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拂晓。
今日的早朝仍是和前几日差不多,朱佑樘一天不表态,抨击的声音就一刻不会停,不过这抨击已经成了常态,从开始义愤填膺,眼看就要到了年关,手里头都有事做,除了都察院的御使,有这闲情雅致的还真不多。
朱佑樘对国舅与柳乘风仍是采取着沉默的态度,其实他心里清楚,这件事可能如张皇后提醒的那般,是冲着聚宝楼去的,可是越是这个时候,他更不能表态,沉默和拖延,才是最好的办法。
皇上三缄其口,虽然招致了不少不满,不过内阁的沉默也为朱佑樘分担了不少非议,今日的早朝,卯时刚过的时候就已经结束,大家各自从宫中散去,各回值房不提。
不过今日仍是有不少大臣告假,只在值房里转了一圈,禀明了上官便上轿回府。
朱府。
花厅里数十个官员已经坐下,对这儿,大家已是熟门熟路,所以也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大家各自吃着茶,闲聊几句。
不过此时不少人虽是带着笑,眉宇却不自觉地拧成了川字,原以为按着朱赞的计划根本不必和柳乘风、国舅起什么冲突,柳乘风和国舅在这风口浪尖上,自然会乖乖蛰伏起来,不敢轻举妄动。谁知道柳乘风竟是有这么大的胆子,不知是借了谁的势,竟是要动真格的。
事情不如想象中的好解决,反而变得更加棘手了,朱赞虽然还在更衣,不过柳乘风的信却已经在诸位大人的手里打了一个圈圈。
“你要战,我便战,君活我死,不死不休!”
这封书信再配上唐家大少爷的腿,足以让这些养尊处优的老爷倒吸冷气。
人家这是要拼命来着,而且摆出了一副同归于尽的姿态,这个疯子难道当真要玉石俱焚吗?
许多人凝重得沉着眉,甚至有人开始后悔。
原以为势在必得,谁知道碰到这么一个不要命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真有些让人头痛。
喧哗之中,朱赞穿着常服走进来,咳嗽一声,花厅瞬时安静下来。
朱赞也是叹了口气,看了众人一眼,慢吞吞地道:“书信都看了吗?”
有人道:“看是看了,只是柳乘风到底发了什么疯?居然……居然……”
“他带人打断了唐公子的腿,咱们不如借着这个机会再弹劾一下……”
“不成,事情没这么简单,大人……不对劲啊……柳乘风这么做,莫非是想杀鸡儆猴?好告诉咱们,今日能打断唐公子的腿,明日就能打断朱公……”
说话的人不禁咋舌,露出畏色。
朱赞却只是摇头,道:“这件事没这么简单,柳乘风的底细,我早就摸清楚了,说他背后有人撑腰、有圣眷,这都没有错。可是不要忘了,此人行事也颇为缜密,没有绝对的把握,绝不可能动手打人。除非……”
朱赞突然顿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怪异,随即,一个念头从他脑海中冒出来,他的脸色骤然变色,道:“我明白了。”
其余人道:“大人明白了什么?能否赐教?”
朱赞不禁苦笑道:“找唐公子的麻烦,不是因为柳乘风丧心病狂,也不是要迁怒他人,而是……”朱赞这时候也不得不佩服柳乘风了,随即道:“他这是打草惊蛇,借着一个唐家少爷让我们自乱阵脚。我们还是太疏忽了,原以为此前的计划缜密,不会有什么疏漏,柳乘风不敢随意动手,可是现在看来,咱们却是中了他的奸计了。诸位想想看,原本这开局是我们占了上风?这是为何?并不是说咱们人多,也不是说咱们比他显赫,而是柳乘风在明,我们在暗,柳乘风先是从顺天府找到突破口,再痛打唐家少爷,府尹唐邵必然方寸大乱,而后寻大家商议,若我预料的不错,柳乘风一定叫人暗暗盯梢,如今咱们的身份,只怕柳乘风已经一清二楚了。”
花厅中的人一下子沉默起来,原以为他们要对付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武官,现在看来,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朱赞的猜测应当没有错,这个柳乘风玩了一手打草惊蛇的把戏,而大家的身份已经被柳乘风摸清楚,那接下来,柳乘风会怎么做?
朱赞拍案而起,脸色骤变道:“不好,咱们这一次可能要栽了!”
砰的一声,肉掌拍击桌案的声音一下子让所有人的心儿都不由得狂跳起来,有人道:“朱大人,这是怎么说的?”
朱赞的脸色苍白,道:“咱们的货物……货物……”
正在不少人还一头雾水的时候,一个门子跌跌撞撞地进来,大口喘着粗气道:“老……老爷……不好了,咱们朱家的商铺和货栈全部被锦衣卫查抄了,老爷……二老爷……二老爷他……”
…………………
河源商行,坐落于迎春坊的地字号码头,占地不小,距离码头也近,位置得天独厚,商行的门脸很是宽阔,或许是因为这几日生意冷清的缘故,几个伙计耸拉着头坐在店铺里烤着炭火。
河源商行的后面就是货栈了,占地足有数亩之多,可以说在这地字号码头附近,河源商行的货栈规模是最大的,往年的时候,河源商行的生意很是红火,可谓日进斗金,因此连这儿的伙计在迎春坊里头都能昂首挺胸。
只是这么大的货栈,如今却成了烫手的山芋,让河源商行的东家朱琦每日唉声叹气。
坐落在河源商行不远,就可以清晰地看到聚宝楼的建筑了,自从来了聚宝楼,河源商行囤积的大批货物一下子价格大跌。原本朱琦打的是囤货居奇的算盘,因此积攒了不少的存货,可是现在想把价格抬高却也有些难了,毕竟现在交易比从前要快,甚至一些商贾把手头的货出手之后便立即返乡,趁着某样货物价格还算坚挺,立即贩运一批过来。
事到如今,朱琦倒是想把货物低价脱出手去,只是可惜他想去聚宝楼申请个会员,便是临时的会员也好,只是申请递交上去,聚宝楼却是回绝了。理由很简单,这几年朱家的名声不太好,或者说根本就是声名狼藉。没了这会员的身份,现在在迎春坊里根本就没有人和朱琦交易。
朱琦愤怒了,只是虽然愤怒,却也无可奈何,他是朱赞的亲兄弟,现在只能等,等自己的那个兄长将聚宝楼整垮再说。若是整垮了,朱家自然仍旧能日进金斗,可要是这件事做不成,且不说从此以后朱家再别想涉及京师的生意,单这货栈中囤积的货物,只怕损失也是不小。
朱家在这儿盘踞了这么多年,想不到居然会落到这个田地,朱琦背着手从帐房里出来时,脸上满是阴郁,今日清早倒是有个人来寻他接手这批货物,说是愿意一万两银子全部吃下。
一万……
这批货物虽然是强买强卖来的,进货时把客商的价钱压到了最低,可是也花费了三万多两银子,都是些上好的绸缎和瓷器,价值不菲,原本想转手卖个五六万两,这人倒也能开得了口,居然想一万两银子就吃下。
朱琦心里将这人大骂了一顿,可是他心里也知道,现在的京师和从前已经大大不同了,没有聚宝楼的会员寸步难行,再加上朱家从前的信誉,想将这批货脱出手去,只怕比登天还难。
他背着手到了铺子里来,看到几个伙计正在闲聊,双眉拧起,大喝一声:“我养你们就是在这儿胡扯的吗?狗东西,都去做事!”
伙计们吓得咋舌,故意去拿了鸡毛掸子去掸柜上的灰尘,或是去摆放桌椅。
朱琦看着空荡荡的铺子,心情更坏,正要出去走走,此时却是传来了马蹄声。
这儿是京师最繁华的地段,人流如织,放马奔驰却是极少见的事,虽然也有马车经过,不过那马速却不如今日这声音这般急促。
朱琦掀帘出去,外头一股冷冽冷风,将他吹得不禁打了个哆嗦,而随后,数十匹马已经疾驰到了河源商行门口。
飞鱼服、绣春刀,冷漠的眼神,笔挺的校尉。
柳乘风一马当先,上下打量这河源商行,居高临下地盯着朱琦。
“锦衣卫办事,无关人等,全部滚开!”
柳乘风大喝,自有一番威势。
朱琦却不禁心里有气了,他虽是商贾,可是兄长却是户部侍郎,哪个卫所里来的锦衣卫居然敢在河源商行门口大呼小叫?
柳乘风这么一喊,铺子里的伙计、帐房都跑出来看,一下子,所有人皆是目瞪口呆。
柳乘风已经拔出了绣春剑,一只手抓着马鬃,坐下的马儿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嘶鸣,前蹄刨着地面。
随后,骑士们纷纷拔刀,绣春刀刀身在冬日下闪耀着妖异的光芒。
朱琦心里打了个突突,连忙道:“我是这里的东家,鄙人朱琦,不知几位兄台有什么见教?这河源商行……”
柳乘风森然地看了朱琦一眼,放声大笑道:“原来你就是河源商行的朱琦,我要找的就是你,你这河源商行涉嫌囤积赃货,从现在开始,亲军要进行查封搜缴赃物,所有人全部滚开,谁敢阻拦,立即拿下!”
朱琦吓了一跳,赃货……
这家伙分明是来栽赃的,朱琦随即又愤怒起来,从来都是他栽赃别人,不曾想到居然有人敢将屎盆子栽在自己头上,他也变得不客气起来,道:“赃物在哪里?大人说鄙商行囤积了赃货就囤积了赃货吗?哼,就算是囤积了赃货,也轮不到你们锦衣卫亲军来管,你可知道……户部右侍郎朱赞是我的家兄,瞎了你的眼睛,居然……”
他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柳乘风的脸上已经露出了残酷的笑容,随即双腿夹紧马肚,驾了一声,便毫不犹豫地朝朱琦撞过去,朱琦吓了一跳,冷汗如黄豆般滴落下来,连忙闪避,与这马错身而过,可是下一刻,绣春剑狠狠地在半空划了半弧,从他的脸颊处削落下去。
朱琦发出了一声惨呼,随即栽倒在地,这一剑倒没有劈中他的要害,可是剑锋顺着他的脸颊划过,却是削下了一块脸皮,朱琦痛呼,捂住了脸颊,殷红的血顺着指缝泊泊流出。
那些伙计见了,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一个个大气不敢出。
柳乘风勒住了马,长剑斜下,剑尖滴淌着鲜血,柳乘风冷漠地看了朱琦一眼,道:“狗贼竟敢抗拒亲军执法,简直是自寻死路。户部右侍郎朱赞朱大人两袖清风,为官清正,岂会和你这狗东西做兄弟?事到如今,你不但不思悔改,居然还敢侮辱朝廷命官,可见你不是什么善类,来人,将他押起来,其余的,全部进去,将这货栈中的货物全部搬出来,仔细搜检,不得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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