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大老远过来,苏夫人当然不会像气急败坏的许二老爷那般,来得快去得也快。因为柯方两位先生以及李师爷戚良尚未回来,用了一餐简单的午饭后,她就先提溜了叶小胖,跟着汪孚林和汪无竞,去松园拜会。这一次,出来见客的并不是老姨奶奶何为,而是汪道昆的继室夫人吴氏。交谈之后,无论是对于苏夫人育有一女两子的福气,还是丢下幼子给婆婆,自己坐蓐完毕就立刻过来随夫上任的勇气,吴氏都又羡慕又钦佩,更是请了女儿真娘出来拜见。
而对于这么个腼腆的姑娘,苏夫人则是直接褪下了手中一只玉镯作为见面礼,最后复又回到了汪孚林那相比松园逼仄狭窄许多的宅子。这时候,李师爷等人都已经回来了,苏夫人一一与之相见,无论寒暄还是感谢,说出来的话绝不重样,汪孚林在旁边看得叹为观止。
等到她听说汪孚林早起带着其他人和叶小胖去了西溪南吴氏果园,不禁笑着敲了敲儿子的头:“在宁波府的时候你就喜欢出门逛,现在还是这样!看来,是我今天来得不巧,让人家那里白准备了一番,这样吧,眼下还有些时间,送一张帖子过去,如若方便,我就去拜会一下,也该谢谢人家的招待才是。”
许二老爷来得快去得快,而苏夫人则是盘桓了许久,当吴守准得到下人打探出来的这一消息,正踌躇该如何禀报给伯父,苏夫人的帖子就追来了。得知苏夫人要过来。他再不迟疑。立时亲自过去和伯父商量。然后请了婶娘和自己的妻子准备款待客人,自己则是亲自去了松明山迎接,以表热络和恭敬。
于是,等到苏夫人这一圈走下来,便发现动身回城竟来不及了,她只能在少年老成的汪无竞的邀请下,在松园用了晚饭,继而在那里留宿了一夜。
这一夜。好些人都没能睡好,尤其是汪孚林。小秀才一面想着许二老爷今天过来,到底是不是真的为了所谓的婚事,一面思量苏夫人那番话到底该正着听,还是该反着听,一面又想着为什么苏夫人话里话外连小北都给带了进去。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干脆披衣下床,到了床边若有所思地出神,随即就干脆轻轻把支摘窗推了开来。年久老旧的窗户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因为屋子紧巴巴而跟他挤在这两间东厢房里的金宝和秋枫都睡得浅。先后就惊醒了。
因为床铺不够,两人全都是打地铺。这会儿听着那踱步的声音,秋枫见金宝眼睛已经睁开,就低声问道:“金宝,你想谁给你当娘?”
金宝顿时哑巴了,足足好一会儿,他才用比蚊子叫还低的声音说:“我不知道……”
秋枫在心里盘算着叶家和许家的优劣,但到了最后,他就摸着下巴嘀咕道:“叶小姐又厉害又聪明,许家九小姐则是和善好说话,还真挺难选的……”
即使到第二天清早,也就是中秋节这一天动身回城时,苏夫人也始终没有探问许二老爷的来意。而对于叶明兆这个长子,她只是勉励留在松明山好好读书,旋即就启程。而汪孚林发现,小北这次没有骑马,而是被苏夫人给拉进了四人大轿中。
对于这位不请自来的叶县尊夫人,汪孚林的评价只有四个字——风风火火——无论言行举止,苏夫人都很好地诠释了这一点。当然,这一位大手笔地发了他一笔工钱,这无疑深得他心,至少,他的待遇和之前教三个学生的李师爷持平,在也不算打白工了。
小小插曲过后,便迎来了八月十五中秋节,松明山村各家各户的节日喜庆。好在天公作美,夜晚一轮明月当空,皎皎银辉洒落大地,赏月的人们流连忘返,更有众多村民议论着明日开镰割稻进入收获季,今年难得风调雨顺,一亩地能有多少收成。
苏夫人和许二老爷先后过来送中秋节礼之后,汪孚林的闭关生涯就正式告一段落。城里各拨人等接踵而至,先是户房司吏刘会亲自跑了一趟松明山,汇报歙县各粮区对于各里收各里的新政,有支持有反弹,然后提到最近叶县尊准备召见所有轮值里长,请他届时一定要回去。紧跟着是冯师爷这个县学教谕前来探望学生,大大褒扬了汪孚林的苦读不辍,但拿出手的却是杜骗新书第二卷,打算请汪小秀才过目后,再送回去给县尊斧正,免得出纰漏。
至于最后来的,则是程乃轩。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程大公子现如今再不用背着彪悍未婚妻的沉重包袱,生意又做得红红火火,那神采飞扬的样子就别提了。因为自己家现在人口太多,柯方二位盯得又紧,汪孚林只想着从人眼皮子底下离远一点,少不得涎着脸请了个假,干脆拉着程乃轩出了家门,直接到了那座横跨丰乐河,连通西溪南和松明山的桥上说话。
这会儿从桥上往两边看,正好可以看到两岸那金灿灿的稻田,以及田间地头正加紧时间收割的乡民们。程乃轩出身城中大户,对于这样火热抢收的场面还是第一次见,竟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会热闹,方才想起了正经事。
“双木,你倒好,把火烧起来,自己就袖手不管了,你是不知道,这些天竦川汪氏那叫一个焦头烂额。那位汪老太爷出身贫寒,早年间又跟着继父改姓程,为了科举方才改回原姓,回归本家,对那些当初对他母亲不好的本家亲戚,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而他腾达之后,继父那边的亲戚水涨船高,程家人和汪家人那些龃龉多了,投到他门下充为仆人的也不少,这次五县乡宦知道是他在背后捣鬼,一下子就有各式各样很多状子送去了衙门。”
说到这里。程乃轩便乐呵呵地笑道:“你是没看到。汪幼旻耀武扬威开在咱们林木轩对面的那家店。最近那门庭冷落的样子。那天他还想到我们店里头找茬,结果正好衙门有人找了来,说是有事情找他作证,找他这个汪家三老太爷的长孙,县学秀才去衙门作证!哎,这么有趣的场面,你居然没看到!”
“早就看饱了,所以我才躲回乡来。”汪孚林耸了耸肩。这才问了一下林木轩的生意,得知状元果因为之前的宣传生意爆棚,但凡家里有读书人,总会买点儿回去沾沾吉气,就连街头那些不再用红纸,而是寻常纸包的小胡桃,也卖得格外红火。虽说之前白送出去很多,可打赏的喜钱,外加比平日暴涨几倍的主顾,这些天来已经累计盈余二百多两银子!
说着这边的盈余。程乃轩突然词锋一转道:“可那义店再这么下去不行啊。你看,你们松明山和西溪南已经割稻了。到时候稻米源源不断入市,我看本钱要吃紧了。就算之前拉了不少大户捐资入股,可总共的股本也就是三千多,幸亏前些天闹的那一场,乡民赎出去不少。可就算这样,叶青龙也告诉我,账面上的钱,大约只有一千五六百两左右,而且存粮的仓库告急。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汪孚林却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一指两岸稻田说:“你看,咱们徽州一府六县地少人多,粮食无论丰年还是灾年,从来都不够吃。徽州府的粮价,并不完全握在粮商手中。外来的粮食多,粮价就降,外来的粮食少,粮价就涨。说到底,每到收粮的时候,压低粮价,也是因为各家米行粮店的仓库,地方是有限的。至于价格,本地坐商在本地仓储空了的时候没有话语权,外来行商在本地仓储满了的时候没有话语权。只能彼此坑蒙拐骗,看谁上当。”
程乃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只听汪孚林继续说道:“所以,农民靠天吃饭,其实粮商也一样是靠天吃饭,而且,囤货的时候,看运气,赌判断,如果今年囤了一大笔,明年正好是粮荒之年,抛出去斗米卖出一百五十文也不足为奇,这就是几倍的利润。但如果运气不好,囤了一大笔,明年却是丰年,粮价大跌,那么就会血本无归。至于百姓,那就更没有选择权了,多少钱卖,多少钱买,都得看招牌上的价钱。”
“这些我都知道,可这和我们本钱不足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汪孚林微微一笑,突然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拿出了一枚印章递了过去。程乃轩接了在手,左看右看好一阵子,最终纳闷地问道:“图样很繁复精细……喂,你别卖关子啊,到底干什么用的?”
“发米券。”汪孚林轻轻吐出了三个字,见程乃轩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就解释说,“对于一般乡民来说,哪怕有个一二两,二三两的积蓄,想到的绝不会是鸡生蛋蛋生鸡,因为他们找不到钱生钱的路子,所以,他们会自己好好存起来,积少成多。而以义店如今的信誉,如果放出告示,本店发行面额为一两的米券,发行时间为六个月。发行之后,随时可以持米券来本店领取一石半白米,又或者在六个月满期后,持券到本店来兑付本金一两,外加利息一钱银子。你认为,大家是什么态度?”
程乃轩深深吸了一口气,一下子明白了汪孚林的用意。之前那样一而再再而三折腾,是为了立威立信,让人相信义店的信誉,一切都是为了现在这米券做准备。他一下子看向了汪孚林手中的印章,心领神会地说:“这印章是发米券时,用来防伪用的?”
“对,除了这个,还要再找人研究研究,比如用密语来做密押,最好再收购一家可靠的纸坊,用比较特别的纸。现在正是丰收季节,米行卖米差不多就是一两银子两石米左右,而六个月后肯定会涨。唔,第一期六个月兑付期太长了。干脆就一个月兑付,届时支付一分半银子的利息,第一期发行二百张左右试试水,如果都能够卖出去,那么回笼资金二百两银子。而一个月后,准时兑付,信誉真正做起来了,我们可以再根据形势进行微调。接下来就发行六个月的米券,那时候正是大米丰收,需要本钱的时候,等到六个月后则是米荒的时候,无论持有米券的人选择是支米,还是支银子,他们都是赚的。”
见程乃轩已经开始掰着手指头算计了,汪孚林便继续说道:“我也知道,市面上放钱取利,少则月息三分,多则月息五分甚至一成,而且是利滚利的高利贷。可乡民那一二两银子的积蓄,自己放不出去,那些兑换银钱的钱铺也不可能愿意替他们放这种小钱取利。而且说一句不好听的,大家也怕被那些店坑,可是义店却不一样。”
义店尽管横空出世才这么一些天,但名声却很好!这一句潜台词,程乃轩当然听明白了。一时间,他来之前对资金压力的担心一下子烟消云散。
“双木,你这主意真是绝了!不过,你别想继续在这松明山躲懒。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回头非找人把你绑回来不可!”
ps:长舒一口气,五章赶完啦,加上零头将近更了一万七,今天除了吃饭几乎就没怎么干别的!本月最后不到三小时,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