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日新订了梅山酒店最大的一个包厢,带独立卫生间,但不是套间式的。现阶段,整个洪州市,最高档的酒店也还没有出现套间式的包厢。
什么东西都有个与时俱进的过程。
一张可以坐十个人的大圆桌上,摆满了各种酒水和凉菜。这圆桌虽大,一看就和包厢不相配,还是太小了点。这样巨大的包厢,里面一般都配备十二人甚至是十六人的大圆桌,坐在一起,热闹。
但现在,主人客人加起来就两位,用那么大的圆桌,恐怕范鸿宇的手不够长,很多菜夹不到,至于乌厅长那就更加够呛,他肚子太大。当然,圆桌可以转动,只是总觉得不大对头。乌厅长就刻意吩咐酒店总经理,给临时换上了这张十人座的圆桌。
“范处长,请,请!”
乌日新殷勤相邀,肥脸上笑容多得堆不下了。
范鸿宇能够赴宴,让乌日新心里重新腾起了希望。这就说明,事情还没到完全无可挽回的地步。不然,范鸿宇压根就不会回他电话。看来这位范处长虽然年轻,却是深通官场规则,多个朋友多条路。
范鸿宇也不客气,径直走向主宾位。
酒店总经理疾步上前,抢在前头给范处长拉开了椅子。
“范处长,可以上菜了吗?”
乌日新没有急着落座,就站在范鸿宇身边,弯着腰,恭谨地问道。
范鸿宇点点头。
“上菜上菜,快!”
酒店总经理又连忙跑了出去,一迭声地催促。四名服务员立即行动起来,递热毛巾的递热毛巾,布碗碟的布碗碟,忙了个不亦乐乎。
乌日新却依旧站着,不敢坐。
如果只是普通宴请,乌日新也不至于如此“低调”,关键今天这个宴请大不相同,乃是负荆请罪,姿态不放低些,指定过不了关。
范鸿宇笑了笑,说道:“乌厅长,请坐吧。”
“好好,谢谢范处长。”
范鸿宇笑道:“今天是你请我吃饭,该当我谢谢乌厅长才对。”
“哪里哪里,范处长太客气了,就是吃个便饭……范处长能够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过来,实在太给面子了。感谢感谢!”
漂亮的女服务员在一旁低声问道:“范处长,喝什么茶?我们这里有特级龙井,普洱,铁观音,黄山云雾,银针,碧螺春……”
“云雾。”
范鸿宇随口说道。
“好的。”
服务员随即给两人泡了清香袅袅的云雾茶。
乌日新忙说道:“黄山云雾茶味道纯正,色泽鲜嫩,香气如兰,回味悠长,确实是好茶,是茶中君子。和范处长的身份太般配也没有了。”
范鸿宇不由失笑。
什么时候黄山云雾茶被称作“茶中君子”了?
乌日新牵强附会,无非是像拍他的马屁,同时隐隐提醒自己——您这都君子了,就不要和我一般见识吧?不知者不罪啊!
不过乌日新能随口说出黄山云雾茶的特点,可见肚子里还有点墨水,不纯粹是大鱼大肉和饮料酒浆。
“乌厅长,实际上现在已经没有真正的黄山云雾茶了。云雾茶早就失传,现在的黄山云雾,其实是黄山毛峰的一种。现在还不到清明节,没有新茶,这是去年的陈茶,味道不是太纯正。”
“原来是这样……”乌日新就瞪大了眼睛,故作惊讶:“我还一直以为,云雾是云雾,毛峰是毛峰呢。哎呀,又学到了新知识。范处长年纪轻轻,学识渊博,佩服佩服。”
说着,便连连拱手。
见乌日新五十来岁的人了,神态俨然,却在范鸿宇这样一个年轻后生面前谀辞潮涌,马屁乱飞,服务员都暗暗好笑。乌日新是梅山酒店的常客,包厢服务员都见过他,知道他是个大人物,据说是省里的大官,却对范鸿宇如此敬畏有加,真不知这位高大帅气的年轻人,是何种来头。便一个个好奇地偷偷打量范鸿宇。
范鸿宇却皱起了眉头,似乎有些不悦。
乌日新就吓了一跳,不知道哪里又做错了,紧张无比。
范鸿宇淡然说道:“乌厅长,既然是私人聚会,这些客套话就不用说了吧?不然这饭吃起来挺别扭的。”
“好的好的,我注意我注意。”
乌日新又是一迭声的答应。
应该说,乌日新还算是比较懂事的,就请了范鸿宇一个人,再没有叫其他人相陪,待会有些话,范鸿宇也方便点醒他。人多了,就不好说话。
不一会,热气腾腾的菜肴流水阶送了上来,很快就摆了满满一桌子,粗粗一数,竟然有十六个正菜,再加四色凉盘,整整二十个菜。
饶是范鸿宇食肠宽大,乌日新肚子也不小,那也是万万吃不完的。
不过范鸿宇没说什么。尽管他很反对浪费,尤其反对公款吃喝的浪费,但乌日新并不是他的下级,只是暂时有求于他。这个时候和乌日新讲大道理是没有用的。
官场上,讲究的就是个因地制宜,因人而异,范鸿宇又不是食古不化的老顽固。
“范处长,招待不周,请多多海涵!”
不管桌面上的菜肴多么丰盛,这句客气话,是一定要说的。
范鸿宇微微颔首,话语不多。
这也是在秘书一处几个月实习得来的新经验。越是大机关的工作人员,越是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逢人但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自然,和亲近的人私下呆在一起的时候是例外。比如范处长绝不能在高市长面前沉默寡言。
范鸿宇越是这样,乌日新便越是敬畏有加,似乎范鸿宇此刻就是尤省长的化身。
“范处长,您看,喝点什么酒?”
“茅台吧。我酒量不大,随意。”
“好好,随意随意……快快,斟酒。”
乌日新便朝着服务员连连招手。
漂亮的女服务员开启了陈酿茅台,顿时满室皆香,莲步姗姗,上前给两位领导斟酒。乌日新紧着起身,接过酒瓶,亲自给范鸿宇倒满了甘冽的酒浆。
“范处长,我敬您一杯。昨天的事,真是十二万分的抱歉,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多多原谅。”
乌日新双手捧着小巧精致的白瓷杯,微微弯腰,恭谨地对范鸿宇说道,语气十分诚恳。
范鸿宇没有急着举杯,淡然说道:“乌厅长,金吾山上的事情,你确实做得有些孟浪了。你今天要向省长汇报工作,不多做些准备,却相信那些怪力乱神,和你的身份可不大般配。”
乌日新刚刚平息一点的冷汗又呼呼地冒出来。
这年轻人,果然厉害啊。
压根就不提“个人恩怨”,如果那也算个人恩怨的话。直接就给他上纲上线,而且还让人无可辩驳——你明天要见省长,今天却上山求神拜佛,大搞封建迷信。岂不是说,上级领导还不如一个装神弄鬼的神棍?你的前程到底是由领导决定,还是由张天师决定的?
将这个大帽子给他扣上,只要尤利民在青山一日,乌日新就永无翻身的机会。
“对对对,范处长批评得完全正确,都怪我自己不注意,没有认清楚怪力乱神封建迷信的本质,头脑一时发热,下次一定改正,一定改正……”
乌日新忙不迭地作检讨,态度相当诚恳。
孰料范鸿宇依旧不接这个茬,淡淡说道:“乌厅长,下不为例不见得每个时候都能用得上。实话跟你说,尤省长对你今天的汇报,不是特别满意。这个事,你得先解决好了才行。张天师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让你这么信服?要是这个事情传到省长那里,怎么办呢?”
乌日新双手捧着酒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额头冷汗汨汨而下,脑袋里乱作一团,张口说道:“范处长,张天师那事,我也是被人蒙蔽了。”
“我知道,被康己德蒙蔽了嘛。康己德不过是个生意人,你就那么信他说的话?”
“不是不是,不是康己德……是,是……我听人说,袁书记都亲自上过金吾山,会见过张天师……”
一言及此,乌日新忽然张大了嘴,满脸惊恐之色,再也没有半点声音。
慌乱之中,又犯下大错。自己这不是在攀比袁书记么?袁书记是什么职务?自己又是什么职务?焉能相提并论!
这话要是传到袁书记耳朵里,自己有十个乌纱帽也不够人家摘的。
袁书记的脾气可不平和。
说起来,省里的干部畏惧袁书记,甚至比畏惧省委荣书记更甚。
瞧瞧自己,都干了些啥破事?
范鸿宇笑了,微笑着说道:“乌厅长,袁书记上金吾山,那是关心宗教事务。这个话,以后千万不要再说了,以免引起误会。”
“对对对,范处长批评得太正确了,我以后一定注意,一定注意,绝对不乱说话。”
汗水一道道流淌而下,也不敢擦拭一下。
一旁的服务员见了,都暗暗为他难受。
范鸿宇这才站起身来,举起酒杯,和他轻轻一碰,说道:“乌厅长,做什么事都要注意一点,千万不可大意。”
“是是,一定一定……”
眼见范鸿宇酒杯沾唇,乌厅长连忙一仰脖子,满饮杯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