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4章 大结局(四)

第974章 大结局(四)

燕穆是在官船停泊靠码头补给的时候,收到京中快马来信的。那时候,官船已经快进入顺天府地界。

从锦城府北上路途遥远,因急着给时雍看病,他们行程安排得很紧,能不停就不停,夙夜星辰地赶路,也始终与京城保持着联络。

寻常来往的信函,都是从驿站转发,而这次却是专程快马送来,已是有些不同寻常。在拆开那火漆封缄的时候,燕穆的心莫名有些发颤,许是在心里猜测的次数多了,那种不祥的预感便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燕穆定了定神。

拆开信函一看,略略意外。

时雍发生的情况,不是燕穆预料过的任何一种。

没有盼望的那么好,也没有那么坏。

至少,她仍活着,只是她不再是她了——

燕穆将信函从头到尾读了好几遍,生怕漏掉了任何一个字要传达的信息,又怕是自己理解错误。可惜,白纸黑字,如此清晰,想要看错都难。

“燕大哥,怎么了?”

云度坐在燕穆身侧,看到了他情绪的波动,脸色也闪过一丝细微的变化。

燕穆看他一眼,没有说什么,而是问:

“小世子和小郡主呢?”

云度拧眉,“方才去了公主殿下那头。小郡主说,翻到一页医书,有些许不懂,要去请教公主殿下……”

他略略发怔,“不是同你说过了吗?你专心在看信,还应了他们一声……燕大哥,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燕穆捏了捏太阳穴,摇头。

“哦。走神了。没事。”

云度抬头,“王妃如何?”

燕穆迟疑一下,“有所好转。我过去看看小世子,顺便禀报公主殿下……”

那两个自打出生就得了皇帝敕封的小主子,自是金贵得很,燕穆将他们看得很紧,稍稍不在眼皮底下就紧张,尤其在收到这封信后,更是如此。

燕穆的内心,已经有些慌乱。

他感受到了恐惧。

一种令他窒息的恐惧。

只是,燕穆不敢将情绪表现在脸上。这一船的人,老的老,小的小,都经历不住这样的打击……须得小心说话,将伤害降到最低。

赵胤信中也有叮嘱,暂时不可将真相告之于通宁公主和两个孩子,只是以“离魂症”相告即可——

燕穆不知写这封信时的赵胤是什么感受。

不知赵胤是不是可以把不是时雍的宋阿拾当成“离魂失忆”看待。

燕穆只知道,宋阿拾是谁与他无关。离去的人是时雍。

是时雍没了,他失去了他在意的那个人。

而其他人呢?

宋阿拾是通宁公主的亲生女儿,二者并无不同。

对临川和苌言而言,宋阿拾是身生之母,授之以血肉,也无不同。

而赵胤……

是否也能坦然接纳这样的改变?

燕穆心里暗流奔腾,如山河轮转,星辰变化,情绪烦乱不堪,偏生脸上还得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燕穆刚到通宁公主的舱外,就听到苌言清脆的声音。

“外祖母,苌言想多学一些,快些做神医。”

陈岚轻笑,“我们苌言真有出息,这么小就想做神医呀。”

苌言小脑袋重重地点了点,身子靠在外祖母的身上,小手却抚摸着趴在软垫上的大黑,甜丝丝地说道:

“苌言做了神医,便可医治我阿娘的病了。”

来京之前,燕穆同临川和苌言都说过,父母之所以没有回锦城,是因为阿娘病了,不便于行。所以,他们要北上来探望生病的阿娘,顺便看看京中的至亲。

苌言当时没有说什么,也没人想到小小丫头会这样孝顺,将此事牢牢的记在了心里。

刚开始上船的时候,苌言有些晕船,呕吐了好几次,可即便这样,她也没有放弃学医。大家都认为小丫头确实偏爱医术,学得如痴如醉,着迷入魔。

岂料,她竟存了这份心思?

陈岚又是心酸又是欣慰,将苌言好一顿夸。

外祖母最爱苌言,临川却也不吃醋,因为他是男子,父王说,女孩子才需要更多的宠爱,男子汉是要顶天立地的,切不可扭怩作态,小肚鸡肠。因此,他只是安静地坐着,看妹妹在外祖母怀里撒娇,然后默默地想着阿娘的病,觉得不同寻常。

临川小小年纪,心思却是比苌言复杂许多……

“小民参见通宁公主,参见小世子、小郡主……”

燕穆在门外做了许久的思想斗争,这才镇定如常地进去请安。

陈岚看着他,很是随意一笑,和气地抬抬手,说道:“燕大侠免礼。小蛮,为燕大侠看座。”

燕穆连忙拒绝,迟疑着道:“小民是来告知殿下,约摸还有三日,船就到京师了。”

三日?

苌言第一个跳将起来,兴奋得手舞足蹈。

“太好了,太好了。还有三日,苌言便可以见到阿爹和阿娘了。”

陈岚眉目也松缓了些,对燕穆说道:“这些日子,有劳燕大侠了。等入了京,你也要好生歇歇。”

她看到了燕穆眼底的红血丝,也知道这一路上,为了护卫他们一家子,燕穆费了多少心思。因此,陈岚对这个少言寡语却行事稳重,有礼有节的君子极有好感。

“燕大侠无须客气,出门在外不比府中,虚礼可免则免。”

燕穆谢过恩典,看了看两个孩子,欲言又止地道:

“小民还有一事……”

陈岚看出他的犹豫了,左右看看,微微一笑。

“小蛮,你带小世子和小郡主去外面玩耍一会儿。”

小蛮刚应一声是,临川就站起来,微蹙眉头看着燕穆,语气与神态皆是超出年纪的冷静。

“燕叔,方才得闻有京师来信。不知信上说什么了?”

燕穆心里一惊。

临川不像苌言那么好糊弄。

他会这么问,就表示他已经怀疑了。

“是有些事情。”燕穆不好在世子面前撒谎,又不知当如何启口,望了陈岚一眼,“等我先禀报公主,再与小世子说道,可好?”

临川面色不动,“信中可有提到我母亲的病情?”

“这……”燕穆沉吟一下,“提到了。”

“如何?”赵临川追问。

“大好了。”燕穆硬着头皮道:“前阵子有五感失调之症,眼下竟是突然好了起来。”

苌言睁大眼睛,喜色地问:“那可就太好了。阿娘是不是用了师公和外祖母捎去的方子。你们有没有告诉阿娘,苌言也出了主意的?”

燕穆看着苌言趴在几上,小手挥舞着那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实在说不出伤她心的话来,勉强一笑。

“没错的,用上了那个方子。属下也去信告知了王妃,小郡主苦学医术,为公主殿下和褚老出谋划策,立了大功呢。”

苌言道:“燕叔,你太好了,阿娘看到一定开心。医书上说,郁生百病,消郁化结,阿娘一高兴,病可不就好了吗?”

陈岚笑道:“我们苌言真是聪慧。”

燕穆也跟着笑着夸奖。

于是,聪明的苌言被小蛮带着出去玩耍了,而“不聪明的”临川留了下来,等妹妹离去,端端正正地朝燕穆拱手行礼。

“还望燕叔如实告之母亲近况,以免我作胡乱猜想。”

燕穆暗叹一口气,看了临川一眼,慢慢低头,走到陈岚面前,深深揖礼。

“王妃病后,疑似患上了离魂症。对光启二十二年水洗巷张捕快灭门案发生以后的事情,无半分记忆。”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大黑。

它方才还在假寐,闻声脖子便抬了起来,双眼突然生出一抹厉光,眼巴巴地盯住燕穆。

陈岚的脸,也以看得见的速度僵硬。

“离魂症?”

“是。”燕穆硬着头皮道:“王妃失去了后来的记忆。醒过来时,只记得自己去张芸儿家被暗算的事情……”

陈岚脸上惊疑不定。

“怎会如此?”

“这到底是何种样的毒物,可致人如此变化?”

这两个问题燕穆都没有办法回答她。

陈岚思忖片刻,突然抬头,大声吩咐:“快,快去请褚老来,就说我有事相商。”

丫头小如吓白了脸,应一声便匆匆跑了出去。

临川默默靠近外祖母,将小手覆盖在陈岚的手背上,宽慰地复上去握住,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又慢慢转头看燕穆,平静地问:

“燕叔,不知信在何处?可否让临川一观?”

燕穆眉心惊跳,心脏突然悬了起来。

他已经有些怕这个小世子了,闻言不敢看临川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只垂目拱手道:“小世子,信中涉及一些机要,不可外泄,怕是多有不便。”

临川唔了一声,“是父王来信?”

燕穆脸色镇定地道:“回世子,是王爷亲笔所书。”

临川目光如炬,深深看他片刻,点点头,没有再问,而是掉过头来,问陈岚。

“外祖母,我可否带大黑出去玩耍一会儿?”

陈岚此时已乱了心神,闻声点头,摸了摸趴在她脚边的大黑:“去吧,同苌言一起玩耍。”

临川去抱大黑,大黑尾巴却耷拉着,似是不想走,狗脑子不住往燕穆身边凑。

燕穆知道这条狗是自小跟着时雍长大的,感情比他还要深,又最懂人事,不知大黑是不是听懂了什么,大眼睛巴巴地看着燕穆,仿佛想要知晓更多,不肯离去。

看着大黑的眼神,燕穆心下酸涩,差点落下泪来……

是他们的主子没有了。

他和大黑的。

……

京城迎来了入京后的第一次大降温,连续下了两天雨,天气湿冷冷的,冻手冻脚,很是凉寒。

船靠码头那天,细雨未停,码头上湿漉漉一片,放眼望去,运河上白茫茫的雾气,将天地笼罩得模糊不清。

锦城王府的马车就停在码头上,整整齐齐地排成两列,很是壮观。

赵胤亲自带了侍从到了码头来接孩子,他的身边,站着的是锦城王妃——宋阿拾。

陈岚带着临川和苌言兄妹二人走上了甲板,燕穆、褚道子等随从也都跟了出来,密密麻麻站在后方,等着下船。

苌言最是兴奋,远远地看到父母,就拼命地挥舞小手,放开嗓子大喊。

“阿爹!”

“阿娘!”

赵胤朝她抬了抬手,不见旁边的女子动作,沉声道:

“做好你的本分!”

宋阿拾面色有些清冷,看一眼赵胤,沉默片刻,突然道:“大都督,奴婢……”

“叫王爷。”

“是,王爷。”宋阿拾略略低头,在赵胤面前完全不如时雍那般气势,说话也十分紧张和小心,“奴婢尽力……保护好小世子和小郡主,不让他们受到伤害。”

赵胤的脸又黑了几分。

“不可再自称奴婢。”

“奴婢明白……不。我明白了。”

这些天来,宋阿拾的身边围了许多人,不停地告诉她,这几年来,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可是她都一无所知。

她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嫁给了赵胤,还生育了两个儿女,也想不到,她的亲娘是当朝的通宁公主,而她的亲爹是兀良汗王巴图。

所有的事情仿佛都混乱了。她才像是那个突然闯入异世的女子,与眼前的人和事格格不入,便是连这身子,也好似不再是自己的。混淆的记忆,缺失的光景,让她弄不分明今夕何夕,有时候,连自己到底是谁都搞不清楚。

不过,相对于那些拼命想要为她找回记忆的王氏和宋香等人,还是赵胤的做法,让她更为安心。

赵胤直接告诉她。

他娶的人,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女子。那个女子占据了她的身子整整八年,用着她的名字,却与她大相径庭。这些所有与她有关的丰功伟绩,全都属于那个女子——时雍。

宋阿拾不明白为何会发生如此荒渺的事情。

但她很快就接受了现实。

——时雍是个女魔头,她无所不能。

而此刻,赵胤要她扮演的是一个母亲的角色,而不是妻子。赵胤不想让临川和苌言受到伤害,也不希望时雍在意的那些人,因为时雍的事情而难过。因此,她须得牢守秘密。

“阿娘!”

苌言奔跑着下了船,不要丫头打伞,提着裙子便直直朝宋阿拾奔了过来,猛一把抱住她的大腿,然后抬头,又甜甜地笑。

“阿娘,苌言好想你呀,你有没有想苌言呀。”

宋阿拾动了动嘴皮,余光扫到赵胤眸底的厉色,弱弱地说了一声。

“想。”

苌言很是敏感,她察觉到母亲的不对劲,眉头微揪,歪着脑袋问:

“阿娘,你是不是病体尚未康愈?”

宋阿拾不知如何对待这个陌生的女儿,她完全没有办法进入状态,再次僵硬地点点头。

“是呀。”

赵胤沉声道:“苌言还不上马车?头发都湿了。”

说后面一句的时候,赵胤冷冷扫了宋阿拾一眼。

要是时雍在,是断不会让苌言淋着雨说话的,宋阿拾察觉到大都督的态度,这才反应过来,弯腰就要去抱苌言。

“阿娘抱你上马车好不好?”

“不好!”苌言拒绝地退后两步,板着脸看着她。

宋阿拾脸上顿时慌乱一片,却又听苌言嘻嘻地笑了起来。

“苌言长大了,可以自己走。阿娘的身子不好,不可劳累。走吧,苌言扶着阿娘上马车。”

小姑娘殷勤倍至的拖着娘亲往马车走,宋阿拾如临大敌,身子紧绷着,不敢犯下一点点错——她实在太害怕赵胤了。

母女两个走在前面。

这时,陈岚和临川等人陆续下船走过来。

看到宋阿拾就这么掉头离去,陈岚愕然一下,稍稍有些不适。以前的时雍是不会这么一走了之的。这么许久不见,时雍肯定会等着她,向她问安,再笑着问她旅途安好……

临川也是受了冷落,站在原地,没有动。

赵胤冷着眉梢,扫了众人一眼,最后视线落在燕穆的身上,与他交换一个眼神,淡淡地道:

“她病后离魂,尚未恢复过来,与以前恐有诸多不同,也常忘礼数,你们不要往心里去……”

陈岚笑了起来,立马缓和了神色。

“不妨事。自家人,有些礼数可免则免。走吧,下着雨呢。”

一群人默默往前走,临川弯腰摸了摸跟他同行的大黑,低头观察片刻,小声道:

“大黑,几个月工夫,你为何与阿娘生分了?”

大黑抬头看着临川,尾巴摇了摇,却没有像以前那样,看到时雍就兴奋地往她身边扑。他一直跟着临川,慢行慢走,坐马车时,也不像往日那般,只要有机会就一定要黏在时雍的身边,而是跃上临川的马车,便在他腿边卧倒了。

“大黑?”

临川扳起大黑的狗头,仔细端详它。

“为何不去找母妃?”

大黑神情萎靡,将下巴搭在临川的掌心里,一动不动地盯住他,眼神落寞,好像突然就失去了生气一般。

“父王。”临川撩开帘子,四处寻找着,发现父王也很是奇怪。

他没有同母亲一道乘车,而是单独骑着一匹马,走在雨中。

闻言,赵胤打马走了过来,往里头一望。

“怎么了?”

临川抱起大黑给他瞧,“大黑好似病了。”

赵胤凝目看来,大黑眼神哀伤,软趴趴地靠着临川,无论临川怎么扳动,他都不挣扎,不抗拒,也不热情。

甚至看到赵胤的时候,也不复往昔的亲近。

“大黑。”

赵胤跃下马来,捏住马鞭,弯腰钻入车厢,顺了顺大黑的毛,突然低哑着嗓子。

“我知道,你没有生病。你只是……”

只是找不着她了。

赵胤闭了闭眼睛,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把下巴搁在大黑的头顶,轻轻摩挲着,仿佛就要落下泪来。

大黑这时动了,抬起嘴筒子,舔了舔赵胤的脸,然后望着他,那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像是一条被人抛弃、无家可归的狗子。

临川惊疑地发现,父王的眼神,与大黑是一模一样的。

“父王。”

“嗯?”赵胤看儿子时,恢复了几分清明。

“你和大黑,是为母亲的离魂症忧心吗?”

听到儿子的询问,赵胤迟疑片刻,垂下头来,又是淡淡嗯了一声,然后道:

“到了京城,你有许多事情要做。拜见皇伯伯、太子哥哥,还有京中的外祖父外祖母。到时候,谢放叔叔会为你安排好行程。你带好妹妹。”

临川道:“那你呢?”

赵胤不看他,语气淡然,“为父还有别的事情。”

有什么事情比陪儿女和妻子更紧要的?

临川不像苌言那么多话,却有一颗与妹妹同样七巧玲珑心。

“父王……”

临川犹豫地问:“你和母妃是不是吵嘴了?”

赵胤心里微微一怔。

这孩子心细如发,在他面前实在太容易露出破绽。想到往后还有不知多长的岁月,赵胤思忖一下,没有辩解。

“嗯。父母的事,你小孩子不要过问。”

“哦。”临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父王放心,无论发生什么,儿子都不会告诉妹妹。”

赵胤深深瞥一眼自己教出来的孩子,没有说话,而是拿刚摸过大黑的手,摸上了临川的头。

“孺子可教。”

……

……

这场雨下了好几天,路有些难走,车轮子打滑,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黄昏已至,一家店铺门口的风灯在晃晃悠悠地摆动,马车停了下来,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头上戴了一顶帷帽,掩了大半边脸,他跳下车,又返身抱下来一条老狗,摸摸老狗的头,对车夫道:

“在外面守着。”

“是。”

一人一狗慢慢悠悠地往店里走。

白执立在车边,拳心捏得紧了又紧,最后,无力地垂下,幽幽叹气。

“店家。”赵胤迈入门槛,看着柜台里的掌柜,沉声道:“镜子能修吗?”

掌柜的抬头,看到是他,怔了怔,脸上露出一副尴尬的表情。

“客官,你那个镜子……老儿着实修不好。别说修了,老儿连见都没有见过呀。”

赵胤问:“那店家可曾为我打探。”

掌柜无奈地摇了摇头,看在他给的银子分上,十分耐心地解释,“我这缡妆斋所用的镜面,已是最好。莫说京城,遍寻天下,也不会有比我家宝号更为精致的镜面……可你那镜子的材质属实未见,碎成那般,也修补不了。”

顿了顿,掌柜的似乎有些不忍看赵胤失望,叹息一声,又道:“倒是你说的那个桃木镜柄,你若能画出模样,有些依照,老儿或是可以仿造出来……”

赵胤看了大黑一眼,默默往外走。

大黑跟着他,夹着尾巴,四只蹄子慢悠悠踩在地上,走得无声无息。

“诶,诶,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掌柜的抬手招呼,冲赵胤的背影道:“客官,桃木镜柄,做是不做?”

赵胤头也不回,“不用了。”

没有了镜子,要一个镜柄做什么?

迈出店铺的时候,赵胤轻抚帷帽,再次抱大黑上车。因为下雨,街面上静悄悄的,几乎看不见行人。马车迎着昏暗的光线慢慢行走。没有人注意到,在白茫茫的雨雾中,有一个牵着马的老者,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安静地站立在长街旁,默默地目送马车远去。

等马车变成一个看不清的小黑点,老者这才翻身上马。

“驾!”

……

庆寿寺。

觉远正在禅房养伤,听沙弥禀报说甲一求见,捋胡须的手微微一顿,长长叹息了一声。

“到底还是来了。”

甲一冒着风雪上山,身上早已湿透。

他在禅房外等了片刻,小和尚出来却对他道:“师父说,施主远道而来,着实辛苦,还请前去厢房,换一身干爽禅衣,休息片刻,晚些时候再同他说话。”

“哼!”

甲一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瞥了小和尚一眼,没当场丢人,已是念他年幼,可是对于觉远,他就没有那么客气了,直接推门冲进去,站在觉远的面前,便是冷言冷语。

“大师为何不见?”

觉远看他一眼,“小童未向施主转达老衲的意思?”

甲一黑着脸,解下身上蓑衣斗笠,弃于一旁,慢慢朝觉远走近,停在他面前三尺处,虎目炯炯。

“老夫此番前来,是有一件事要同大师商议,就几句话的工夫,用不着浪费寺中的清水和禅衣。”

觉远半闭上眼捋胡子,长叹一声。

“那日,我被锦城王抬入无乩馆,已经被逼问过一次了。”

甲一并不意外,却仍是问:“赵胤逼你什么?”

觉远苦笑,“问我王妃这一劫,如何能解?”

甲一挑眉,“你如何说?”

觉远道:“老衲修行之人,不敢妄猜天道。若是天意,无法可解。”

甲一冷笑,“你可真是心狠。比你那师父毫不逊色。”

觉远略微意外,迟疑道:“锦城王也是如此说的。”

甲一沉声,逼视着他,“觉远,你我之间就不必兜弯子了。我此次前来,就是想告诉你,我需要那把桃木镜。”

觉远故作讶异,“哪一把桃木镜?”

甲一突然红了眼睛,盯着觉远许久,这才狠狠咽一口唾沫,咬牙切齿地道:“天寿山皇陵,在我日夜守护的帝王陵寝中,为帝后陪葬的那一面桃木镜。”

说到这里,甲一略略变了脸,目光冷厉地逼视着觉远。

“你明知老夫来庆寿寺是为了什么?你明知我要说什么,要做什么,还故作不知,老和尚,我看你这几十年,是跟狐狸学的修行吧?”

觉远讶然地看着甲一,沉吟片刻,摇头叹息。

“若今日是锦城王说这话,老衲不会意外。不该是你,甲一。”

“为何不该是我?”甲一冷声反问:“除了你我,又有几人得知当年之事?”

先帝先皇后身边的老人都知道,懿初皇后手上便有一把桃木镜。

据甲一了解,恰与那把让邪君争抢不休甚至为此丧命的镜子有几分相似。推本溯源,甲一认为这中间肯定存在某种关联,只要打开皇陵,启出桃木镜,说不定就会得出真相,弄清事情始末,同时,找回那个让赵胤爱入骨髓的时雍来。

甲一想到这里,语气和缓一些,朝觉远行了个礼。

“大师慈悲之人,万请成全。”

觉远并没有甲一的乍怒乍缓而生气,只是冷静地盯住他的眼睛,手做佛号,喊一声阿弥陀佛。

“老衲以为,以施主的心智,断然不会做出如此荒唐此举,也不应该想不到,要取镜子难如登天。且不说挖掘皇陵是重罪,就说陵里的机关,岂是常人能解?”

甲一厉喝,“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不成?总会有办法。”

“甲一。”觉远平静地看着他,“你入戏了。”

甲一瞪着眼看他,呼呼喘气。

觉远瘸着一条腿,走过去推开窗户,任由雨点和寒风灌入禅房,击在他不算厚实的僧衣上,猎猎而动。

“你忘了你的本分。”

“……”甲一沉默。

“你是守陵人。最不该动的脑筋,就是挖掘皇陵。”

甲一低吼,“我没有法子。我不能眼睁睁看他如此。时雍必须回来,她还有两个孩子,你是没瞧见,是多么好的两个孩子,他们不能没有娘,阿胤不能没有她。”

“荒唐!”

觉远冷声沉喝,直视着甲一。

“他们有娘。宋阿拾就是他们的娘,赵胤也有妻子,锦城王妃名叫宋阿拾,是鼓楼宋家的女儿,也是通宁公主的养女。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你明知道不是。”甲一冷声道:“生下孩子的不是她,阿胤喜爱的不是她!”

“喜爱?”觉远皱眉看着甲一,许久才若有所悟地道:“你入魔了。爱而不得,与子共情。”

甲一那一口浊气差点没有收回来,直接朝觉远脸上吐去。

“胡说八道!我看入魔的人,是你这老和尚。”

觉远道:“你心仪皇陵里葬着的那位,却又想亲手去挖她的坟?何其忍心?”

甲一提口气,冷冷道:“我是为了拯救她的儿子。若是先皇后在天有灵,绝对不舍阿胤如此受苦,更不会忍心看着苌言和临川失去娘亲。”

“那只是你的执念。”觉远冷眉冷眼,一句一叹地开导他,“你摆不清你的位置了。甲一。这冷风冷雨都吹不醒你吗?你不是赵胤的亲爹!你该忠心的是先帝,你不该做出如此荒唐的妄想——”

“不!”甲一怒斥,“他从出生起,便是我儿。他会喊的第一声爹,便是喊我。我是他父亲,我是。为人父母者,无不为子女计深远,老和尚,我可怜你,孤家寡人,一生一世也体会不到这般情感,我可怜你,教出来的徒弟,一个比一个背叛更狠。因为你只有所谓的仁慈,却不懂大爱。”

觉远胡子被气得一抖一抖,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我方才说错了。”甲一突然改口,眼睛冰冷地盯着觉远道:“我今日来,不是与你商议的,而是支会你一声。我要那面桃木镜,为帝后陪葬的桃木镜。”

说罢他转身,捡起地上的斗笠和蓑衣,大步离去。

“甲一!”

觉远唤他不应,想追,腿脚又不便,突然一下便怒了,再无宝相端庄的模样,而是气恨咬牙。

“你可知此举,将会引发什么后果?”

甲一不回应,哼一声,迈过禅房的门槛儿,将木门摔得砰声作响。

“没用的,镜子你拿不到!没有任何人可以拿到。”

门在背后重重合上,甲一走得越来越快。

风雨未停,从窗户灌入,觉远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阿弥陀佛!”

咔嚓的踏雨声,渐行渐远。

甲一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雨雾中,骑上马绝尘而去。

觉远重重一叹。

“先师啊!这是作的什么孽哦。”

……

光启三十年十月底,通宁公主陈岚返京。这时,距离四月开始的那场北伐之战,已过去整整半年。

南晏、北狄、兀良汗三国再次回到相对和平的稳定状态。

南晏在京师动荡后,光启帝下定决心要重整江山。连下数道圣旨颁布新政,革旧弊,诛乱臣,整肃朝纲。于民间,则是减免徭役赋税,开商路、重农耕,让天下百姓休养生息,安居乐业,一片欣欣向荣。

同一片天空下,兀良汗已然深陷长久的内乱之中。来桑和乌日苏兄弟两个斗得你死我活,再无余力来犯他国。而北狄在李太后的强势干预下,虽然避免了眼下的战火,但也由于李太后终是爱子,没有坚决地处理掉乌尔格,为北狄今后的内乱埋下了隐患。

为表歉意,李太后特地派亲使备礼,准备来年开春后,让北狄大妃陈红玉携两个幼子回娘家探亲。据说,单是装带漠北特产和礼品的马车都需要数百辆之多,很是隆重……

光启三十年十一月初,大晏京师同时迎来了两个兀良汗特使。他们分别受大皇子乌日苏和二皇子来桑派遣,二人都是听闻锦城王妃染疫,特地送来慰问品的。

特使入京面见大晏皇帝之前,在驿馆里就因为谁才是正统的兀良汗王发生了争执,继而大打出来,聚众斗殴。若非驿站官吏阻止,只怕就要血溅当场。

后来,是锦衣卫指挥使晏靳新前往调停,这才熄了火。

到了大殿上,二位特使再次发生争执,纷纷要求大晏皇帝承认其自家主子的正统地位。

光启帝听他二人吵了一个多时辰,脑仁发胀,最后以“不干涉兀良汗政务,应尊重兀良汗百姓的自主选择”为由,说了些场面话,收下礼品,就将人打发走了。

然后,兀良汗的慰问礼,没有开箱就被皇帝令人送往了无乩馆。

此时的大晏,奉天门事变时宫中被焚的宫殿尚未修缮,新兴的内阁势力与老旧的权利集团尚未完全全面的革新,光启帝却十分体面地以培养太子的能力为由,将一些难办的内政都交给了赵云圳,自己每日里私服出宫,要么去公主府看望病体未愈的宝音,要么去无乩馆陪赵胤下棋,再一次开启了他清闲皇帝的日子。

时雍刚刚出事的那阵子,赵胤是不怎么理会光启帝的,导致皇帝常常热脸贴冷屁股。这阵子可能是因为王妃“病愈”了,赵胤对光启帝的态度改善了许多。至少,在光启帝看来是如此。

兄友弟恭,和睦齐家。

光启帝万分欣慰,抓紧机会同弟弟重修旧好。

谁能想到,兄弟两个下了半个月的棋之后,赵胤突然提出要认祖归宗……

这本来是一桩好事,问题在于,他认祖归宗的前提是要当孝子,开启天寿山帝后夫妻合葬陵,重新修葺。

挖祖坟?这是哪门子孝道?

光启帝劝哄几句不成,当场摔了棋子,指着赵胤的鼻子破口大骂。

赵胤垂目而坐,未置一词,却是那条老态龙钟的大黑狗,将棋子叼了回来,放在棋盘上,然后端坐皇帝面前,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赵炔从未在一条狗的眼里看见过那么多的情绪。

哀求、忧伤、还有……欲滴未滴的眼泪。

赵炔满腔怒火终究是发不出来,最后拂袖而去。

维持了仅仅半个月的“兄弟情”土崩瓦解。

赵云圳看亲爹在宫中一个人生闷气,多日不出宫去找阿胤叔,成天关在寝殿里哪也不去,不由纳闷,特地请去慰问。

然而,待听完事情的前因后果,赵云圳却无语地对光启帝道:“阿胤叔要尽孝,不是好事吗?”

“荒唐!”光启帝气不到一处来,对着儿子就劈天盖脸地训斥,“祖坟干系子孙后代富禄兴衰,干系江山社稷、大晏兴亡,岂是能随便动的?你听说过谁家没事就挖祖坟的?”

“……”

赵云圳揪着眉头看亲爹。

“咱家的老祖坟,不都在应天府吗?”

话没有说完,看光启帝已气得吹胡子瞪眼,赵云圳清了清嗓子,收敛了神色,语气正经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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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此言差矣。宫殿房舍修建日久,需要重建翻新,以使居处安闲舒适,不说王公贵族之家了,便是民间百姓,家中房屋也时常修葺,有条件的更是屡建新宅,安居乐业……你说皇祖父和皇祖母,怎么就不能住新房子了?怎么就不能修补修补,刷点彩漆,让他们也住一住新房,高兴高高?”

赵云圳大概认为自己说得实在有理,完全看不见赵炔那瞠目结舌的表情,说罢还重重点头。

“依儿臣看,阿胤叔是大孝,父皇才是不孝。”

“混账!”光启帝气得拍桌子,冷眸圆瞪,“不孝子孙!不孝子孙说的就是你们叔侄两个。”

“父皇。”赵云圳严肃地道:“两害相权取其轻。你好生衡量,哪头轻,哪头重吧?儿臣以为,便是皇祖父和皇祖母泉下有知,也定会依从阿胤叔的……”

说罢,赵云圳幽幽一叹,学着大人的模样,一本正经地分析。

“父皇,你和阿胤叔一母同胞,为了你的帝位稳固,皇祖父牺牲了阿胤叔,再往后,父皇你的子子孙孙可称王为帝,而阿胤叔呢?他的子孙,偏居西南,即便世袭藩王,可谁说得准,你我都百年后,帝王家还会不会善待他们?”

赵炔的面容渐渐变色。

赵云圳蹲身下来,仰头看着皇帝。

“父皇可曾想过,是赵家欠阿胤叔,阿胤叔从来不欠赵家?”

光启帝重重闭上了眼睛。

赵家有负赵胤,赵胤从未负赵家。

……

光启三十年十一月中,光启皇帝大肆加封北伐功臣将领,犒赏三军,同时昭告天下,因天寿山帝后陵寝时常漏水,予以修葺,因念及锦城王赵胤一片孝心,由赵胤负责督工,指派工匠等完成修葺事宜。

圣旨下达无乩馆那天,风和日丽,上天难得露了个好脸,照得青砖碧瓦光彩照人。

传旨太监罗椿一脸喜色,等着拿锦城王的赏赐,可入得大殿,却不见王爷的人,只有甲一迎上来。

罗椿愣了一下,“王爷呢?甲老板,烦请王爷出来接旨吧。”

甲一歉然地道:“老夫已差人去请。公公在花厅稍候片刻,先吃会儿茶……”

罗椿知道锦城王是简在帝心的人,哪里敢在意这点怠慢?他一脸是笑地跟着甲一进去,“好说好说,府上的茶不输大内,咱家茶虫都勾出来了。”

甲一陪他入内,侧目朝侍卫使了个眼色。

……

无乩馆,后院里。

谢放匆匆进去,在房里没有看到赵胤,又出来,看到宋阿拾和一个小丫头在园子里,上前行礼。

“王爷在哪里?”

谢放是赵胤身边的人,对时雍和赵胤的事情自然一清二楚,自从宋阿拾醒来,那声“王妃”他是叫不出口的,索性就没了称呼。

宋阿拾看到谢放,怯怯地回了个礼。

“我不知。不过,早些时候,临川和苌言想去遛狗。兴许王爷陪他们去了吧?”

王爷行踪,怎么会告诉她?

不仅不会告诉,她这个“母亲”连与他们同行的资格都没有。

她是妻,又不是妻。是娘,也不是娘。

日复一日,她只能在这偌大的府中,度日如年,如坐针毡,却又无能为力。

谢放大体明白她的尴尬,看一眼,点点头便转身走了。

无乩馆有一个后花园,种有一些花草树木,有假山亭台,还有两块小菜地,以前时雍便喜欢带大黑在那里玩耍,若是没有人遛的时候,大黑自己也会去那里遛自己。因此,谢放没做他想,径直绕过院子,往后花园而去。

入冬后的园子,荒凉一片。

谢放在里头走了一圈,没有听到人的声音。

有苌言在的地方,是不会冷场的,那只能证明,王爷不在这里。

谢放皱了皱眉,刚要转身走,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道凉薄的声音。

“找什么呢?”

后花园靠房舍的那头有两棵大桂树,入秋便香飘十里,这个时候早已不闻桂花之香,但桂树四季常绿,枝叶繁茂。

谢放抬头,看到树上坐着个人。

他后背倚靠着树干,一只腿微微地曲起,一副慵懒的模样,半副铁制面具泛着淡淡的寒光。

谢放沉下脸,“你坐树上作甚?”

杨斐双眼锐利的盯住他,“是我先问你。”

谢放收了收脾气,平静地道:“我找王爷。罗公公请来传旨,想必是为了修葺皇陵一事,须得马上通知殿下。”

赵胤想开皇陵的事,谢放和杨斐都知情,因此,杨斐没有表现出半点意外,而是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

“我在等我的心上人。”

心上人?谢放皱起眉头。

杨斐道:“农庄的吕姑娘今日要送菜过来,顺便看看这个后园的菜圃里能种些什么小菜。我在这里等她。”

自打时雍生病,吕雪凝便常来探望,杨斐曾陪时雍去过农庄,同吕雪凝也算熟识,可是说人家姑娘是他的心上人,未免太——

谢放眉头紧蹙着,觉得杨斐有点变了。

“你注意言词,别污了人家姑娘的清白。”

杨斐眼睛乜斜着他:“她未嫁,我未娶。我两个的年岁都不小了,又都是无父无母,孤家寡人,想在一块凑合着过日子,怎么就不行?”

谢放沉默。

按说,杨斐得了理,这事便了了,哪知杨斐颇有得理不饶人的意思,轻飘飘从桂树下一跃而下,站到谢放的面前。

“你且说说,是何道理?我怎么就不行了?因为我容貌毁去,不配吕姑娘?”

“不是不行。”谢放的眉头越皱越深,被杨斐厉色地盯住,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好半晌才斟酌着道:“若人家姑娘当真喜欢你,你也喜欢人家,那自然是好。如若不是……杨斐,你可不许再由着性子来了。小心爷的军棍。”

军棍?

杨斐有多久没挨过揍了?

回想过去那些时光,他嘴角隐隐浮上一丝笑。

“我以为你会找些别的理由。”

“什么理由?”谢放愕然相问。

“没什么。”杨斐侧过身去,突然道:“我娶妻的时候,若是银子不够,你可愿借我一些?”

以前杨斐没少在谢放这里借钱,各种稀奇古怪的借钱理由他都能编,花样多不胜数。谢放从来不多问,一律出借,偏生这样,杨斐那会儿脾气大,性子古怪,还总找事,总是谢放去帮他擦屁丨股。而那些年借的钱,还是杨斐从漠北执行任务回来,才一次还清的。

在他们的陈年旧历里,杨斐可谓劣迹斑斑。

谢放犹豫一下,仍是点了头。

“借。你若当真要办,我来替你张罗。”

“你?”杨斐笑了,“你凭什么身份替我张罗呀?也不怕人家笑话。”

谢放皱起眉头,不耐道:“你无依无靠,我无靠无依。做个亲兄弟,情分也是够的。你就当我是你哥,亲哥。”

“亲哥。”杨斐摸着下巴,咂摸着这个词儿,笑得开颜,“那好。不许食言。”

谢放嗯一声,掉头就走。

他向来是这样,没有多的什么话。

杨斐跟着他的身影转头,诶了一声,又叫住谢放,“你怎么不问问我,王爷去了哪里?”

谢放停下脚步,回过神来。

是啊,怎么没有问他呢?

谢放稍顿一下,正色相望,问道:“王爷去了哪里?”

杨斐注视他片刻,嘴角抿住一抹淡淡的笑。

“白澈河边,雍人园。”

雍人园?谢放吃了一惊。

王爷为什么会带小世子和小郡主去雍人园?

……

赵胤是从后门出府的。

因为他不想惊动任何人,连谢放都没有知会一声,只带着两个孩子一条狗,自己驾车出行,一路到雍人园对面的廊桥才停了下来。

苌言坐在车里,感觉到马车停下,撩开帘子问:

“阿爹,为何不走了?”

赵胤远眺廊桥对面被荒草和疯长的树木掩盖的那座破败园林,还有其中的残砖断瓦,沉吟片刻,才幽幽一叹。

“到了。”

苌言好奇地看着对岸。

“阿爹,这是何处?我们为何要来?”

赵胤没有说话,大黑却已然跃下马车。

雍人园是大黑的家乡,经过漫长的六年,它仍然没有忘记老家,走到马前,冲赵胤摇了摇尾巴,便欢畅地跑向廊桥,往那个破败的园林跑去。

“大黑!”

苌言大惊失色,紧张地喊着大黑的名字,却见父王只是默默地看着大黑渐去渐远的身影,并不出声阻止,于是抿了抿嘴巴,又掉头喊他。

“阿爹,大黑跑了。你还不叫它回来。”

“没事。它不会丢。”赵胤回答。

“为何不会?这里全是荒草,一个人都没有……”苌言看着寒冬里荒凉的偌大残园,有点怕怕。

赵胤没有回头,语气平静地道:“因为这里是大黑的家。”

“大黑的家?”苌言小嘴张开,差点忘了合上,“大黑以前不是住在阿爹和阿娘的家里吗?为什么它要住在这个鬼地方?”

赵胤猛地掉头,目光冷冽地望着苌言。

“这不是鬼地方。”

苌言觉得阿爹的表情很是吓人,也很是奇怪。而且,以前阿爹也从来没有这么凶过她,苌言想不明白,又有些害怕,小身子默默地靠近哥哥。

临川轻轻拍了拍妹妹,跳下马车来。

“父王,你可是有事要对儿子和苌言交代?”

这小子早慧,比苌言更懂得父王的心。

赵胤摸了摸临川的头,闭眼一叹,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有些事情,父王不知如何同你们说起。你们年岁太小了,兴许会很难接受,兴许听了会害怕……”

“不会。”临川平静地道:“临川什么都懂。苌言……”他瞥一眼小脸上写满委屈的苌言,硬着头皮道:“苌言比临川聪明许多,自然也会明白道理。”

苌言重重点头,“阿爹,苌言很聪明,苌言会懂的。你快说吧。”声音未落,又叫,“大黑,大黑,你不要钻进去呀,小心里面有厉鬼……”

看父亲和哥哥都没有动静,而大黑已经钻到了那个破败的园子里,很快看不到踪影了,苌言急得扯住赵胤的衣角,差一点哭出来。

“父王,阿爹……快去看看大黑吧,它钻进去了,它钻进去了,我怕它被厉鬼吃掉……苌言怕怕……”

“不会的。”赵胤再次沉下脸,“父王说了,这是大黑的家。”

苌言皱着小眉头,撇了撇嘴巴,仍是不敢相信。

临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后文。

好一会儿,没有人吭声。

河风拂过来,天气比方才更凉了几分。

临川替苌言拢了拢小披氅,将氅上的帽子拉上来盖住苌言的脑袋,动作一丝不苟,小脸上也没有什么情绪,苌言却甜甜地一笑。

“谢谢哥哥。”

临川嗯声,没有说话。

很简单的兄妹日常,却看得赵胤烫了眼睛。

这段日子来,所有掩埋在内心里的思念与悔恨,在这一刻,隐隐有决堤的感觉。

“临川,苌言。”

赵胤欲言又止,实在不知当如何同孩子说起……

“阿爹,苌言在这里。”

小丫头拉住赵胤的手,很是乖巧。

临川同父王一样,站在廊桥边,迎着风,看着破败的荒园,一动不动。

赵胤喉头哽涩,酝酿良久,才平静地道:“你们可有发现,娘亲近日有什么不同?”

“有。”苌言第一个回答,然后这丫头似乎想到什么,小鼻子皱了皱,翘起嫣红的小嘴巴,不满地埋怨。

“苌言的娘亲变了,不爱苌言……不,不是不爱,是不像以前那么爱了。现在的娘亲也会对苌言笑,可是很奇怪,苌言却觉得娘亲怕我,不愿意跟苌言亲近,每次苌言找她玩,她都像要受刑了一般,很是勉强,还有还有,苌言想吃饴糖,以前的娘亲说会坏牙,最多只许吃一颗,现在娘亲也是不肯,但只要苌言闹一闹,她就肯了……”

赵胤低头看她,“那你喜欢哪个娘亲?”

苌言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斩钉截铁地说:“以前的。”

赵胤问:“有饴糖吃不好么?”

苌言眨巴眨巴大眼睛,摇摇头,“好是好,就是,就是……”小丫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小嘴巴一撇,突然扑到赵胤的腿上,细声细气地饮泣。

“阿爹,苌言想阿娘了。以前的阿娘。”

赵胤身子一怔,搂住女儿柔软的小身子,一时说不上话。

苌言似乎怕父亲难受,又仰起头来,安慰父亲,也自个安慰自个,“不过外祖母说了,阿娘会变成这样,是因为阿娘生病了。病了的阿娘记不得很多事情,忘了苌言和哥哥……苌言不怪阿娘,苌言会好好跟外祖母和师公学医,定要把阿娘的病治好,让以前那个阿娘回来。”

以前那个阿娘回来……

赵胤喉头一哽,说一个“好”字,已然哑了声音。

苌言看出父亲的情绪,掏出身上的小绢子,喏一声,递给赵胤,“苌言知道,阿爹也想以前的阿娘了。阿爹不要哭,阿娘定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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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赵胤摸摸苌言的头,没接小丫头洁白的绢子,而是侧头过去,看着一言不发地儿子。

“你呢?”

临川皱着小眉头,正色地看着父亲,“父王想问什么?”

赵胤道:“苌言说的,你怎么想?”

临川没有回答,而是将视线望向了对岸的雍人园。绿林掩映的废弃园子,在天幕下安静得如同一个鬼屋。难以想象,曾经这里是一个人声鼎沸的富贵盛地。

寂静中,只闻风声。

赵胤看临川久久不动,正要再问,却听小小孩儿平静地道:“现在的阿娘,不是以前的阿娘。”

赵胤吃了一惊,脸色微变,却没有作声,只是看着儿子,想看看他有什么说法。

苌言却是忍不住了,使劲儿拉扯哥哥。

“不许在阿爹面前胡说,你忘了祖父的话了?我两个要照顾好阿爹,不许惹阿爹生气……”

临川瞄一眼赵胤的表情,不见父王发怒,稍稍松了口气,转过身来,双手起礼,朝赵胤深深一揖。

“容儿子先请罪,再说话。”

赵胤抬手,“你说,家宅私事,何来罪也?”

临川起了身子,站直了说话。

“入京这些日子,放叔带着儿子四处走动,见了许多人,但儿子与太子哥哥极是投缘,便听来一些闲话……”

闲话?赵胤沉下眉,看来这个赵云圳就没对临川说什么好话。

要不然,临川何来告罪一说?

赵胤眯起眼,“他说什么了?”

临川避开赵胤的目光,并没有出卖赵云圳,淡淡地道:“太子哥哥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讲了一些父王和母妃当年逸事,是儿心下好奇,多方走访查问,渐渐得知……”

说到此,他截住话,不轻不重地扫了苌言一眼,再次向赵胤行礼,“儿不当打听父母旧事,可儿知晓了,却不能装着不知。”

赵胤哼一声,情绪平静下来。

“说说看,你都知晓什么?”

临川沉吟片刻,一字一字慢吞吞地道:“儿的母亲是对岸这座废园的旧主人。她叫时雍。”

赵胤似惊似喜,怔怔看着临川,好片刻,突然张开双臂,将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寂静无声地抱了许久,才从喉间挤出三个沙哑的字眼。

“好孩子。”

临川闷闷地问:“父王可会责怪?”

“不怪。”

“那父王带我们来此,原本是想说些什么?”

听着儿子老气横秋的话,赵胤那一身的悲伤,莫名得了些治愈。若非阿拾那个古灵精怪的性子,大抵养不出临川和苌言这么好的孩子吧?

其实,无须任何人告诉真相,赵胤只看一眼现在的宋阿拾,就知道她不是自己喜爱的那个女子,临川又何尝不是一样?

神态、目光、性子、行为处理,无一处相似。这让他深深明白,女子是因内在而美,而非因皮囊而美。不是那个魂,便不是那个人。

“父王,儿子还有一事不解。”

“阿爹,你把苌言勒得快喘不过气了。”

两个孩子的声音,拉回了赵胤游走的神思。他略略松开双臂,看看儿子,又看看女儿,然后捏了捏苌言软乎乎的脸蛋儿,转而问临川。

“问吧。”

临川退后两步,整理一下衣裳,这才正色问:“母亲不是母亲,母亲又是母亲。神魂不在,肉身仍存。儿子不解,若神魂与肉身并非同一个人,那哪一个才是儿子的亲娘?”

苌言讶然地看着哥哥,似懂非懂。

赵胤蹲下身子,与临川平视。

“你娘说过一句话。叫自由心证。为父以为,此处倒也适用。无悖理数、合乎常情,自当由你内心来判定。”

临川对父王的回答,似乎有些不解。

他沉默了片刻,弱弱地问:“那儿子若不认眼前的这个母亲,是否违礼?是否不孝?”

赵胤勾了勾唇,轻抚儿子的肩膀,“十月怀胎之苦,诞下麟儿之痛,熬更思教之愁,六年养育之恩,皆是她。旁人,不曾生养你。”

临川长长一揖,“儿子明白了。”

苌言愕然,也跟着点点小脑袋,“苌言也明白了。”

赵胤摸了摸她的头,对临川道:“走吧,去雍人园里,阿爹带你们去见见阿娘。”

声音未落,赵胤返回马车,在两个孩子的注视下,从马车柜体的下层抽出一个包袱,里面放了香烛纸钱,赵胤看了一眼,又顺便将车上的一壶酒拿上。

“走吧。”

不出所料,大结局最后那一哆嗦,我仍然还没有弄好。哈哈哈~~今天的更新是一万六千字,也不少,姐妹们先填填胃~~等大结局啦~

(本章完)

第442章 被盯上(二合一)第495章 厂督的毒第828章 巡营检视第203章 这天底下恨我的人,何其多?第782章 白马扶舟的愤怒第616章 厂督的任务第640章 巧妙的谋划第929章 喜从何来第49章 送药第257章 宠冠帝京的女子第93章 一把火结了案(二)第412章 代天行罚第151章 罪恶的黑手和浓浓的春意(加更二合第832章 有孕了第891章 背后的故事第469章 宋大人的女婿第858章 侯爷,我们溜吧第523章 气死赵焕第418章 时雍的为什么第668章 老子喜欢你第939章 情分第684章 他带着证据出来了第550章 紫藤花下第599章 姜还是老的辣啊第175章 夜深,请闭眼第630章 甩祸大法第164章 大都督这样的男子第813章 敞开心扉第94章 阿拾的小心机(两更合一)第834章 心痛的毛病,就侯爷能治第25章 中邪了?第812章 陛下驾到第834章 心痛的毛病,就侯爷能治第488章 好狠的赵胤!(二合一)第221章 气死赵胤了第750章 大疫纪要第879章 棋逢对手第638章 没想到竟是她……第54章 未遂的谋杀第11章 那口茶喝不下去了第527章 她要的真相第107章 离京(二)第419章 翻开华丽的一页(二合一)第247章 药局疑云第283章 心病第878章 不自知的外客第848章 懒郡主被宠到天上第808章 那些往事,应是美好(二合一)第119章 夜会(三)第838章 哲布亲王要选妃第226章 大黑回来啦第581章 铁糕糜杀人第860章 夜下画舫,前尘暖事第195章 偷听第805章 红颜劫难第529章 庆寿寺风云第383章 指认第781章 好好做仇人很难吗(二合一)第849章 不宜饮酒第493章 是个好女人第925章 出神入化第367章 锦衣卫的刀第63章 怀宁被斥(一)第377章 粗犷汉子的推理第806章 人算不如天算第774章 在他心里不是女魔头就好第633章 故事里的人第331章 无情无义第52章 偶尔丢个脸第127章 半夜饭馆(三)第918章 遐想联翩第316章 事情密集出现第710章 点到为止第425章 找上门来的亲爹第480章 相认第819章 宽慰第237章 疑惑 不安第489章 暴风雨前第822章 白马扶舟身上的疑点第743章 三朝回门第395章 宫里宫外第952章 我是他,他是我第481章 傻娘要回家第898章 私铸钱币第272章 狗咬狗,一嘴毛第639章 看把她给急得第407章 本座还能信谁第848章 懒郡主被宠到天上第710章 点到为止第649章 非我之财,得之不义第98章 大都督承受力强(一)第102章 山崩地裂(一)第433章 震惊!第770章 被摆了一道第640章 巧妙的谋划第416章 火中取衣第134章 恩爱!将军的宠(一)第288章 邪君娶妻第884章 南下锦城第695章 夜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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