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商如意便和卧雪一道,回到了县衙。
雷过虽然跟宇文晔他们去商量大事,却还是提前让人给他们准备了房间,虽然并不算华丽奢美,但对这些日子一直风餐露宿的他们来说,已经是一处十分舒适的居所了。
卧雪点亮了烛台,又看了看周围,笑道:“王妃,你今晚总算可以安心的睡一觉了。”
“……”
身边的人,却并没有回答。
卧雪诧异的回头看了一眼,顿时心都沉了下去。
这个房间,提前就有人准备了火盆,烧得暖融融的,可即便这样,商如意的脸色仍旧苍白如纸,甚至连唇瓣都没有一丝血色,看上去好像整个人都处在冰天雪地里,连周身的血液都东结成冰了一般。
卧雪不敢怠慢,急忙请县衙的人送了些热水热汤过来,让她先吃一些暖暖身子,再去沐浴。
商如意也没拒绝,勉强吃了几口,然后便去沐浴了。
等到她回来的时候,已经洗掉了脸上身上沾染的斑斑血迹,只是,脸色仍旧没有恢复红润,甚至因为又换上了一身素白的睡衣的关系,整个人苍白冷净得像一个雪堆成的人。
周身散发着的,也不是沐浴后的水汽,而是一股说不出的,悲怆的气息。
卧雪几乎是不由自主的,就开始心疼了。
她扶着商如意走到床边坐下,又看了看她低垂的,黯然的眸子,轻声问道:“王妃,今晚需要奴婢为王妃守夜吗?”
“……”
商如意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有些惘然,过了一会儿,才浮起了一点淡淡的笑意,然后道:“不用。”
“……”
“那个时候,你也是不在的。”
“……?”
卧雪一愣,不知道她到底说的是什么,但商如意已经不想再说下去似得,淡淡道:“好了,你也下去休息了吧。”
卧雪无法,只能行了个礼,退出了房间。
房门,被关上了。
虽然,卧雪的手脚很轻,关房门的时候也只是很轻的“咔哒”一声,可当声音传到商如意的耳边的时候,却是一声沉重的,如同哀鸣一般的巨响——
那是一扇巨大的宫门,被关闭的声音!
商如意突然一阵战栗,像是不忍,更不愿去回想,立刻伸手捂住了耳朵,也将声音隔绝在自己的世界外,立刻躺到了床上,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
仿佛这样,就能避开记忆中的一切。
可是,回忆,却化作梦魇,在她沉沉入睡之后,如同潮水一般朝她涌了上来,昏暗的梦境里,商如意又一次回到了那高大壮丽的光明大殿,而一睁眼,她就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不,那不是自己的眼睛。
是一把剑。
那双微微睁大,透着几分惊愕,还有沉沉哀伤神情的眼睛,正是自己的眼睛投映到雪亮的剑身上的样子。
而长剑的另一边——
商如意突然窒息,有些不敢相信,更不敢抬眼去看,可耳边,却响起了那个人倨傲,又潇洒的声音,含笑道:“你为什么不看朕?”
“——!”
这个声音比眼前的剑更加锋利的,一下子刺进了她的心里。
商如意战栗着,过了许久,终于慢慢的抬起双眼,对上了那双飞扬恣意放凤目。
“陛……”
商如意想要叫他,可刚一开口,声音已经沙哑,再要唤他,似乎已经不是自己口中发出的声音,而是心底深处的一点震颤。
“是你,楚——”
那个雄才大略,又骄傲任性的皇帝,他引她为知己,宠她护她,更为她缔造了江都宫最美的风景,甚至,将人生的最后一刻,都与她相伴——而她,不仅目睹了他的死,也将这一幕深埋在心里,成为了一生永远的梦魇,甚至于,她也愿为他,以生酬知己。
可是,她竟不能直呼他的姓名。
楚旸……
楚旸……
这个名字,在心里百转千回,却无论如何,都叫不出口。
可是他,又为什么突然入了自己的梦?
只这么一想,商如意忽的一阵战栗,才发现自己是在梦中,因为这个凤目含笑,俊美得如同谪仙的男子,早已经死在了江都宫中,自己的面前,而自己突然想起他,大概就是因为——
商如意的目光慢慢的落下,看向横在两个人之间的那把长剑。
剑舞。
是因为今天,自己所舞的那一支剑舞。
她在祁县县衙的大堂上翩翩起舞,借机一剑封喉,杀掉了那个西突厥特使察次。之后,身边的所有人都担心的看着她,她知道,是因为自己失神的样子和过分惨白的脸色,大家都以为,她是被亲手杀人这件事所震慑,也是被察次死前的惨状给吓坏了。
只有她知道,不是。
因为她并不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到锋利的剑刃割开一个人的喉咙,看到鲜血在自己的面前喷洒成一片血雾。她失神,只是因为在那片血雾里,看到了另一个人。
此刻,就站在她的面前,仍旧是那倨傲的神态,却又笑盈盈的,带着几分戏谑挑弄的模样,他本应该恣意的活着,如同一个谪仙。
“你为什么不喊朕?”
就在她心思百转千回,不知是喜是悲的时候,那个含笑的声音,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这一次,商如意没有犹豫,立刻就抬起头来,而那双飞扬的凤目已经近在眼前,连带着他温热的气息,一下子将自己包围了起来。
他好像,又想要——
回想起在江都宫那一夜,他留在自己唇上炽热温度,商如意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
而她这一退,楚旸好像一下子就离她很远了。
他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微笑着看着她:“你为什么不喊朕的名字?”
“你为什么,不喊朕……?”
“为什么……不喊……朕的名字……”
他微笑着,断断续续的说着这句话,如同执念,声声不绝,就在商如意挣扎着的时候,突然,他长臂一展,横向自己的脖子。
而这个动作,正是当初他在光明大殿上,在自己的面前——
眼看着血雾又一次腾起,商如意一下子冲了过去。
“楚旸!”
随着一声凄厉的呼喊,商如意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过来。
而下一刻,她就感到,自己躺在一具熟悉的,温热的怀抱里,而在听到她的声音的一瞬间,这具胸膛猛地一震。
商如意也震了一下,蓦地睁开了双眼。
这个时候,天似乎已经要亮了,虽然屋子里的光线很暗,却有一点淡淡的晨光,从窗户上透进来,也让她看到了这个紧紧抱着自己,但双臂却忽然僵硬得仿佛铁铸一般的男子。
不是梦中令她肝肠寸断的楚旸。
而是宇文晔!
不仅是他的手臂,当商如意抬起头来看向他的时候,他的脸色,似乎也有些僵,惯常冷峻的目光,在这一刻闪烁不定,有一种随时都要破碎掉的危险感觉。
这一刻,商如意也愣住了,就这么傻傻的躺在他的怀里,仰头看了他好一会儿。
然后道:“凤臣……”
这两个字,她喊得很轻,甚至带着一丝梦境中残留的迷蒙与无助,可正是这两个字,又猛地让宇文晔濒临破碎的目光安静了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说服自己,又像是压抑了什么,再低头看向商如意,沉沉应道:“嗯。”
这一次,商如意更清醒了一些。
不是梦。
是宇文晔回来了,他就在自己的身边,那双还有些发僵的手臂紧紧的抱着自己,这是这些日子都再没有过的,他们之间许久未有的温存。刚刚在梦中的痛苦悲怆虽然还残留在胸口,令她呼吸都震痛,可商如意还是安静了下来,仿佛被他的怀抱抚慰了。
她轻轻的低下头,将脸颊贴上他的胸膛,感觉到那一阵一阵真实而有力的心跳。
又道:“凤臣。”
头顶的呼吸又是一沉,再应道:“嗯。”
是真实的,宇文晔。
这个男人,是老天给她的,也是她自己选择的,在这个乱世当中唯一的依靠,唯一的真实。
她慢慢的,用力的抓紧了他。
而他的体温和气息,也慢慢平复她梦境中带来,失去后的痛。
她无法告诉任何人,这种痛苦不能宣之于口,况且,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在梦中百般的痛苦,她都能忍耐,她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活着的,再一次失去。
所以——
想到这里,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更清醒,也更冷静了一些,然后,她紧贴着宇文晔的胸膛,轻声道:“凤臣。”
“嗯。”
他再一次应她,虽然应得很快,可那种快,带着一点压抑的生硬和冷。
但商如意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只是极力平复那现实和虚幻的梦魇给她带来的震痛,然后轻声说道:“你,能不能再派一点人马,回长春宫?”
“……”
“我哥身边只有两百人,我真的很担心他的安危。”
话音刚落,商如意突然感到一阵冷。
是她紧贴着的这具胸膛,仿佛一瞬间被什么东西带走了温度,连那沉重的心跳,都在这一刻,停了一下。
这时,宇文晔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
“商如意,”
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得几乎陌生,冷冷道:“你的心里,到底还要装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