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孙本没有城,直到和亲的细君公主来到这片土地上,带来了许多工匠。
细君住不惯穹庐帐,遂自治宫室而居,因热海边上缺少黄土难以夯筑,而多松树,遂以木为墙,号“细君宫”。
后来细君公主忧伤过世,解忧公主来此替代她,带着和亲陪嫁至此的汉人仆从殖谷建仓,仓墙用的是红壤,远远望去一片赤色。又利用乌孙从各邦抢来当年奴隶,在细君宫之外加了一圈木墙为郭,遂有赤谷城。
但猎骄靡、军须靡、翁归靡三代昆弥都不喜欢住在城郭里,觉得好似关进了牢笼,不自在,往往在热海边上另设毡帐。
“肥王已死!”
这场血色的政变,就发生在热海边,肥王那硕大的头颅已被左大将和若呼翕侯悬在矛尖上,其神情仍保持着死前的震惊。
若呼本以为,以右大将为首的众人见到肥王丧命,就会丧失了斗志,纷纷投降。
但结果让他们大失所望,右大将奔出毡帐后,第一时间是往北跑,集结了自己的部众,调头朝他们杀来。
左大将带人挡住右大将,对若呼翕侯道:“元贵靡就带着万余骑,驻扎在赤谷以西,他听闻消息定会回来,不如先带走汉公主!”
此策正中若呼翕侯下怀,虽然他和左大将成功刺杀了肥王,但肥王统治乌孙二十年,即便连连败给匈奴威望大减,仍有不少人愿意追随于他,而己方仓促发动政变,没有绝对胜算。
没错,确实是临时发难,若呼发现自己用来刺杀肥王的手,依然在微微颤抖。
心里,甚至还一分愧疚。
“肥王过去二十年里大多数时候,还是一位好昆弥啊。”
乌孙人喜欢战争,但喜欢的是勒索大宛名马,威逼粟特金帛,抢掠龟兹奴隶那种有利无害的轻松狩猎。
而不是面对强大的匈奴,被打得落荒而逃的战争。
失去伊列水,失去夏牧场,已让诸位翕侯损失惨重,为明年夏天该去哪驻牧发愁不已,抱怨纷纷。可肥王非但不抚慰,居然为了保住解忧,躲避匈奴兵锋,想出了远迁这种疯狂的主意!
乌孙虽是游牧行国,但也有固定的四季牧场,而不会漫无目的地跑来跑去。被迫远迁的滋味,乌孙人百多年前就尝过,猎骄靡靠狼与乌鸦才活了下来,他们好不容易才在这片土地立足,不愿再冒险远徙。
在临近冬天的时候离开熟悉的冬牧场,这意味着牧民不得不忍痛宰杀大多数牲畜,羊群和牛群不比马儿,速度很慢,仓促出发无法带太远。
还意味着,路上人口折损十之三四,部众流散逃跑,大多数人宁可投靠泥靡甚至是匈奴人,也不愿离开家园。
对游牧领主来说,财产固然不是田地钱帛,但却是牧场、人和牲畜,肥王的策略,会让所有贵人都损失惨重,甚至变得一无所有!
当肥王下达了这样的命令后,他就背叛了所有贵人。
而素来忠于肥王,屡屡拒绝左大将游说,拒绝泥靡招揽的若呼,才会在那一刻下定决心,毫不犹豫地抛弃翁归靡,对其痛下杀手!
能保证我的利益,你便是乌孙昆弥。
若触犯我的利益,你便是庸碌肥王!
肥王虽死,元贵靡尚在,此子在灭了龟兹后,也有了万余忠诚的部众,未来的乌孙,势必会出现二主争立的局面。
对若呼和左大将而言,现在要做的,便是劫持解忧公主,再北上与泥靡、乌就屠汇合,加上匈奴右贤王之助,打赢内战轻而易举。
左大将说,泥靡承诺过,事成后以他为“大禄”,也就是国相,而若呼则能补上其位置,成为新的左大将,得到更多牧场和人口。
突然爆发的混乱让赤谷城大门洞开,若呼带着数百部众冲进了这座木头城,里面住的大多是解忧公主的仆从,他们本有数百人,来到乌孙后虽然老死病死不少,但相互婚配繁衍,如今已至千人,丁壮亦有数百。
可若呼却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虽然乌孙与汉联姻,虽然经常朝拜解忧,虽然穿着解忧赐予的华美衣帛,吃着汉人分给的可口食物,但若呼,从来没看得起汉人。
他们送女人来求得联盟,还附带一大群花枝招展的奴婢,和送羊入虎口没区别。
细君之时,但凡有乌孙人欺辱汉人,占那些婢女的便宜,她们只是默默忍让,不敢反抗。
到了解忧时,开始出面维护属下,但冲突仍时有发生,那些奴仆经常忍气吞声,受辱之后也不敢让解忧知道,怕公主难办,还安慰自己说:“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这就是汉人啊,他们就是这样羸弱而屈辱,而管这叫谦让守礼,一团和气。然而乌孙人性情贪狼,素来欺软怕硬,越是如此,欺辱更甚。
直到瑶光长大后,一旦乌孙人欺辱了汉人,那凶恶的小女子就会纵马来报复,抽得肇事者浑身是伤,打又打不过,从此再不敢找汉人麻烦,听说她甚至开始教汉人奴仆骑射技击。
若呼却不以为然:“羊长了角,依然还是羊。”
赤谷城中,除了仿照长安格局的里坊外,还有置所,用来招待大汉使者,西域都护都护丞冯奉世带着百余人来此驻扎。全副武装的汉军士卒不比软弱的奴仆,还是值得在意的,但这就是城内唯一的武装了。
若呼庆幸:“幸好刘万年的上千莎车兵,被肥王打发去守着西边的山道,不在赤谷。”
冯奉世肯定会造成一定麻烦,但若呼人多并不惧怕,只要将其击散后,直接冲入解忧公主的宫室。
若呼很想在这个平日里总算镇定的汉女脸上,看到悲愤和恐惧,然后,就能揪着她优雅的长发,绑了扔到马上,送去七河交给泥靡。
至于泥靡是要按照乌孙的习俗,作为新的昆弥继续迎娶解忧,还是将其交给匈奴人处置,那就不关若呼的事了。
这时候有人问道:“肥王与汉公主的儿女如何处置?”
若呼沉思起来:“我讨厌大乐的眼神,和瑶光一样凶恶,他一定想杀了我替肥王报仇,不能让他活着,至于素光……”
若呼笑了起来:“她已经十岁,有点瑶光的漂亮模样了,但眼神和元贵靡一样温和软弱,不必杀。”
左大将在城外挡着右大将,冯奉世手下的士卒不见踪影,若呼的部众不觉得城内会有剧烈的战斗,都很轻松,笑问道:“将她嫁给小翕侯?”
“不。”
虽然这是与肥王定下的婚约,但若呼决定反悔了,笑道:“我的儿子还太小,素光,可以先嫁给我!”
至此,他们已经到了细君宫面前,这宫室是为了居住而非防御,木墙不高,门亦不厚,一路过来,里坊街上也空空如也。
“冯奉世或许是逃了,而那些汉公主的奴仆们,定是躲在各自的家中瑟瑟发抖,若是时间足够,我应该将他们也抓走,带给新昆弥和匈奴人做礼物。”
“等我带着解忧出城时,一定要让他们,都听到她的嚎哭!”
若呼头昂的更高了,一挥手,让手下撞开细君宫的大门。
咚!咚咚!在松木的冲击下,细君宫大门敞开,若呼手下的乌孙人冲了进去。
但迎接他们的,不是公主奴仆们惊慌绝望的哀嚎,而是整齐的弩机弹射声,和呼啸而至的箭矢!
叮叮叮!大多数弩簇没有命中目标,深深扎进松木墙里,但因为太过密集,冲进去的十余人都身中数箭,直接被钉在木墙上。
连若呼的手臂上也挨了一支,几乎透臂而出,这下轮到他发出惨叫了!
冯奉世虽然是文吏,此刻却一身戎装,带着百余士卒持刀盾站在宫室庭院最前方,神情肃穆,他甚至有些激动,他常常羡慕任弘,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在大汉哪怕是一个书生小吏,也有封侯之志!
而解忧公主手下那数百奴仆,从那个在温泉行宫帮任弘搓背,又托他送家书的老圃廖翁。
先前在热海边试图诊治乌孙伤病的医者。
设计了赤谷城,搬着木头一点点将它建成的工匠们。
甚至是解忧身边侍候的年老侍女傅姆,她们愣是一个没走,都来到细君宫,簇拥下在公主周围。
廖翁扔了刨土种菜的锄头,手里端着一架从解忧囤积多年的武库中取出的弩,虽然还有些微微发抖,虽然瞄得不太准,但在扣下悬刀时,亦能毫不犹豫!瑶光曾告诉他们,有了此物,就算一个羸弱农夫,也能轻松射杀不可一世的乌孙骑手!
“就和刨地一样简单!”
而数名医者也放下了治病救人的药篓,拿起了杀人的利剑,婢女们扛不动剑,但也人手一把匕首,要么刺向敌人,要么刺向自己修长的脖颈。来到乌孙,人在异国,言语不通习俗不同,哪怕有公主庇护,也受尽苦楚屈辱,但今日,她们绝不再辱!
至于解忧公主,她今日已换下了平日纺布的朴素装束,卸下了面对翁归靡时的妆容黄花,换上了女儿瑶光十五岁后就嫌小的那套甲衣,长发打了结盘在头顶,干练而坚决。
解忧公主眼里,没有若呼想象中的恐惧与惊慌。
只有怒火!
那是一个失去丈夫的妻子的怒火。
是一位儿女受到威胁的母亲的怒火。
是想要保护属下奴仆周全的公主的怒火。
更是大汉的女儿,面对试图要犯汉之人的怒火!
这可怕的目光让若呼手下的乌孙人都心里发颤,仿佛看到了瑶光公主骑着骏马,挥鞭朝他们冲来,仿佛看到汉军士卒整齐的队列迈步而行,其背后是一个庞大的帝国。
“退,退!”
一时间,若呼竟胆怯了,害怕了,为自己正在做的事惊出一身汗,他不再敢朝前半步,捂着伤口,丢下数十名死伤者,开始往后退。
自诩狼种的乌孙人在退,那些过去“软弱”“谦和”的汉人却跟着冯奉世手下的兵卒,步步前进。
因为公主命令他们前进!
“赤谷城虽在乌孙,却是属于汉人的城,一木一瓦,皆是吾等所建,是吾等背井离乡数十年,在乌孙唯一的家园!”
“将不请自来的叛贼,赶出去!”
翁归靡死了,她再也不能拍着他的大腹便便,再听不到吵得她难眠的鼾声如雷。
解忧的泪,随时可能夺眶而出,但她必须忍住,没有时间悲伤,她是赤谷城上千汉人的主心骨,是他们的将军!
她无法再寄希望于丈夫了。
也等不及艰难行进的大汉援军了。
为什么,她们总是要等待别人来救呢?
“今日之难,唯有自救!”
一直安静坐在细君宫里,接过细君枷锁和大汉使命的她,现在必须站起来,走出去。
解忧的声音不再柔和优雅,嘶哑而冷酷,手里紧紧握着狼牙装饰的匕首。
“吾女瑶光能纵马开弓,仗剑横行龟兹王宫,我做不到。”
“吾婿任弘能智计百出,算无遗策百战百胜,我做不到。”
“但刘解忧,今日会站在诸君身后五步之内,诸君进,我亦进!”
“诸君若死,解忧的血,也会溅在赤谷城中,绝不会再离开家园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