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京城东北,北将军府。
时已近亥,偌大的将军府黑沉沉一片,只第三进的东面厢房还亮着明亮的烛火。
秋池一身素白便衣,正坐在书案前,手中捧着一卷兵书。
目光投射在书卷上,心思却游离其外。
半晌后,他轻叹了口气,长身而起走到窗畔。
夜色沉沉,心事繁杂。
太子有心励精图治,他也想好生整治军务,可——哪一样都不是那么容易的……
知易行难啊!
空有壮志却无支援,徒奈何也!
太子是没人,自己是没钱——
轻轻地摇了摇首,转身走到桌案前准备灭烛,却听管家在外叩门,“将军,纳兰五少爷到访。”
纳兰笙?
秋池望了一眼更漏,心下诧异,抬声道,“请纳兰五少爷到书房来。”
不多时,细碎的脚步声传来,管家声音再度在门外响起,却有些怪异,“将军,纳兰五少爷到了。”
不待他回话,门便被推开了。
纳兰笙一步迈进,身后跟着的宝砚背上抗着一大袋东西,“吭哧吭哧”的喘着气儿也跟着进来。
纳兰笙神色肃然,吩咐宝砚,“小心些。”
宝砚应了一声,将背上的袋子小心翼翼的放在的书案上,又偷偷瞅了一眼一脸莫名的秋池,转身退了出去。
管家见状,赶紧把门拉合拢,把话留给两个当主子的去说。
秋池瞟了一眼桌上高高的袋子,“你这是作甚?莫非干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被纳兰府赶出来了?”
纳兰笙面上却一丝笑意都无,上前去打开袋子,将一个个包装精美的匣子盒子慢慢取出,取一个正方形木匣放在书案上,口中沉声道,“这个是玛瑙台盏一副齐全,年代约莫一千三百年,值银八千两。”
又取出一个长形木盒,“这是银玉壶春瓶,略有缺损,但此器乃上古之物,值银最少也得一万两。”
放好,又取出一个尺余的黑金漆匣子,“这是象雕梅香雀筒——全大汉独一份的,你也见过,我就不多说了,”顺手放好,又取出一个扁扁的匣子,打开,里面却是一件铜绿斑斑的青铜器物,“这是鸮纹觯,真正的古物,至少也有三千年,值银——”
秋池伸手按住他的掌背,眉心蹙紧盯着他,“你今日怎如此古怪?到底发生何事,你把这些搬到我府上作甚?”
他们三人中彼此习惯也都熟悉,太子好收藏字画,纳兰笙爱搜罗古物珍玩。
纳兰笙带来这一大堆东西中,有些是曾向他们卖弄过的,有些连他也不曾见过。
只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东西定然都是纳兰笙压箱底的珍藏之物。
纳兰笙慢慢地将匣子放好,抬首起来,“你我相知多年,我从未求过你何事。如今我有一事相求——除了这些东西,”纳兰笙顿住话头,抬起左手,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笺,“还有这个——”
秋池满眼疑惑,看了纳兰笙半晌,只见他面上一派坚定,眸中却是满满的恳求。
伸手接过一看,只见纸上抬头却是两个大字,秋池心中一惊,迅速看完,抬首诧异,“欠条?你欠我三十万银两?”
纳兰笙沉着地点了点头,“不错,如今我并无银两,这三十万容我慢慢攒——还有这些东西,全都是给你做军费的。”
秋池垂了垂眸,复抬起,“只因你有事相求?”
纳兰笙注视着秋池,神情恳切,“我并非以此相挟,也无任何轻视之意。只因,只因此事除了我,我实是想不出有何人可以帮我。”
将那纸笺轻放在书案上,秋池转身面对纳兰笙,“说吧,是何事让你这般心急?帮与不帮,能帮与否,我此刻怎能答你,也要听过才是。”
只见纳兰笙神情现出些犹豫,继而焦躁,最后眸光一定,似下了决心,“我想请你在七日内向我六妹妹纳兰明思提亲!”
向纳兰六小姐提亲?
在纳兰笙开口前,秋池也想了万般答案,却怎么也想不到纳兰笙要求的竟然是这个!
对于纳兰六小姐,他几乎没有什么印象。
唯一的一次,也就那次惊马之后,她惊吓过度昏倒在纳兰笙的怀中。
依稀记得,她的肤色和发色都有些怪异的蜡黄。
纳兰笙见秋池愣住不语,心里顿时发急,上前一把捉住秋池的胳膊,“我们十数年的交情,我纳兰笙生平从未求人——而今只求你这件!他**若有了心上人,只需一纸和离书,我那六妹妹定不会纠缠于你。即便你没有心上人,最多半年一载,六妹妹定然也会求去,不会有碍于你。你是男子,和离一事不会影响太过——我只求你帮我这回。此事我也只信得过你。”
秋池先是被提亲一事惊愣,而后又听这般“和离”来“和离”去,满脸莫名,拍了拍纳兰笙,“你先冷静些,容我想想。”
纳兰笙收回手,可目光却一直紧张地随着秋池的步伐来回移动,满面期许。
秋池来回走了两趟,抬首看向纳兰笙,“你要我向你们府上求娶六小姐?”
纳兰笙点头,又追加一句,“七日内。”
秋池噎了噎,可见他满面紧张的模样,也说不出其他话,顿了顿,“你说的意思,可是说——让我同六小姐假成亲,半年一载后,我们便可和离?”
纳兰笙猛点头,垂眸想了想后,又小声道,“你若能——”蓦地又住了口,“反正半年一载后,你们只要哪一方不愿,都可和离。”
秋池蹙紧眉头,“为何要假成亲?女儿家的名声何等重要,你这般来找我,六小姐可知晓?”
为何?为何?……
纳兰笙满面纠结,却是欲说无言,沉默了半晌,“这个中缘由,我如今无法同你说清楚。我只能说我今日来求你,此事无任何苟且,也无任何算计。我府中老太君要要六妹妹去做一件她不愿做的事,除非她能在七日能找到一门与纳兰府门第相合的亲事。我没有别的人可以寻了,唯有来找你。”
秋池一怔,只见纳兰笙语声有些哽住似的低沉,“我这个妹妹自幼多磨,极为不易,却是天下最好的一个女孩儿。我们一家欠她良多,而今,而今——实不忍她再受委屈……我这个做哥哥的,也不能为她做什么。眼下,也只能想出这个法子来帮她如愿。秋池,这十余年的交情,若是有一日,我能告知你,我定会将真相告知。可而今,我只能说的是,我这妹妹是个极好的。你若能帮我这一回,这份恩德,我纳兰笙定铭记于心!”
看着纳兰笙有些微红的眼眶,秋池不禁愣住。
同纳兰笙相识十年有余,深知其个性是最洒脱无拘,从来只见欢笑,不见愁容。
这般的神情,这般的语气,这么多年来,还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秋池轻轻地在室内踱步,陷入沉思。
相交多年,对纳兰笙不可谓不了解。
从他的言语神情中,可以看出他对此事的看重和恳切。若非无路可走,他断然不会对自己提出这般近似荒谬的要求。
纳兰笙平素个性稍显跳脱,可在大事上却从未失过分寸,是个是一不说二的性子。
此番言行恳切,话语中也多有苦衷之态,多有激动急切,显是不久前心绪有大的起伏。
而这番要求虽有些荒谬,于自己而言,也不算是太为难。
母亲早已说过,婚姻大事由得自己做主,只要出身名门,知书达礼即可。
他现在也无心亲事,倘若真是半年一载的时间,他便舍了些名声来相帮好友一场也未尝不可。
只是他有些为难的是,说是“假成亲”,但显然定是要真的迎娶过门——他从未同这六小姐相交过,也不知脾性究竟如何。
听纳兰笙言中有愧,他此刻当然是觉得这六小姐千般可怜,万般都是好。
可他日万一……他如何分说得清?
沉吟片刻,他停住脚步,“你来同我商议此事,六小姐可知?”
纳兰笙摇首,“我一听见消息后便过来寻你了,待你这边应允了,我便回去同六妹妹说。”
秋池不禁失笑摇首,“这等事关名节终生的大事,你怎么如此草率?哪有女儿家愿意这般作践自己的名节,你啊,也太冒昧了些!”
却见纳兰笙神情中现出一丝笑意,眸光霎时温暖,又似有一抹骄傲,“此事你就不必为我忧虑了。我这妹妹本是最不同于一般女儿家,她不会在意这些东西的。”
相知多年,看秋池神情语气便知他应是有了几分应允之意,心中急切更甚,望着秋池,“其他的事交给我。你就说,此事你是能帮,还是不能?”
秋池瞟他一眼,负手走到窗前,“你今夜提了三回你我相知的交情,我若是不允你——岂非连这个朋友也没了?
“当真?”纳兰笙大喜,走到秋池身畔,喜笑颜开地在秋池手臂上重重拍了一记,“我纳兰笙果真没看错你这个好兄弟!”
秋池侧脸淡淡挑眉一瞥,“若我不允你,你便看错我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