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安四年春二月时,赤谷城屯田使者文忠来到于阗——现在已不再是于阗国,而是大汉西域都护治下的于阗道了。
已立国百余年的尉迟氏,因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遭到了大汉朝廷撤销:根据于阗王室传说,他们是“东方王子”之后,战胜了身毒无忧王(阿育王)之子在此地扎下根来。推算之后,时间刚好在秦时,在任都护诱惑下,于阗王室还以为可以和中原攀亲戚,也傻乎乎地承认了自己乃嬴姓之后。
可怜的于阗王不知道,在大汉,“暴秦之后”就是原罪,当年汉武帝要为大汉配齐二王三恪,直接跳过了秦,先封了个姬姓后人周子南君,又让孔氏作为“殷绍嘉侯”。
果然,在灭了匈奴后,汉朝便以此为由,将于阗王室集体搬迁内附,赏了个列侯之号,而于阗就此设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文忠当时只幽幽说了这么一句话,作为朝廷皇室贵戚美玉的重要供应地,于阗就像一座金山,于阗王能保住家族性命已经不错了。
而首任于阗道长不是别人,却是四十年前跟着贰师将军李广利征大宛,因受伤滞留于阗,后来成了玉矿商贾的赵延年。他娶了于阗女子,通晓本地文化、言语,比空降个中原官吏来强得多。
于阗废国设道后,在任弘刻意煽动的淘玉热下,吸引了大量中原人前来,于阗过去户三千,人口一万多,如今已飙至两万有余。
来自中原的淘玉者涌入于阗,在白玉河和墨玉河到处搜索美玉的身影,与当地人的矛盾与日俱增,甚至爆发过流血冲突,若不设官员管理胡汉,迟早要闹出大事来。
“文君,过去一年,于阗的户口又涨了一千。”一见文忠,赵延年便叫苦不迭。
内地的郡县户口增加,乃是让官员喜不胜收的政绩,可赵延年道长丝毫没有高兴的意思。
正经人,谁来西域啊?抵达于阗的,多是懒得老老实实种地经商做工,而游手好闲,希望一夜暴富的轻侠、恶少年,说不好听些……
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大汉的渣滓!害虫!流毒!
要管下这么一群人,实在是比登天还难,幸好他们的精力都在埋头寻玉上。但每次发现玉矿必然爆发一场剧烈的冲突,都护府不得不在于阗驻扎数百驻军加以弹压,但哪怕是兵卒,也抵御不了美玉的诱惑,常有偷窃官玉之事出现,让人头痛不已。
除了麻烦外,淘玉热还给西域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变化,不仅是于阗,还有莎车等地,自发西出玉门的拓殖者不断的涌入。
但就赵延年所知,可这六七年来真正淘到美玉,衣锦还乡的人少之又少,反而是为淘玉者提供衣食住行的商贾和工坊大赚特赚,于阗确实比过去更加繁荣了。
作为任弘的亲信之一,文忠是知晓君侯计划的人,笑道:“故西安侯有言,对于阗而言,真正的财富并非美玉,而是淘玉者!”
此番任骠骑西征,走的就是南道,还特地路过于阗,为的就是将这株他多年前所种果树上结出的果子——别人眼里的酸果、毒果们,摘个干净!
……
淘玉者的生活确实不好过。
张负罪疲倦地靠在窝棚里,他本是河南郡人,之所以被取这么个名,因为他的父亲本就是个刑徒,负罪而生子。
张负罪少时便在乡中跟着县中小侠鬼混,甚至还失手打死过人,但因为他逃得及时,没被逮进牢狱里。后来替人服过役,混迹到二十多岁不名一文,十里八乡也没人愿意嫁女儿给他,自然心有不甘。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去翦径劫财时,听到了关于于阗美玉的传闻。
说是一个三辅的穷小子恶少年某延年,混迹半生一事无成,跟随贰师西征,留在于阗,却踏到一块羊脂玉,在长安卖了百万钱,一夜之间暴富。
还有一些其他的故事,比如于阗白玉河边,弯下腰就能捡到一块美玉,比如于阗人那首采玉歌,重在描述踏玉之易,让人听了后觉得我上我也行。
张负罪当时就心动了,他不想种地,没本钱经商,匈奴已经残灭,当兵挣首功也没地方去,只欲捡块玉一夜富贵。遂变卖了所有的家产,与和他同样处境的乡党凑了辆牛车一起出发。抵达函谷关后,有西域都护的人在那统一组织淘玉者西行,也不查他们的履历,只要身体强健的统统都要。
这之后便是长达数月的跋涉,刚开始上路时,每个人都抱着憧憬,不止是淘玉的暴富,还对异域的向往,抵达白龙堆时,还觉得以后回了乡,可以在没有见过沙漠的人面前神气十足地吹牛了。对不甘寂寞的儿郎来说,这是一次美妙神奇的历险,值得一行!
但这种热情,这种向往冒险的如饥似渴的劲头,在沙漠骄阳下没有维持到一个时辰就低落了。
广袤的荒漠,只点缀着一簇簇灰扑扑的骆驼刺,他们的车队像一群蚂蚁,在一望无际的茫茫荒原中央蠕动,后面拖着滚滚烟尘。牛马和人都都厚厚地裹着一层黄沙,大块的灰尘粘在眉毛胡子上,如雪堆积在灌木上一般。烈日炙人,即便戴了毡笠,汗水仍从人畜的每个毛孔里涌出来又蒸发干净,将人晒得脱皮甚至晕死在沙漠里。
在这之后,这痛苦、艰难、单调的旅途进行了一天又一天,没完没了,偶尔经过绿洲城镇,却连城池都不让他们进。
不少人倒在了沿途,但大部分还是沿着烽燧和驿路抵达了于阗。
于阗绿洲地理得天独厚:来自昆仑山的白玉河(玉龙喀什河),墨玉河(喀拉喀什河)平行流淌上百里后才汇合为于阗河,向北注入塔克拉玛干。于阗人生活在中间狭长地带里,不必担忧风沙干旱的袭扰,南道最为大国。
而于阗采玉的地点,就在白玉河的中游,远处是昆仑雪山之巅,光是眺望都能感受到那磅礴冰川的寒冷,河岸边尽是砾石,根本无法耕作,但却扎着许多帐篷芦苇屋。在张负罪前,已有许多汉人抵达,各种各样的口音充斥其中,不过你一眼就能辨认出老人和新人。
较早来的那批人已经失去了神采,死一般寂静,只默默喝着高价买来的酒浑浑噩噩,过一天算一天。而新来的人则兴致勃勃,大声谈论着各种奇迹。
比如河东郡的某人四十万钱出卖了一块黑墨玉——他六个月前抵达这里时还腰无分文。一个京兆人一脚踩中两块玉,获利六十万钱,回中原与家人团圆去了。一个眉毛画成一条线的于阗本地女人也发了财,一身丝帛锦绣,去年春天她连一顶毡帽都买不起。昨天在于阗随便哪个小酒庐也赊不到一杯浊酒喝的落泊淘玉者,今天却灌饱了葡萄酒,气壮如牛,在城中朋友前呼后拥。
好玉都被官府统一收走,每个月都有整车的美玉,在西域副校尉的亲自监管下,由精挑细选的士卒来接受,运往中原,亦有走私者铤而走险,将小块的玉夹在人体某个隐秘部位带过玉门关,回长安售卖。
如此等等,无论你走到哪里,从黎明直到深夜,都有类似的传闻,每天轰击着新来者的耳朵,让于阗沉浸在狂热和兴奋中。
哪怕是圣人来了,也会跟着他们一起发疯,痴狂。
张负罪便是如此,他刚到于阗,就跟着同乡加入了玉龙河中淘玉的队伍,秋末洪水退去,河水变得清澈,这时正是下河捞玉的最好季节,但张负罪他们一直捞到河水结冰都一无所获。
“好玉早在夏季就被踏走了!”有经验的人如此告诉他。
原来河床里的玉,多是夏秋季融化的雪水汇成滚滚洪流,将深山峻岭中的玉石冲入河中,那时候水流泥沙俱下,十分浑浊,不能靠眼睛,得凭脚掌。
经验老道的于阗人就有这样的本领,他们在河中踏步行走,脚能辨出哪块是玉,哪块是石头,绝不会错过。
张负罪就不行了,他每踩到硬物都要弯腰捞起来看看,事倍功半,几年来只捡到过小块质地一般的玉,换了一点钱,但因自己不种地纺织,又要花费极高的代价购买工具和食物。
除非一次暴富,否则在于阗是攒不下钱的,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踩到美玉的幸运者。
来到于阗的第四年,张负罪有些不耐烦了,他们开始将目光投向美玉的源头,昆仑山中。
新的传闻在流散:“籽料哪有山料好?昆仑山中,抛开一个洞,里边尽是玉石!”
他们将所有钱帛用来采买毡衣矿锄,带着疯狂和勇气向大山进发,去攻山采玉。
冬春两季大雪封山,采玉人只能在四月以后进山,要经受高山气候的无常和生死考验,翻越高海拔的大坂,而且没有路,有时要顺着石缝,抓着绳索向上爬,张负罪的两个同乡一不小心掉入深渊。
但收拾起难过后,他们继续向传闻中有玉的地点攀爬,登上山腰,在灌木、岩石和雪地里钻来钻去,直累得随时都要倒下来,嚼着硬邦邦的馕度日。一天又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有时,他们会发现一些在斜坡上挖了几尺深又显然给放弃了的洞,有时,还看到一两个无精打采的同行还在挖掘,但没有玉石迹象。
有时山间会爆发一声高兴的大喝,有人找到了玉石,引发无数人闻讯而至,然后便是一场剧烈的厮杀,最后回到于阗的人,交出的玉上总会沾着血迹。
而官吏、商贾也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要有玉便收,人命不值钱,玉值钱。
张负罪连玉都没碰上一块,只在一次挖了几个月后,抱着一块酷似玉石的石头出了山,他坚信这石头里,就是一块圆润美玉!
可当他如获至宝地将石头交到收玉的大贾处,锋利的钢刀一点点将其切割开后,张负罪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
“这只是块石头。”
大贾嫌弃地将那“玉石”扔到了地上,和他们一样,只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而非美玉。
张负罪抱着切割开的石头失魂落魄地走出于阗城,他依然能看到,不断有身体四肢健全,和他相似出身的汉儿浩浩荡荡地穿过沙漠,涌来于阗,眼中尽是改变生活和命运的希望。
而张负罪现在成了他初来乍到时,所见那些眼睛失去了神彩的老淘玉工,冻得发紫的脚,伤痕累累的手,得到的不过是另一块石头。闭上眼,只好笑当初是中了什么邪,不远千里跑来于阗受苦。
他也走了前辈们的老路,在迟迟不能发财的极度苦闷中,沉迷赌博和酗酒,出入女闾嘶吼着发泄恨意,把好不容易攒下的钱帛统统送给了别人。
只是张负罪怀里,还一直带着那半块“玉石”。
这一天,他躺在窝棚里,酒囊里的劣质酸酒已经不剩半滴,一个髡发的沙门提着食物,来布济给这群没了精神气,对采玉满怀失望,连家也没法回的淘玉者。
老沙门在每个窝棚外放下食物后,又双手合十,念些胡语——据说那是名为“浮屠”的信仰,劝说人戒恶向善,好在来世投个好胎的,这就是汉人矿工们对佛教的粗浅理解。
可在那个慈眉善目的老沙门,将一块胡饼放在张负罪臭烘烘的窝棚外,对他微笑时,不知是哪儿惹怒了这个昔日的河南恶少年。或是施舍让他感到不快,或是老沙门脸上那好似看透一切的表情让张负罪想起了什么?
他忽然举着那半块石头,将老沙门撂倒在地,大骂着:“我这生就要大富大贵,等不了来世,不然来这于阗作甚?”
老沙门没有任何话,甚至都没来得及惨叫几声就被砸得咽气了,但张负罪已经红了眼,又举着它一次次砸下去,直到鲜血淋漓,红白满地。
做完这暴行后,张负罪似是泄完了愤,推开看热闹的人,在众人漠然的目光下匆匆离开,一头扎进了仍有许多矿工成排踏玉的冰冷玉龙河,让清澈泛白的冰水洗去这血污。
若是在内郡,定有官吏来追查此事,但这是西域,是于阗,是狂野的西部,是法外之地,每天都有人死去,或谋杀,或意外,但无人关心凶手是谁。所有人都只盯着谁将成为下一个幸运儿,怀抱美玉,一夜富贵。
既然没人追究,张负罪这法外狂徒亦无什么愧疚,至少在表面上如此,于他而言:“只是杀了个胡人而已,还要我偿命不成?”
但他也已经放弃了淘玉的期望,中原是没法回了,只在夜晚暗暗磨着刀,琢磨着一不做二不休,带着一帮乡党在丝路上打家劫舍,那样或许还更痛快些。
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上万名和张负罪一样的淘玉工在于阗生活、挣扎、后悔,但在他们踏上西行之路后,除了淘得美玉衣锦还乡外,就没了其他退路。
直到天安二年三月份时,那个骗了他们来西域的人回来了,还给所有人指了一条人人都能赢得富贵的路。
……
被淘玉者们挖得伤痕累累,丑陋不堪的玉龙河畔,上万名淘玉工都被聚集到一起,漠然地看着骠骑将军,还有随他而来的征西大军。
这些三辅健儿、良家子们自矜出身,觉得自己是为大汉远征贼虏的英雄,都在用鄙夷的目光扫视淘玉工们,很清楚他们是怎样的出身和货。
十年以来,跑到西域的汉人何止数万,他们当中真正发财、立功的只是极少数,绝大部分都成了在西域苦苦挣扎的韭菜。衣衫褴褛,精疲力尽,拄着仅剩的财产:挖玉的锄、铲,此外一无所有。
不对,还是有些东西的。
任弘能从站在前排腆肚昂首的张负罪眼里,以及无数淘玉者眼中看到。
那是毫不掩饰的欲望,那是没了退路的绝望。
他们走得足够遥远,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已经抛弃了一切,甚至在中原没了牵挂。这才是能留在异域的人,这是任弘想要的人。
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们,害虫,渣滓,朝廷弃之不惜的“毒”。
好笑吧,但历史的新路,很多时候就是要靠他们来开创。
是任弘鼓捣的故事,将这些人骗来于阗,让他们在深坑里沉沦一无所获,而现在,任弘要将众人拉出深坑了。
“汝等欲得富贵乎?”
“汝等欲坐拥葡萄园,成为邑主、城主甚至列侯么?”
任都护的手,指着西方,指向巍峨的葱岭雪山以西,汗血马奔腾的沃土,贫瘠大地上的那枚璀璨的珍奇,镶嵌在西域边上的明珠,费尔干纳盆地——那才是于汉而言,最需要淘到手中的宝玉。
“跟我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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