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心腹管家出去,派人好好看着那位舒县尊派来的程师爷,胡松奇独自坐在屋子里,使劲按着已经多了好几条深深横纹的眉心。
当初因为父亲的功勋,他曾经恩封锦衣卫千户,和立有战功的长兄平齐,可他们一家谁都没继承胡宗宪能文能武的本事,没有一个人能趟过科场那一关,所以三个儿子中一个都没考上举人。而现在,这种趋势在他的两个儿子身上也得到了深刻体现,那两个哪怕他天天拿鞭子抽,也没看出多少读书的资质来,而且个性怯懦而又无能,他每次看着都一肚子气。若不是如此,他用得着看舒邦儒的脸色?
此时此刻,他分毫没有反省自己当初在危难之际只顾得上自己,而后又和三弟胡柏奇争家产,以至于兄弟离心离德,乡民更是暗中鄙薄。他只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不顺了,只觉得父亲当初实在是死得太不值了。如果能够咬牙在天牢里再挺上一阵子,说不定就会有转机,他也不至于沦落到现在这样子。
就在这时候,胡松奇依稀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本以为是哪个下人胆大妄为不经通报进来,可四下里看看,却是什么动静都没有,等到他的目光落在窗户上时,这才猛地瞳孔一缩。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明明应该是一片漆黑的窗外,此时此刻却仿佛有火苗在跳动,映照出一个小小的的人影。
须臾,就有一只手压在了窗楞上。最关键的是,那只手看上去很小。有些婴儿肥。仿佛玩耍一般在窗户纸上捅来捅去。不消一会儿就把窗户纸捅出了一个个洞!他几乎可以确信,自家绝对没有这种胆大包天的人,心里顿时冒出了一股凉气。
就当他牙齿咯吱咯吱直打架,想要大声叫人的时候,他猛地听到了一声轻笑。可就是这样一个依稀有些熟悉的小女孩笑声,却让他浑身汗毛根都快要竖了起来。
不可能的……他那两个父亲很宠爱的妹妹,一个羞愤不已一病不起死了,另一个翻墙跑了之后不见踪影。也肯定早就死了!
他猛地回过神来,声嘶力竭地叫道:“来人,快来人!去后头看看,是谁装神弄鬼!”
“不孝不悌,不仁不义,你会有报应的!”
这阴恻恻的声音传入屋子里,虽说胡松奇能够清清楚楚地听到家人们往后院跑去,他却连一丝一毫的安全感都没有。尤其是当一个丫头匆匆冲入他的屋子,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话时,他更是噌的一下站了起来。紧跟着又一屁股跌坐了下去。
“老爷,后院一个人影也没有。只在院子中央烧着一堆火。”
见胡松奇脸色惨白,那丫头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小声说道:“那堆火旁边倒是有脚印,可脚印浅浅的,瞧上去仿佛是孩子的脚印。”
这一次,胡松奇几乎没从椅子上滑落下来。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怒声咆哮道:“定是有人装神弄鬼,给我去查,仔细查!”
家里的世仆当中也有年纪小的,说不定是谁受人挑唆,故意演这一出来吓他!这一刻,胡松奇压根没去想,人能够神乎其神地在后院消失无踪,这根本就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胡家后院的鸡飞狗跳,自然也影响到了前院客房中的那位程相公。他叫了贴身小厮出去看看怎么回事,人却被胡家下人礼貌地请了回来,道是只不过后院砸坏了东西,小小骚乱不用在意。可对于曾经身为资深讼棍,一度过街老鼠东躲西藏,如今终于抓住了绩溪县令舒邦儒这根救命稻草的程文烈来说,他哪会相信这种见鬼的话。今天那几个读书人来访后,他多了个心眼,派了个小厮去窥探动静,结果人回来报说,在其中看到过很像是汪孚林的少年书生。
他现在差点就快得恐汪症了,要知道,他这辈子并不是没输过官司,可要说败得最惨的,唯独是在汪孚林那个还不到十五岁的小秀才手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眼下说是舒邦儒的人,其实……
他对舒邦儒送给自己的那个小厮沉声说道:“得给舒县尊送个信,如若汪孚林也来了,此事就得加快动作,否则只凭汪道昆和胡宗宪当年的交情,那如意算盘就要完了!”
夜幕之中,装神弄鬼之后心头舒畅的小北悄然翻进了自己借宿的地方,轻手轻脚摸到了自己的屋子。她小心翼翼推门进去,发现屋子里一片漆黑,显然应该没人来过,她不禁心头大定。当下她也不去点灯,凭着之前的记忆往床的方向走去。可还没走到那张印象中颇为松软的床前,她就听到了一个声音。
“胡家好玩吗?”
小北险些没吓得跳起来。她往那声音的方向看去,见那张椅子上确实影影绰绰坐着一个人,声音又分明是汪孚林,她方才恼火了起来,蹬蹬蹬上前就低声问道:“半夜三更的,很吓人你知不知道?要是我刚刚被你一吓叫出声怎么办?”
“如果你是那种听到点动静就大呼小叫的千金闺秀,就不会大晚上地跑出去了。”汪孚林没好气地回敬了一句,这才无奈地提醒道,“晚上我去见了那边三个人,人家还问你,我说你骑马劳累先睡了,幸好人家没过来敲门,否则发现门虚掩着人却不见,我怎么解释?说吧,到胡家都干了什么?”
虽说早就知道汪孚林牙尖嘴利,此刻小北却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她也知道自己很心急。可是,上一次来龙川,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如今眼看父亲也许能够洗刷名声,她怎能不去探一探胡松奇的反应?她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这才故意问道:“你猜猜今晚我除了我那位二哥之外,还见到了谁?”
汪孚林对于这猜猜是谁的游戏,倒没有什么抗拒。要知道,今天碰到汪应蛟三人就已经是意外,这会儿胡家还有别人,这就更意外了。他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胡松奇闭门谢客,就连寻常路人都知道,足可见这躲事的名声有多大,他见的应该是一个重要的人……是不是有人承诺,替胡部堂翻案?”
小北顿时觉得老大没意思:“这都能被你猜到。”
得到肯定,汪孚林顿时更来了精神:“而且你用这样的口气问我,显然这个人应该是我们认识的,又或者是熟悉的。绩溪从官场到士林,我大多数人全都不熟,但唯一有一个人却是打过好几次交道,相比他对我也是刻骨铭心。舒邦儒……不对,他这个县令和叶县尊一样,不可能随随便便离开县城,不是他本人,应该是他的特使,我应该没猜错吧?”
“你真是太贼了!”小北心里服气,嘴上却不饶人地说,“来的是他的师爷,你能猜到是谁?”
“哦,舒县尊连师爷都有了?”汪孚林眨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最终把双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他之前在府衙是当推官,身边并没有师爷,现在到绩溪上任却多了这么一个人,应该是后来收的。本地人又或者外乡人全都有可能,我猜不出来。”
“还以为你多厉害,原来也有猜不出来的时候!”小北这才笑开了,可当汪孚林追问是谁时,她张了张嘴,想到自己只记得在胡家装神弄鬼,忘记跟去客房追根究底,顿时有些心虚,“反正我听到我那二哥叫他程师爷,具体是谁,我也不知道。听口音似乎不是绩溪,也不是歙县的。”
尽管只有单单姓程,不是绩溪又或者歙县人这仅仅两个线索,但汪孚林却忍不住生出了一个猜测。不会是当初左右逢源,被赵思成供出来后立刻跑得没踪没影的那个程文烈吧?很有可能,作为资深讼棍,和当初主管刑名的舒邦儒很熟悉,而且事后两人一个成了边缘人物,一个被人喊打喊杀,抱团到了一块去,这就说得通了。而舒邦儒的打算,不用小北说,他也能够猜到,他不得不承认,这位曾经的舒推官还是很有奋力一搏的勇气。
“好了,大晚上的你走一趟也辛苦了,早点睡,明天说不定还有的是麻烦。”
见汪孚林站起身往外走,小北突然鬼使神差地问道:“喂,你就不问我到胡家还做了什么?”
此话一出,汪孚林顿时脚下一顿。他愕然转身,随即快步走到小北面前,好半晌才用非常不平静的语气低声问道:“你是把胡家房子点了,还是冒充你家老爷子显灵?”
他实在没法子平静,这小丫头在打听到那么重要的情报之后,竟然还有心思在胡家装神弄鬼?
“那是我家的房子,那是我爹,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小北恼火地反击了回去,这才气咻咻地说,“我就在后院中央点了一堆火,然后用缩骨术装鬼吓了我二哥!”
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汪孚林这才觉得,带这丫头出来实在是要冒太大的风险!他抚胸长吸一口气,这才警告道:“接下来别胡闹。事情恐怕会有变,你可别忘了自己答应过,一切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