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心机似海
易寒心知中了圈套,不及多想,手中寒若秋水的长剑凛冽一闪,气势如雷,裴琰觉一股寒意迎面扑来,揉身轻纵,剑锋由身侧飞起,叮叮声响,二人瞬息间已过了数招。
易寒一上来就是搏命的招数,为的是要与裴琰纠斗成旁人无法插手的局势,方不会被群起围攻。裴琰自是明他心意,步步后退,试图拉开与易寒的距离。易寒却剑随身动,围著裴琰游走,上百招下来,二人斗得难分难解。
安澄等人围于一侧,知插不上手,他久随裴琰,处事老到,便分散各长风卫,守住双水桥四周,防止易寒逃逸。
易寒剑招突变,由刚烈而转灵幻,振起一片寒光,似幽莲绽放于静夜,又如石子投湖溅起圈圈涟漪,裴琰接招接得十分吃力,这柔和的剑气绵延不绝,竟缠得他身形有些微的摇晃。
易寒知机不可失,一声长啸,身形拔起,踏上桥边垂柳,借力一升,在空中连踏数步,跃至对岸。对岸尚有几名长风卫把守,他剑气自空中劈下,如闪电一般,震得这些人踉跄后退。他右足再踏上一人头顶,那人头骨迸裂倒地,他却借力一飘,掠上屋顶,疾奔入黑暗之中。
裴琰怒哼一声,紧跟在易寒身后,但安澄等人便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易寒见只有裴琰一人得以跟上,心中略安,他知二人武功不相上下,两个月前自己在长风山庄败于他手只是因心神被扰乱,却非技不如人。只要能摆脱长风卫的围攻,与裴琰一人对敌,他并不惧怕。只是如何摆脱他的跟踪,倒是件颇费思量的事情。
纷乱的号声震破夜空,易寒知是安澄等人正调集人马封锁各处。他心中暗恨,却仍保持著高度镇定,听得身后裴琰衣袂之声,又细心辨认各处人马往来调动的声音,在城中如一缕轻烟,东飘西晃,不多久便到了西南角的城墙边。
裴琰怒喝一声,剑光快如疾风,凌空掷向欲纵身出城的易寒。易寒右足在城墙上一点,拔高丈许,右手剑光横于身后,‘叮’声过后,裴琰掷来的长剑掉落于地。易寒向上急攀,裴琰急速追上,易寒见他兵刃已失,放下心来,跃下城墙,向郊外奔去,听得裴琰仍在追赶,笑道:“裴相,真是不好意思,改日我再到您相府做客!”
裴琰也不说话,从腰间掏出数把匕首,不停掷出,易寒左躲右闪,不多时,二人一逃一追,奔入一片坟地之中。
裴琰一声长喝:“易堂主,你就不顾你女儿的性命了么?!”
易寒一惊,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如冰,冷冷看著追上前来的裴琰。二人静然对望,裴琰一笑:“易堂主,裴某只是想请你过府一叙,你又何苦这般躲避?”
易寒冷冷笑道:“敢问裴相,你一人可能将我留下?”
裴琰摇头道:“不能。”
“那就是了,我今日是一定要走的。至于我女儿,她若有丝毫损伤,裴相家大业大,亲人也多,我日后一一拿来祭奠我的女儿,也是不迟的。”易寒沉著脸缓缓道。
裴琰啧啧摇了摇头:“看来易堂主的确是心狠之人,无怪当年抛弃燕小姐,害死燕将军及夫人,又害了素大姐的终生。”
此处山野向北,夜风甚急,吹得林中树叶簌簌作响。易寒沉默片刻,道:“裴相,你今日已不可能将我留下,我还是那句话:你若伤我女儿,我定要你全部亲人性命相偿!”说著剑光一闪,劈下一截树枝。
裴琰笑道:“易堂主,我也不是一定要取你性命,也不是要将你绳之以法,只是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易寒迎上裴琰目光:“裴相请问。”
“我想问问易堂主,金右郎金大人,现在何处?”裴琰闲闲道。
易寒一愣,复又大笑:“裴相倒是聪明人,知道使臣馆一事是我所为,不过你可问得太晚了,我现在也不知金大人身在何处。”
裴琰面上闪过一丝恼怒,轻哼一声:“你们这招倒是毒辣得很,看来你家二皇子是绝不愿贵国与我朝签订和约,而是一心想挑起战事,好重掌兵权。”
易寒见只裴琰一人跟踪而来,也不惧怕,微笑道:“和约若成,二皇子便要交出兵权,他自是不愿出现这种情况。所以命我一把火烧了使臣馆,只是累了裴相,倒是对不住裴相大人了。”
裴琰极为恼怒,面色阴沉。
易寒见他身形立如青松,知他正意图封锁自己逃逸的各个方向。他想了片刻,欲分散裴琰的注意力,好趁机逸去,遂悠悠道:“我这事做得十分隐秘,不知裴相是如何得知,一切乃我所为?”
裴琰右手指关节掐得喀喀响,冷冷道:“当今世上,要从使臣馆内将一个大活人劫出,跃上数丈高的屋顶,翻墙过到卫城大街,还要避过使臣团、禁卫军和光明司的耳目,这份功力,便只有我、易堂主和萧无暇萧教主方有。”
“那为何裴相认定是我易寒所为,而非萧教主所为呢?他可也是一心想破坏这份合约的。”
裴琰面色渐转平静:“人是你劫的,火却不是你放的。我详细调阅了所有笔录,发现自火起被禁卫军察觉,至全部人马赶来救火,时间极短,且人来人往,还有光明司的司卫们正在巡防。你要急著将金右郎大人带走,自不可能再来放火,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使臣团内部有人与你配合,你方把人劫走,他便放了这一把火。而且事先,使臣团的人饮下了有迷药的酒水,这也只可能是内部有人作案。萧教主虽神通广大,但要支使这么多桓国人替他办事,似乎不太可能,所以,我便想到是易堂主大驾光临,而且你也确有这份动机。”
易寒哈哈一笑:“裴相果然聪明,易某佩服。所以,你才设下计策,引我出来,想逮我归案?!”
“不错,关于有年轻女子在打探当年燕将军后人一事,是我命人在京城及四周散播出去的。我知你听到这个传言后,定要来京城一探究竟,想知道这个年轻女子到底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那裴相又是如何找到我的女儿的?”
“这可就是机缘凑巧了。我本也没想到你的女儿会在这个时候出现,我与素大姐说定,替她父亲燕将军翻案,让她先根据真人真事排演一出戏曲,在百姓中制造同情的声势,再上书圣上,替燕将军洗刷罪名。我知你一定会去找素大姐,也知她这堂戏,你是非看不可。本还想著找一名年轻女子来假扮你女儿,当堂认亲,引你出现。不料你真正的女儿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京城,倒省了我一番力气。这是她自己送上门的,可怪不得我。”裴琰微笑道。
易寒仰面而笑,声震山野,笑罢他脸一寒:“裴相,你果然行事狠辣,手段高超,只是你纵知这一切是我所为,又有何用?你今日既不能将我留下,更无法找到金右郎大人,你又如何洗刷你朝意图破坏和约的罪名?听说裴相可是立下了军令状,要在半个月内找到真凶,否则乌纱难保,易某真是有些对不住裴相了。”
裴琰一笑,意态悠闲,月色当空,易寒将他面上笑容看得清楚,那笑容竟似看著猎物在网中挣扎,极为得意,他心呼不妙,又不知问题出在何处。正思忖间,裴琰猛击双掌,二人身侧不远处的一处石墓,轧轧作响,墓碑缓缓移动,火光渐盛,十余人点燃火把从墓中步了出来。
易寒心一沉,见那十余人中,本国副使雷渊正阴沉著脸望向自己,知又中了裴琰之计,暗恨不已。
裴琰面上笑得更为优雅,缓步走到那十余人面前,依次介绍:“这位是雷副使,易堂主自是老相识,无需我再介绍。”说著解开了雷渊的哑穴。
他又一一道:“这位是西兹国驻我华朝的使臣,阿利斯大人;这位,是乌琉国驻我朝的使臣越大人;这位,是鞑靼的使者铁大人。”他一一解开各人穴道,抱拳道:“为防易堂主听出各位声息,多有得罪,只是此事也关系到各国会否受战火波及,权宜之法,请各位使臣大人见谅。还请各位能为我朝作个明证。”
三位使臣忙道:“裴相太客气了,真相大白于天下,我等一定会据实作证的。”
裴琰步到雷渊身前,微笑道:“雷副使,不知您还有何疑问?”
雷渊轻哼一声,望向易寒,冷声道:“易堂主没将我烧死,还留了我一命,我倒是要万分感激堂主。”
易寒知事情败露,前功尽弃,却也不甘心被裴琰拿住,力贯剑尖,盯著裴琰,只待他稍有松懈,便突围而出。
裴琰笑道:“我知道易堂主一定很不甘心,也心有疑惑,为何我会算到易堂主一定会逃到此处,而事先在这处安排好一切?”
易寒却已想通,冷冷道:“裴相水晶心肝,剔透玲珑,不管是双水桥畔,还是城中围堵,路线都是算计好了的,包括先前投掷匕首,为的就是将我逼到此处。”
裴琰大笑:“正是,易堂主想得透彻。我不妨再告诉易堂主,我早算到这城中必有我朝之人和你接应,而且为你劫人提供帮助。前几日京城之内,严厉搜查各客栈,也是我命人所为。只有这样,方能逼你与其联系,住到他为你安排的宅子之中。你先前歇息的那两个多时辰,我已将那宅院的来历,屋主是谁,顺藤摸瓜查得清清楚楚,只怕此时,我的手下已将此人拿住,逼问出金右郎大人的下落了。”
易寒只觉嗖嗖凉气自脚底涌上心头,眼前这位华朝左相,年纪甚轻,却手段凌辣,精明严密,心机似海,将自己似猫捉耗子般玩弄,实是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他想寻隙遁去,刚欲拔身而起,却见裴琰身形也是一动,将自己逃走的角度封死。正对峙间,听得脚步声纷响,数十人由山脚奔来,火光大盛,他转头见看见一人,面色大变。
火光下,燕霜乔鬓发微乱,气息微喘,被数名长风卫押著,眸中隐有泪花,神情复杂,望著易寒。
易寒心尖一疼,但他已将面前这位裴相看得通透,知即使自己束手就擒,他也绝不会放过自己父女。他念及此,一声厉啸:“裴琰,你若有胆动我女儿,我要你的亲人十倍以偿!”
他牙咬舌尖,喷出一口鲜血,剑如蛟龙,剑光竟比先前盛了几分。裴琰面色一变,手中忽闪一道寒光,短刃荡起疾风,如银蛇乱舞,轰然一阵巨响,场边诸人摇摇而晃,掩耳而避。只听得易寒一声大喝,犹如奔雷,再睁开眼来,场中已不见了他身影,而裴琰面色苍白,立于原地,单手抚胸,唇边溢出一缕鲜血。
见长风卫欲待追去,裴琰喝道:“不用追了!”
纷扰既定,长风卫们自去安排各国使臣回城,裴琰带著数人押著燕霜乔回了杏子巷的‘邵府’。
望著床上被迷香迷晕过去的江慈,裴琰静默片刻,转向燕霜乔道:“你这师妹于我还有些用处,你若不想伤害到她及你的小姨,就只有听我安排。”
燕霜乔自寅时被‘邵公子’唤出屋外,眼见江慈在睡梦中被迷香迷晕,又被长风卫制住押出邵府,再见裴琰围追易寒,恍然醒悟,知一切都在这裴相的算计之中。她冷哼一声,望向床上酣睡的江慈,目光渐转柔和,终低叹道:“我自会听你命令行事。只是我很好奇,你是如何安排下这一切的?”
裴琰目光自江慈身上挪开,淡淡道:“你到你外公坟前祭拜,便被我的人盯上了,后来你入城四处打听江慈的消息,手下回报,我便让人假扮邵二公子将你撞伤,把你暗控起来。”
“所以,你猜到了我是易寒的女儿?”燕霜乔想起这几日与那‘邵继宗’的相处,心中隐隐作痛。
“我也只是怀疑,安澄曾听江慈自言自语,说她要回邓家寨。自明飞试探出你是江慈的师姐后,我便飞鸽传书,派人在全国寻找邓家寨,在阳州找到了认识江慈和你的邓家寨人,也找到了你母亲的坟墓。根据墓上所刻姓名燕书柔,我确定了你是易寒的女儿。”
“所以你带小慈去听戏,故意造成我们相会,就是为了最后确认我是她的师姐,也就是燕书柔的女儿,然后再想法子让人带我们去揽月楼听戏,将易寒引出来?”
“是。”裴琰再望向床上的江慈,忽然笑道:“你是聪明人,也不用我多说,要你做什么,我现在还没想好,但自会为你安排一个好去处的。”
燕霜乔怆然一笑,裴琰微笑道:“你如果不想你师妹有什么闪失,就麻烦你写上一封书信,让她安心留在我相府。”
望著长风卫将燕霜乔押走,裴琰转过身,缓缓步到床边坐了下来。他凝望著江慈略带潮红的面颊、恬静的睡容,手抚胸口,咳嗽数声,轻轻替她将滑下来的被子盖好,大步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