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节这里最大的问题不是在于那几车粮食,而是他和库曹长期盗用军粮,若不是陈节一直没有供出那些粮食去了哪儿,现在陈节大概早就被砍了手了。
此地的鲜卑太守是狄叶飞旧日在宿卫军中的同僚,此人能做天子近卫,自然也是认得拓跋晃的。所以拓跋晃带着阿单卓借口去街上逛逛,避开了几个“大人”会面的时机。
“你是说,陈节一直在替花将军赈济战死同袍的家人?”鲜卑太守皱着眉头。“这人公私不分,即使不是拿出去贩卖,这郡尉的位置也到了头了。”
此地的鲜卑太守姓费羽,是个有着美髯的中年大叔。
贺穆兰没有反驳他的话。
就以她来看,若不是陈节曾是花木兰的手下,她也要骂他一句不是的。
这陈节跟着花木兰在军中历练了许久,在为人处世上有没有长进不好说,但在为公为私上,确实有些拎不清。
他现在已经做了官了,再不是打仗的时候。在军营时,将军管着底下的粮草,怎么分配还是转手都是你的事,你能摆平带来的结果就行。可当了官,若还指望这样做不被人发现,那是很难的。
“费羽太守,我们若替陈节补上那丢失的几车粮食,是否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狄叶飞知道陈节是花木兰十分信任的属下,所以出声求情。“也不求能够官复原职,小小的发落一下,将此案结了才是要紧。”
“此案还牵连到库曹和兵曹,此外,能把粮食运出城外,这陈节必定还有帮手,他连这个都不肯说,我们更是难办。”费羽太守说完这话,脸上显出“我很抱歉”的意思,“而且,陈郡太守有三位,我能网开一面,不代表其他两位可以。”
狄叶飞拍了拍贺穆兰的肩膀,那意思让她不要太着急。
“费羽太守,还希望你能多多襄助。这陈节是一条好汉,还在军中时,杀敌无数,现在走了歧路,也是一时糊涂,总要给他一个机会改过。”
“正是看在他也曾为国立功的份上,我们才没有立刻将他判剜鼻流徙之刑。牢中刑官也是军中出身,对他行刑都有分寸,换了那个库曹来,怕是没熬两天就死在狱中了。”
这位太守大概对陈节印象也好,允诺了会想办法,便拿着狄叶飞给他的“打点费用”离开了。
“你觉得有用吗?”贺穆兰知道这个世界人治大于法制,有时候主官有着超乎想象的能量。
但她和此地的官员太守都不熟,心中也没底。
“问题不大,陈节大概要吃些皮肉苦。他现在身上有伤,就是上刑也要先记下,等伤好了回来再打。”狄叶飞安慰贺穆兰。
“就算真的危险,我们那不是还有位‘公子’吗?求求情,也许管用。”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欠他人情。”
那拓跋晃看起来好相处,可便宜哪是那么好占的。
人家可是想拐她回去当保姆……保母呢!
费羽太守承诺他会想办法,一时半会还没有下文。拓跋晃表现出对这件事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白天经常和几个白鹭跑的没影,贺穆兰只好经常带着阿单卓去牢里探望陈节,除了给他带了被子和食物以外,贺穆兰也让阿单卓替他擦洗了身体、整理头发,最起码不要像她刚进来看到的那副犀利哥样子。
陈节的胡须已经许久没刮了,牢中没什么条件,刀这种东西,哪怕是剃面的小刀都是带不进来的,所以陈节的胡须一直就这么乱糟糟,和他胡须一样乱糟糟的,同时还有他那头已经油腻的看不出形状的头发。
阿单卓在帮他梳头的时候根本梳不开,而换成贺穆兰去梳的时候陈节却连声惨叫,那叫声吓得几米外的狱卒都跑了过来,当得知只是梳头的时候满脸不敢置信。
这叫声哪是梳头,简直是砍头!
日子一天天耗去,贺穆兰都已经失去了希望。可更糟糕的事情以一种让人无法想象的方式降临了。
这天是贺穆兰来陈郡的第六天,因为白鹭的缘故,他们得以住在项县的县衙,和当地的县丞住在一起。
正因为如此,当他们半夜里被一群手持刀枪棍棒的衙役和郡兵围起来时,简直就像是被关在狼圈里的小绵羊一般。
贺穆兰一开始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在撂倒几个县吏和郡兵后,一队拿着弓箭的人将箭矢指着她,逼迫她穿好衣衫乖乖的跟着他们走。
狄叶飞那边也好不到哪里。他的亲兵和郡兵们发生了冲突,有个亲兵在争斗中被削掉了一片耳朵,引得狄叶飞勃然大怒,亮出了自己的身份,这才得以有尊严的穿上衣服走出去。
拓跋晃倒是最乖觉的,他和阿单卓一听到有事情立刻穿起衣服,毫不反抗的跟着当地的府兵进了院子。
“袁县丞,我希望你给我们一个解释。”狄叶飞冷着脸抱臂而立。
谁无缘无故在睡梦中被人粗鲁的拉出被窝都不会有好脾气。更别说这群人还伤了他一个护卫的亲兵。
“我只是项县的县丞,哪里指使的动这些郡兵哟!”那县丞生怕狄叶飞记恨他。“是郡里的太守老爷突然下令‘请’你们去衙门的。”
“太守?哪一位太守?”
“本地的汉人太守,朱允大人。”
北魏早中期都是三官制度,州有三刺史,郡有三太守,分别由一个鲜卑贵族和两个汉人官员担任。鲜卑人不懂治理汉人,所以任用汉人来管理汉人,但军权却不敢放,一般管着一地武官的就是那个鲜卑贵族担任的上官。
这朱太守不管郡兵,只管内务和刑名之事。陈节的案子一直没有判,便是他和鲜卑太守费羽从中盘桓的结果。
到底出了什么事,连郡兵都调来了?
众人正在迷惑间,重重包围的郡兵往左右两边分开,然后费羽太守和二十多个郡兵走了过来。
“可能要委屈各位一阵子。”
他的脸色也很难看。
“今晚有一群不明身份的强手劫了内官狱。”
他看着贺穆兰一行人惊讶地张开了嘴巴,接着说道:
“陈节失踪了……”
“你们是些什么人?为何要劫我出来?”陈节的肋骨有伤,此刻被他们放在马上狂奔,垫的像是胸腔都要爆开一般。
“要杀要剐直接来便是,何苦折磨我至死!”
“头领,这汉人伤的好像挺重,我们是来救人的,万一死了就白拼命一场了。是不是该停下来看看他的伤势?”
黑脸汉子路那罗用匈奴话问为首的盖吴。
盖吴一行人冲入内官狱找到陈节时就知道他不太好,但见他神色如常,甚至头脸手脚都干净,便以为他伤的不重,这才把他抛在马上逃跑。
此时追兵已经都没有了踪影,四周又都是密林,安全的很,盖吴便让白马把那陈节放了下来,俯身看他的伤势。
陈节已经痛得连身子都伸不直,只能不停的小声吸着气。肋骨骨裂不去动,一般不会有大碍,但是他被盖吴一伙人粗鲁的从牢里带出来,又在马上颠了一段时间,刺骨之痛可想而知。
盖吴拉下自己的蒙面巾,检查了一下,也就知道了自己的莽撞。
卢水胡人以征战为生,对各种伤势自然也很了解。
他见这汉子虽是汉人,可是一路忍着这般剧痛居然没有失态,心中也是佩服,一反平日里的冷漠,开口解释:
“我们并无恶意。”
陈节听到这声音,勉强地抬起下巴一看,登时牙齿都霍霍地磨了起来。
这不是那个使双刀的家伙还有谁!
“你这贼人!抢了老子的粮食不算,还把老子从牢里弄出来折磨?老子是和你们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吗?老子是不小心睡了你的媳妇还是杀了你的儿子?”
“住口!”
“小子你想死!”
“我并无妻儿。”盖吴居然还一本正经的解释。“我们冒死把你救出来,你应该谢我们。”
“咳咳……啊……呃……”陈节被盖吴的一句话说的直欲大骂,谁料半夜的冷空气一吸进肺里立刻让他咳了起来。可怜陈节肋骨有伤,这一下捂着肋骨只能小声咳,还要控制呼吸不敢剧烈呼吸,一下子就憋得满脸通红。
老子要你救!
老子上面有人!
陈节被噎的难受,又痛得说不出话来。那厢盖吴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说道:“你不用这么感激我们。我们上次有事必须要赶路,路过这里没有了盘缠,所以顺手劫了你的粮车。后来回来以后又路过此地,听说你因此下了狱,心中就有些过意不去。”
“我们向来不会无缘无故杀人截货,此次是我们亏欠了你。只是那时我们还有要事在身,便又耽搁了救你的事……”
没有了盘缠!
顺手劫了粮车!
耽搁了救你的事……
陈节觉得空气好像越来越少了。
“我们都绕了这么一圈,再次路过此地,听说你还没被处置,你也没有供出我们劫道的事情,便决定这次救你出来。”
盖吴摸了摸耳垂上的佛像。
“这么久你还没事,等着我们来救,这便是佛祖的旨意。既然天意如此,你又这么讲义气,我盖吴是敢作敢当,这次便不在拖延了。”
“我们抢了你的粮食,如今救你一命,便是两清了。因果报应,前尘后事,一笔勾销,你说可……”
等着我们来救……
你这么讲义气……
陈节一口气终是没有上来,将头一歪,晕死了过去。
“老大,怎么办,他欢喜的晕过去了!”
“大哥,他怕是在牢里憋得太久了,一时闻到外面的泥土味,还有些不适应。”
“怎么办?他身上有伤,我们把他丢在这里,说不定给强人杀了,给狼叼走了。到时候救人变杀人,别人要知道了,还不笑我们卢水胡连救个人都把人救死了?”
这可不行,他们卢水胡能够接到活儿干,就靠世代积攒的口碑了!
盖吴伤脑筋的摸了摸头。
“我肋骨有伤,不过养了一个月就能下地了,还去劫了个狱。这人骨头都没断,说两句话就晕了,真是没用。听说也是军中历练出来的汉子,怎么和花木兰差那么远。”
听到花木兰的名字,众人奇异的默了一默。
摔!
白马泪流满面。
要各个都是花木兰那这妖怪,还要他们救个毛啊!
直接把铁栏杆拉开自己跑了就是!
“也不能这么说,他是受了伤,想来好时,也是一员猛将。”路那罗想起他们救人时看到的那扇墙。
“关押此人的墙壁上有一寸许的深凹,中心粉碎,应该是用拳头或者手肘敲击而成。他们的牢狱墙壁都是砖石垒成,一般人不可能做出那样的痕迹。
路那罗平时也帮着训练刚刚成年的卢水胡小崽子,他算是盖吴底下这支佣兵的“教头”,也是盖吴父亲的忠心下属。
和白马那长相伶俐实则不堪大用不同,路那罗长得黑黝粗犷,却是个外粗内细之人,也是盖吴的得力属下。
“我们欠这汉子许多。”
盖吴捂着自己的肋骨部位。他肋骨被花木兰的剑身打断,用了卢水胡的上好伤药休养了一个月,现在虽然能行走如常,但刚刚打斗一场,伤口还是一阵阵疼。
“我们把他从那牢里救出来,他命是保住了,可他那官一定是当不了了。我们是劫狱的,他在魏地肯定也是被人到处追捕。一切由我们缺了盘缠劫道而起,并非有雇主花钱请我们行事,这违背了我们卢水胡行事的准则。”
“更何况他没有供出我们,让我们还可以在陈郡歇脚。”
盖吴心中越发觉得这是菩萨的恩悯,看着晕倒的陈节面目也柔和起来。
“我们引起了魏帝的注意,又惹了崔家。雇主的事情没有办成,约好的金子拿不到不说,说不得还要在南边躲躲风头。这陈节和我们同病相怜,索性便也一起带到宋地去吧。”
他说的宋地,正是南朝的刘宋帝国,现任的宋帝刘义隆是位贤君,一直在休养生息,南方富庶,刘义隆曾仗着国库充盈伐过一次魏,结果以完全失败告终。
从那以后,刘宋一直都不敢再来惹北魏。事实上,几十年间,刘宋对上北魏也是胜的极少,陈郡原本就是刘宋的疆土,宋国的司、兖、豫等州有一大半在拓跋焘的父亲拓跋嗣时期就落入了北魏之手,整个黄河流域的疆域都是在刘宋手里抢来的。
盖吴是佣兵,但因为南朝排斥胡人,他们的人极少踏足南境,今年会来往于这两境,也是因为他的叔叔得了刘宋一个贵人看重,几次想要借机招揽盖吴。
“若他愿意跟我们走,倒是好事。”路那罗想起那个拳印,越发觉得首领的做法是对的。“他武艺不弱,要是加入我们,便是多了一个好手。”
盖吴的“天台军”不只是吸纳卢水胡人,跟在他身边四处完成雇主任务的只是少数。杏城的卢水胡老家,盖吴就收留了不少杂胡、秦胡、羯族、氐羌乃至汉人的勇士。
北方各国一直都在征战中,卢水胡人的作用就是在各种征战里凸显出来的。盖吴想要壮大实力,缺人缺的紧。
“盖吴大哥既然说了,那我们自然没有什么意见。”白马无所谓的蹲□看了看这个叫做陈节的汉人。
“能有条路走,想来他也会感激我们吧?”
地上,白马心中应该在“感激涕零”的陈节仿佛做了什么噩梦,闭着眼睛冷汗淋漓。
“抬起这人,先去老地方等宋地那边的人接应!”
盖吴!”贺穆兰恨地一拍墙壁。
牢房的墙壁震了一震,砖石粉尘簌簌地掉落下来。
路那罗:
“若他愿意跟我们走,倒是好事。”路那罗想起那个拳印,越发觉得首领的做法是对的。“他武艺不弱,要是加入我们,便是多了一个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