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然间,灵越已跪在慕容老夫人的身边,将黑袍解开,先查看了胸前,又将尸体扶起,看了看后背。又重新将黑袍为老夫人掩好。
“老夫人是从背后被利器贯穿……”
“谁是第一个看到尸体的人?”灵越问。
“是奴婢……”远处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回答着,灵越这才发现假山灌木下还跪着一个中年的妇人,满脸仓皇之色。
“她是服侍我娘的下人,我娘怕人,只有银嫂能近身伺候。”慕容白原先喷火般的眼中,暴戾之色似已隐退。
她踌躇着看了一眼慕容白,见慕容白没有反对之色,便继续招呼银嫂,“银嫂,你过来,跟我说说当时这里是什么样的情形。”
银嫂战战兢兢地膝行到老夫人跟前,先是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慕容白,方才颤声回答,“老夫人作息不同于常人,平日里总是白日安眠,晚上出来活动。她虽则神智不清,却一到天明必回卧房。少主说只要在后园之内,不必太拘着老夫人,所以奴婢见到老夫人夜间不见,也不太在意。“
“昨夜狂风暴雨,奴婢哄着老夫人不要外出。她也很听话地,在卧房安歇了。雨夜睡得香甜,我一觉醒来,已见天光。我起身往夫人床上一看,她竟不见了!我慌忙走出去寻找,却见一个人面朝院门,俯身倒在荷花池里,我凑过去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夫人她她……”她用袖子擦着眼泪,哀哀痛哭起来,“都是奴婢的错,如果奴婢不贪睡,不睡得这么死,一定会发现那恶贼……老夫人,奴婢对不住你啊!“
灵越的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打断她的哭泣,“你发现老夫人尸体的时候,背上可有凶器?”
“这……我当时吓坏了,没有留意,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我见老夫人倒在池子里,还以为她是滑倒了,忙将她拉起来,结果发现池子里都是血,她也没了气息……我就匆匆忙忙跑去报告给少主……”银嫂的嘴唇哆嗦着,显然心有余悸。
灵越看她面色如纸,身体抖动得如同筛糠一般,显然受到的惊吓不轻。
“银嫂,之前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人或者什么声响?”
银嫂皱着眉头回忆片刻,轻轻摇头,“昨夜大风大雨,我什么都没听到……”
灵越若有所思。她又走到假山前,仔细查看是否有蛛丝马迹留下。然而昨夜倾盆大雨,似将一切痕迹冲刷得干干净净。青石板砖上,唯有枯枝残叶,零落一地。
“先找到凶器再说。”她沉吟片刻,告诉慕容白,“派人搜查荷花池,附近的花丛,周围的屋顶,花坛器皿也不容错过。等找到凶器,看看有什么线索。”
慕容白未料到她竟如此沉静,有条不紊。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没有否定她的建议,而是微微颔首。他开始相信了面前这个他一度怀疑是凶手的少女。
阳光开始炙热起来,照在两个人的身上,竟有些灼人。灵越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珠花。
她如从前一般摩挲着,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向着九月的骄阳,举起了珠花,眯起双眼,细细看向珠花的每一条缝隙,有了惊人的发现:
“慕容白,这朵珠花不是那朵珠花!”
灿烂的阳光照射在珠花之中,金玉花瓣闪耀着别样的光辉。
细小的缝隙之中,有一处不显眼的黑色的污迹。她用小手指轻轻地擦了擦,却擦不干净,透过阳光,才发现,那似乎是火烤的痕迹。
“慕容白,这朵珠花不是那朵珠花!”
她震惊于这样的发现,话都说不明白了。但是慕容白还是听明白了。
“你是说,这朵珠花,并非是我娘送你的那一朵?”
“嗯,你娘送给我的那一朵,我曾经细细地看过,完美无瑕,并没有这样的污痕。”灵越将珠花举起来,向着阳光,指着缝隙处的那点痕迹。
慕容白接过珠花,也眯起眼睛看了看,“的确有个不显眼的痕迹……像是……”
他的瞳孔微微放大,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骇异,似想起了极其恐怖的事情。
“想是曾经被火烧燎过的痕迹……”灵越看着慕容白的神色,未免惊讶。难道这世间还有令慕容白惧怕的事情不成?
“那又能说明什么?”他将珠花依旧塞到她的手里,语气骤然变得冰冷。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灵越一呆。
她咬了咬下唇,“老夫人已经送了一朵珠花给我,我想这朵珠花应该不是送给我的……我猜想,她拿着这朵花,或许是想到了什么,又或者是要给别的什么人看……”
慕容白闻言,身体重重一震,他用一种梦呓般的语气,不确信地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他走近灵越,低下头看着她,眼眸之中奇异的亮光如同火苗一般熊熊燃烧。
“我说的……不过是我自己的猜测……”灵越被他的目光震慑,感到惊恐起来,双臂不知不觉起了一层细小的麻栗。
“你刚才说的,再说一遍!”他几乎是低吼,一把按住了灵越的肩膀。
“我说,老妇人深夜拿着珠花,或许是想到了什么,又或者是要给别的什么人看……而有人正是要阻止她……”灵越的声音越说越小,慕容白的手抓得她太痛了,痛得她的眼泪立时迸出来,在眼窝里团团打转。
慕容白慢慢松开了她的肩膀,扭着头痴痴看着地上的母亲。明明是九月浓烈炙热的阳光,笼罩着他高大的身体,他却微微颤抖着,好像整个人正在陷入一场最深最可怕的噩梦。
“慕容白……”灵越觉得不对劲,轻轻唤他,“你没事吧?”
天地一片安静,不知名的虫鸣凄厉的叫声紧一阵又停一阵,头顶上的叶子呼啦啦被风吹过,日光在他们身上聚了又散,散了又乱。
灵越望着慕容白,零落散乱的树影在他的身上飘忽跳跃。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慕容白,这一刻他不是怒意勃发的火山,也不是冰冷刺骨的冰山。而是令她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一个孩子。
是的,就像一个困在噩梦之中的孩子。
她甚至觉得他的呼吸都比往日轻了不少,那侧面的曲线轮廓,少了往日的坚毅刚烈,多了几分难得一见的柔和。
她犹豫着,决定叫醒他。
“慕容白,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凶手或许就在我们的身边!”
慕容白的身体微微一僵,良久他嘶哑的声音传来,“何以见得?又是你的猜测?”
“这朵珠花与老夫人曾经赠给我的那朵分明是一对,且有火燎的微痕。而后园之中,严禁灯烛,也是与火有关。老夫人的脸,与大管家的脸,都曾经受火吻。这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场火灾……”灵越目光流转,凝视着他的侧颜。
“那场火灾必定有什么隐情……”她说到这里,微微避开目光,不敢去看慕容白的反应。
她如此沉静地条分缕析,落入慕容白耳中,是惊异,是震惊,更是伤痛。她猜想的一切都对,那一场残酷的大火,是慕容山庄讳莫如深的旧事,是他少年亲眼目睹的一场噩梦。
“这珠花,是妹妹的……”他提起这世间最甜最娇的称呼,语气也变得万分轻柔,还有不曾流露的悲伤。
“你的妹妹叫青儿……”灵越想起慕容白曾沉默不语注视的那个名字,那带着稚气歪歪斜斜的两个字。
“你怎么知道……”他略有惊讶,忍不住问。
“你曾经立在飞鹤亭的廊柱前看了很久,那柱上不是画着两个小人?小吉祥摸了摸,还被你斥责了一顿。”
慕容白顿时想了起来,“那是妹妹小时候淘气画的,后来被娘发现了,还骂了她一顿。”
他小小的妹妹,不过六七岁的年纪,梳着一对圆圆的丫髻,穿着杏子红的襦裙,天天跟在他后面跑。他总是嫌她烦,骂她是“跟屁虫”。如今她画的小人还留在柱间,而她在大火之中永远停留在十四岁。
他的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般,不自觉地要手握拳按住,才能令痛稍减半分。
“妹妹十四岁那年,我跟随父亲去了一趟杭州,在杭州最负盛名的玲珑玉器行,精挑细选了一块美玉,做了这一对珠花,作为她十四岁生日的贺礼。”
他的妹妹慕容青,是慕容山庄最得宠爱的孩子。爹娘爱之如宝,视之掌上明珠,连他这个儿子都要靠后。
他从来都不嫉妒妹妹,相反,他跟爹娘一样,将妹妹疼到了心坎子里。
他和爹行走江湖,但凡看到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好看的,必定惦记着妹妹,给她捎上一份。
跟所有的姑苏女儿一样,妹妹是个爱娇的女孩儿,有着挑剔的眼光。
他送的衣料,妹妹看了一眼,会跟娘抱怨,“哥哥定是存心选了人家铺子里最难看的布料来送我……娘,你看这颜色要红不红的,这么古怪,可用来做什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