让她离开,尔后瞥向李顺。
“枢密使府。”
谢青嬗刚松下来的心,又高高悬了起来。
这个时候他去枢密使府找萧乾,却不是宣萧乾前来,会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那个女人。
——
当夜,宋熹驾临枢密使府的事,并没有惊动太多人。就连枢密使府上的人,也只知道陛下不动不响的来,然后与萧使君在书房里大约商谈了半个时辰,就径直离去了。
至于谈话的内容,除了他二人,无人知晓。
次日,似是为了配合府上众人的心境,临安府上空依旧阴雨绵绵。可萧乾出门去京畿行营时,脸上并无大家以为的生气、发火或者阴气沉沉,甚至察觉不到半分异样。
能走到今日,萧乾确有他沉着的气度。
接下来的两日,他除了派人深入完颜修驻军的临兆和金州一带打探,剩下的时间便是备战。
一场大仗要打,并无想像那般简单,单单调兵遣将运送粮草,便得用些时候。
前往临兆寻人的是赵声东。
在萧乾的四大隐卫中,赵声东为人最是稳妥,上次找彭欣,这次找墨九,萧乾都是交由他去安排的。剩下来的几个侍卫,整天度日如年,在这昏天黑地的日子,极是羡慕赵声东的好运道,可以远离主子的煞气范围。
是的,萧乾身上有煞气。
旁人感觉不出来他的情绪,他们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哪怕过去两天了,他们现在还记得墨九被劫去的当晚,萧乾那一双阴森森的眸子,带着杀气腾腾的光芒,仿若有一种毁天灭地的暴怒。最后他虽然冷静下来,但这股子杀气却一直萦绕在身,若非与完颜修决一死战,并且将墨九从他的手中夺回,恐怕将难以消弭。
大战在即,临安日日下雨。
第三日,辎重粮草先行,往兴元而去。
至此,离大军开拔还剩一天时间了,天空中似布满了阴霾,在绵绵细雨中看不透这年景。
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为国之战。
可对有些人来说,却似乎是为一个女人而战。
对于墨九的安危,老百姓不知情,也不可能在意。他们只对浓浓的战火有着天然的嗅觉。大街小巷,茶楼酒肆,无不为这一场战事进行着各种猜测。平静的都城终于煮成了一锅沸水。鲜血、生命、死亡,这些字眼都极大限度地亢奋着都城人的神经。
是夜,淫雨霏霏。
天空与大地连成了一片黑幕,雨蒙中,潮湿的气息令人窒息,却未淡去半分硝烟味儿。枢密院里,萧乾正在做着为与完颜修短兵交接第一仗的最后部署。一个人有多大权利,就有多大责任。大军就要开拔,很多细节都不可错漏。布兵、守备、甚至临安府的城防,都得他来定夺,他忙得不可开交。
“大帅!”一个披甲士兵推门而入,“小王爷来了。”
这个时候他来做什么?萧乾眉一蹙,“不见。”
他话音未落,外头便响起宋骜的长声吆吆,“萧长渊,你胆儿愈发大了。”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宋骜顺手推开门,看向座中一群身着戎装的武将校尉,愣了愣,又笑吟吟指着自己身上,“看看,小爷今儿穿上这一身儿,像不像个将军?”
“殿下这是做甚?”萧乾神色一紧,似是料到他的想法,“战争不是儿戏。”
“当然不是儿戏。”宋骜说罢便从袖子拿出一方手令来,“啪”地拍在萧乾的桌案上,高高昂起头颅,一身坚硬的甲胄衬得他肤白俊美的相貌更添几分英气,一副少年将军的样子,说话也铿锵有力了,“小王已向陛下请旨,前往监军。”
萧乾眉头紧皱,深深睨着他。
“你是没地方玩耍了?”
宋骜面色一敛,“身为南荣皇子,堂堂男儿,珒人侵我故土,辱我百姓,我若此时不挺身而去,为国而战,往后还怎么好意思出去花天酒地?人家不指着我鼻子骂吗?……萧长渊,你不要小看我。我虽不曾领兵上阵,可与你战上三百回合也是可以的,不信出来——”
他拔剑指着门外,一副要与萧乾单挑的样子。
可他就着那个姿势许久,屋里竟没有人出声。
不是不理会他,是大家都有些怔愣。
这间屋子里的人,基本都是身材高大的将帅武夫,个个都浑身戾气,他们中间大多也都是身怀家国者,平常对宋骜这种混世魔王表面上尊敬,心里其实也有不屑。一个含着金汤匙出身的皇子,投了个好胎,让他可以好吃好喝,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高人一等罢了……就算宋骜进门时说要随军出征的时候,大家也不过以为他以为战争好玩。
然而,他拔剑那一瞬的恢弘力道,却让众人敛了容色。
时下之人,家、国、忠、孝的重要,可一并而论。
国之将亡、匹夫有责这种说头,也是深入人心的。宋骜的样子不像玩笑,他戎装在身的样子也很英武,尤其是他说的那些话,虽然没有多少激昂的言词,却罕见的激励了人心。
以王爷之尊出战,对将士是种勉励。
萧乾还未说话,以迟重为首的几名大将都转了眼。
“萧使君,末将以为……可行。”
宋骜闻言,扬了扬眉,一副得意的样子。萧乾却低低一笑,那声音意味不明,似是允了,又似是根本瞧不上这厮。然后,他慢慢走近,一只手指抚过宋骜出鞘的剑柄,反手一转押在他的脖子上,平静的声音里,带了几分苍冷。
“殿下,刀子入肉,是会死人的。”
宋骜一怔,弯唇浅笑,“刀子不杀人,因何为刀?”
萧乾定定看他,“你可以选择不见刀,在京都过你的好日子。”
晓得长渊是顾及他的安危,宋骜嘴上不说,心里也懂得是为了两个人这些年的友情。
“本王心意已决。”他眨了眨眼,无辜地笑,“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如今去打虎,长渊,你不能不带我玩啊?再说,那手令可是陛下亲自批示的……萧大帅是要抗旨不遵吗?”
萧乾不语,指上的剑身却突地往前一倾,往宋骜的脖子抵去。
一般情况下,人对危险都是有预判意识的,看到刀来不需要考虑就会躲开。可宋骜为示勇猛,居然不避不闪,只拿一双眼盯住萧乾不放,“老子也是不怕死的。”
萧乾掌握着分寸,刀子自然不会真的捅进去。
看这小子真是横了心,他慢慢收回了手,“下去准备吧。”
这日晚间,宋熹在军中设宴为卫国军饯行,出征的校将兵士都有酒吃有肉吃,气氛很是热闹。萧乾没有参加宴会,而是与宋骜在湖畔的一个小酒馆里对酌。
没有了旁人在场,萧乾与宋骜说话,更简单多了。
“什么时候转了性子,想上战场了?”
宋骜眯眼一笑,“男人嘛,不上战场哪像男人。”
萧乾不置可否,“真正的理由?”
“操,老子说的理由都是真的。”宋骜瞪大双眼,看萧乾不肯相信的样子,终是摸着鼻子叹息一声,“好,我就承认了吧。听说完颜修那厮长相英俊,作战勇猛……老子不服气,非得把他斩于马下不可。这样行了吧?”
想去打仗,是因为人家比他长得俊?信了才有鬼!
萧乾抿着唇,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疯子。”
“疯就疯罢!”宋骜懒洋洋为他倒满酒,笑道:“反正小爷这辈子该玩的也都玩够了,儿子也有了……就算死在战场上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只不晓得那个该死的小娘们儿,真生下我的儿子,会不会让他认祖归宗啊?娘的,她该不会带去苗疆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让我儿子做光着身子捡鸟屎玩吧?”
低声说着一串,他未见萧乾吭声,突地奇怪。
“长渊,发什么愣呐?”
萧乾不答,慢吞吞起身,“我先行一步。”
“噫!”宋骜拿着酒壶,目光奇怪地跟着他的身子移动,然后就看见了背后抱着一只猫静静立在身后的彭欣。他想到先前那句该死的话,尴尬一下,放下酒壶,瞪一眼萧乾远去的背影,揉着鼻子道:“咳咳!你来了?吃饭没有?来来来,坐坐坐,我让人给你弄点儿吃的。”
彭欣微垂着头,看他俊气的面孔,神色冷漠,“吃过了。”
这样的相对很尴尬。
在艮墓一夕风流之后,两个人并没有太多的接触,仅有的几次也是为了孩子之事而起的争执。如今想想,明儿就要离去了,宋骜横下心,反倒少了些羁绊,笑吟吟起身为她拉开对面的椅子。
“吃过了可以再吃一点,坐下!”
这个男人斯文风流,其实也霸道。
彭欣瞥一眼椅子,慢吞吞坐下,看着他不吭声。
宋骜喊了小二过来,随便要了几样小菜,见她只顾着发闷,只能自己找话题,“你也甭怨我了,你喜欢这个孩子就留着吧,我也懒得逼你了。不过,若我有机会回来让他唤声爹,那你就得过老子的门儿。若我回不来了,你愿意怎么带他怎么带,愿意带着他嫁人就嫁人,改名叫阿猫阿狗也没有关系,反正甭管叫什么名儿,都是老子的儿子。等他长大了,你得空让他给他老子烧点纸钱,唤声亲爹,老子九泉之下,也谢谢你了。”
这厮喝了点小酒,微醺半醉。
平常话多,此时也就更多。
一句一句说来,听似数落,却有离愁。
彭欣看着他,神色黯然,久久之后,终是牵了牵唇,“好。”
就一个字儿?宋骜微微一愕,猛地拍脑门儿。
“这他娘的也太吃亏了!老子说这么多句,你就一个好?”
彭欣抿唇,“那我说不好?”
“得了得了。”宋骜摆了摆手,也不与她争这些言语上的机锋,只慢慢从怀里掏出一把精致的小金手镯来,推到彭欣面前的桌子上,小声道:“这个原本是我准备明日走后,再托人给你送过来的,算是给我儿子的见面礼。既然你今儿来了,东西交代给你,有些事我也一并交代了。”
彭欣不接小金手镯,也不动,只瞬也不瞬地看着他。
宋骜不太自在的咳了咳,又低头饮酒,等消去尴尬方才抬头。
“我安排好了人过去照顾你,一个姓宋的嬷嬷,是我的奶娘,本家的,比我亲娘还亲。有什么事儿,你都可以告诉她。还有,我母妃也会托人照顾着你,你若不喜欢,可以不理会她。但有什么事不可自己抗着,你记住……”
说到这里,他盯住彭欣的眼。
“你是我的女人,安王府就是你的家。有老子在,没人敢欺负你。”
彭欣眼圈微微一红,仍然不说话。
宋骜揉着微胀的额头,幽幽一叹,“别这么揪着我!我这个人混账惯了,没什么了不得的本事,可保护自己的女人和孩子,还是可以的。我走后,你只需要安心养胎,一切我都安排好了……”
“宋骜。”彭欣突然打断他。
“嗯?”听她语气不对,宋骜一呆。
彭欣慢吞吞起身,抱着猫走近他的身边,低头看他片刻,默默蹲身下来,一只手臂弯到他的后背,将他轻轻一抱,像是安慰像是鼓励,却一句话都没有,随即便要起身。宋骜怔怔看着她,不待她站稳,扯着她的胳膊便将她拉入怀里,头一低,埋入她的脖子里,嗅着那丝淡淡的女人馨香,身子不由微微绷紧,手臂也越收越紧。
“你做什么?放手!”彭欣被他搂得呼吸不畅,不由挣扎推拒。
宋骜低笑,“是你不知羞往爷们儿怀里钻,如今又害什么臊?”
“……”彭欣说不过他,耳朵赤红一片。
低头瞅她一眼,宋骜唇角上扬,也不多言,只将她温软的身子又搂了搂,叹息道:“要是没这只该死的猫就好了……”他记得这个妇人的身段儿是极好的,该凸的凸,该凹的凹,临出征了,他很想再仔细感受一下,可偏生有一只猫横在身前,不能实打实的与她贴近,感受那一身的柔脂软肉,不由遗憾。
他一副风流纨绔的样子,带着似笑非笑,惹了彭欣的眼。
她似乎并不喜欢他这个样子,沉声冷喝。
“宋骜你放手!”
“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宋骜笑着松开她,顺势拍拍她的背,“乖乖为我养着孩子。”
彭欣湿着眼睛,咬着下唇看他。
许久,她没有动弹,似乎心底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都没有吐。
宋骜素来洒脱惯了,并不喜欢太过伤情的离别,被她眸子盯得有些别扭,不由揉了揉额角,无奈地摆摆手,“晓得你舍不得你家爷们儿,可不走也得走了。去吧,去吧,早些回去歇着,以后没我在,大晚上不许出门!”
又是命令的语气,这个男人确实是霸道的。
其实也是一贯霸道的……
彭欣默了片刻,垂目,从喉间挤出一个字,“好。”
说罢,她抱着猫默默转了身。
宋骜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心底突地涌上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儿。在她之前,他有过的女人如过江之鲫,大多连名字都记不得了,他也从来没有过分别时鼻子发酸的感觉。可这一刻,也许是他明儿就要离开临安,也许是这个女人肚子里怀着他的孩子,也许是她不像其他女人那样能说会道,简单得像一张白纸,让他突然有一丝丝对这种感觉的流连。
“若我能活着回来,也许……可以试试。”
试试一生就爱一个女人,与一个女人睡觉,与一个女人生孩子,与一个女人地老天荒,直到垂垂老矣,当他总结一生时,在说与儿子的遗言里,或许还有那么一件两件值得骄傲的事。
若不然,风流一世,又剩什么?
------题外话------
万更答谢,错字容后更正。
谢谢妞儿们等待与守候……
又一幕即将拉开,么么哒,我们一起继续六九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