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守宁的话音一落,天降祥瑞。
千年之中,这世间再有人修行飞升成仙。
头顶上方乌云散开,彩霞环绕,众目睽睽之下,天门开启,似有飘飘仙乐之声。
孟松云的身体呈半透明状,甘霖从天而落,滋养着大地上众生灵。
枯草复苏,受伤的百姓受雨水滋养,伤势立止。
而孟松云身体中的怨煞之气化为浊气下沉,被封印在他身体中的众鬼顿时得到解脱超生。
当年青云观中的众鬼尊一一从他体内飞出,甘霖洒落而下,所有鬼魂脸上露出满足、舒畅的神情,最终神情复杂的看了孟松云一眼,接着一一拱手,魂体消散于天地。
这些鬼魂一离体,孟松云的身体说不出的轻松舒适。
好像一个背负了七百年的包袱终于被他放下,他情不自禁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我终于成仙了——”
七百年宿愿得以实现,梦想成真,他畅快的笑,但随即一幕幕过往在他心中飞快的闪过。
成神之后,他的肉身得以修复,缺失的心脏回归,而曾被他亲手斩断的情感亦在成神的刹那重归于他的本体。
他的记忆回到了七百年前,他一夜之间得到了师父明阳子意外身亡的消息。
他的脾性暴烈非凡,又傲气凛然。
明阳子对他来说意义重大,知道师父之死,他一时激愤,犯下大错。
早年的时候,长兄张辅臣就曾劝过他,说他行事偏激,一生傲气,受不得委屈,过刚易直。
他当时被愤怒与伤心冲昏了头脑,先杀了师兄,待意识到行事冲动时,已经犯下了大错,接着一错再错,屠杀了青云观满门。
自那之后,他再也没给自己留下后路。
慌乱、害怕、后悔、愤怒纠缠了他的心灵,他痛苦难当,在明阳子灵堂前剜心而‘死’。
那时的他抱着逃避且赎罪的心态,而在他自尽之后,是朱世祯以灭妖立国的功德为祭,分了他一半寿数,挽回了他的性命。
“哈——哈哈——”孟松云还在笑,但突如其来的记忆与恢复的情感如同瞬间决堤的河流,一下冲垮了他的心灵。
被屏蔽的感受复苏,他忆起这些年来自己的所言、所行。
他心脏被‘盗’,记恨朱世祯,又认为当年结义的兄弟们在他‘死’后,并没有应验承诺,苟且于世,因此对人性心生厌弃。
七百年来,他坏事做尽,盗走了朱世祯的尸身,使他受煞气玷污,从受人尊重的开国君王沦为妖孽‘河神’。
姚守宁打开了时空的通道,召来了朱世祯的魂体。
七百年后,四兄弟再次重聚。
他提到自己即将成仙,兄弟几人真心的恭喜。
张辅臣临去之前,怜爱的和他招呼点头;
顾敬分魂消散的时候,曾对他依依不舍。
而他是怎么做的?他对这些兄弟之情不屑一顾,认为这些人虚伪!
姚守宁温柔而怜悯的声音在他脑海中盘桓不去,她说道:“五哥,你可不要后悔呀。”
他那时哪懂姚守宁的话是什么意思?
兴许辩机一族的传人早就窥探到了以后,知道他此时会痛苦至死。
“守宁——守宁——”
孟松云脸上的笑意还未褪去,眼中已经蓄积了眼泪。
他几乎是茫然无措的转头,本能的喊着姚守宁的名字。
“长兄——长兄啊,二哥、二哥——”
如今的他已经飞升成仙,仙神之体与天地、日月同寿,再不受世间万物所摧。
可是迟来的情感如同世间最锋利的刀,切割着他的心灵与神魂。
七百年前,兄弟几人结义,哥哥们对他呵护备至,几人同进同出,感情深厚得胜过了亲生的兄弟。
他泪眼迷蒙中,脑海里响起了朱世祯温和而包容的话:
“小五,哥哥不怪你。”
而与朱世祯的声音同时响起的,是他深入地底龙脉,盗走朱世祯遗体之时。
“啊啊啊!!!”他放声惨叫。
明明飞升成神仙后,他已世间无敌,可此时他却如同受到重创,难以发泄心中的痛苦。
“四哥!四哥!”
他茫然的转头想去寻找朱世祯的影子,想要与他说说话。
可朱世祯的神魂已回到了过去,七百年的时光如同一道天谴,挡在他与兄弟们之间。
而‘河神’的身影已经远去,他错过了最后告别的时机。
“守宁——我好痛苦——”
孟松云痛苦流涕。
七百年前,明阳子死时他没有流出来的泪水、屠杀青云观上下没有来得及说的悔恨,与结义兄弟之间错过了珍惜告别的时间,化为巨大的痛苦,将他包围。
“守宁,我后悔了,守宁,我该怎么办啊——”
他泪光闪烁。
“我张辅臣——”
“我顾敬。”
“我徐昭,”,“我朱世祯。”
另一道年轻而充满朝气蓬勃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大声的响起:
“我孟松云!”
“今日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
“我张辅臣……”
“我朱世祯……”
“……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但求同年……死……”
“小五,我走啦。”年迈的张辅臣冲他笑眯眯的挥手,顾敬临时的回头。
“小五,哥哥不怪你……”
“小五,不要在意,哥哥知道做这些事非出自你的本心……”
“不怪你……不怪你……不怪你……”
朱世祯的话像是魔咒,环绕于孟松云脑海之内。
“守宁,我好后悔……”孟松云泪光闪烁,轻声呢喃。
过往的回忆是多么美好,此时得知失去之后他便有多痛不欲生。
成神的代价太大。
他推算出朱世祯的未来暗淡,也曾疑惑过他明明该寿数无穷,为何却短命,原来因果在这里。
“我不想成神了,守宁——”他痛苦的抱头。
大错铸下,时光已逝。
他错失的太多,许多东西还拥有的时候,他不懂珍惜,等他明白重要性的时候,机会已经逝去,他甚至没有办法亲口与哥哥们说一声‘对不起’。
姚守宁温柔的盯着他看,看他痛哭流涕。
传闻之中,神仙无欲无求,超脱天地,可但凡生灵,只要开了窍,又怎么可能没有情感牵扯?
尤其是孟松云七百年前因为修行强行剥去七情六欲,如今一旦恢复,那种剧痛剜心。
她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对于孟松云是怜悯又同情。
他没有情感之时,狡诈多疑,行事不择手段,可当他恢复‘人性’之后,亦与天下众生没有什么区别,一样会有贪嗔喜怒的情绪。
孟松云的身体轻飘飘的飞起,他脸上还在笑,眼泪却流个不停。
那双向来清冷,不装红尘杂绪的眼眸,此时盛满了悲伤与懊悔。
“五哥。”
姚守宁仰头去看他,他还在无声的流泪,目光看向‘河神’的方向,俊美的面容煞白。
“不要总为已经发生的事情后悔,张祖祖、顾先生、太祖他们没有一个人责怪你的。”
她一直都是这样,善良又坚定。
孟松云其实盯上她的时候,就已经窥探到她被家庭、环境打压下的本性,知道她会是决定自己成神的契机。
此时的他已经飞升成仙,世间皆在他的脚下,他俯瞰红尘,目光所到之处,人人跪拜,唯独她没有变过,还想尽力安抚他的心情:
“你们是结义的兄弟,对彼此性情再了解不过,张祖祖与顾先生离开的时候,分别是了无遗憾的,他们绝对不想看到你此时痛苦的样子。”
“……”孟松云想起哥哥们的神色,含泪而笑。
“你们彼此默契十足,心意相通,我看顾先生离开前,也曾跟……”她说到这里,略略一顿,转头看了一眼姚婉宁,然后才道:
“跟我姐夫说过,说不怪他,这不是一样的道理吗?”
兄弟之间的情感胜过一切,这几人有默契、心有灵犀,所以彼此对于自己结局并没有怨言,无论是顾敬还是朱世祯,在慷慨赴死之际,担忧的都不是自身,而是害怕对方心生郁结。
孟松云与默默流泪的姚婉宁听了这话,俱都各自怔了怔。
姚守宁再道:
“我觉得人的生命十分奇妙,‘死’去的人再无意识,随着魂消魄散,便相当于这个世界上关于他的一切都被抹除。”
他的意识、他的记忆、他的思想,随同他的存在一起消失。
失去的意识自然不会再感应到遗憾与痛苦,“但活着的‘人’却需要背负着道德的枷索前行。”
她看向孟松云:
“这种后悔的感觉都是难以原谅自身,强加给自己的负累。”
少女温声细语,说的话句句钻入孟松云的内心。
“当然我也只是随口说说,是真是假作不得准,如果世间真有阴曹地府,有转世轮回,五哥你倒是可以探索一番,验证我说的对不对。”
孟松云惨然一笑,没有出声。
他的遗憾已经造成,哪是姚守宁三言两语便能解开的?
成神之后他寿数无穷,这世间没有什么再是他的牵挂,唯一与他尚有因果、牵连的,便是姚守宁了。
“也许吧。”
他惆怅的笑了笑,“飞升成神一直是我的目标,但当我真正成神后,却又觉得……”
他摇了摇头:
“算了,不说了。”
他毕竟非同一般人,一时情绪失控,纯粹是因为受到了压抑多年的情绪冲击,此时一通发泄之后,已经好了许多,神色慢慢变得坚定。
孟松云将所有的情绪压于心底,面无表情看了四周一眼,接着目光落到了世子身上:
“守宁,你助我成神,对我有恩,将来我会报答你。”
“如今我可以先救陆执。”
说完,他双手结印。
此时他突破障碍,再施术法之时,世子腹上烙印的符箓闪出柔和光泽。
在这光晕笼罩之下,世子分裂的身躯粘合,顷刻间伤势恢复如初,不见半点儿伤痕。
先前还重伤垂死的世子顿时翻坐起身,先是站到了姚守宁的身边,接着低头探视自己的胸膛,神情间还有些不敢置信。
“守宁——”
孟松云再喊了一声,他的目光转向白陵江的方向,那余音化为叹息,半空之中,身影逐渐变淡,最终祥云、彩霞逐渐消失。
头顶出现的云霞之门关闭,阴霾散开,太阳钻出云层,艳红的光晕照耀大地。
烈日的阳光洒落下来的那一刻,所有的危机尽数离去。
“守宁!守宁!”
远处突然传来柳氏哭喊的尖叫声,幸存的人们这才放声大哭。
……
众人一脱险境,随即各自寻找家人。
皇宫内城之中,紧闭的大门被破开,楚少廉临时携帝锁宫门犯了众怒,失控的幸存者冲入内城之中,楚少廉跳城而死。
他死后,独留下少帝。
而昔日不少文臣、儒士曾受神启帝以妖邪威胁,对于朱氏血脉心生怨怒,事了之后,许多人认为这一场天灾、祸劫皆由朱氏引起。
‘河神’是太祖遗躯所化,而复苏的狐王则是被神启帝重引回人间界。
许多人要求少帝下罪己诏,并该当退位让帝王位给曾在大战之中立下大功的柳并舟。
少帝年小,却远比神启帝更有志气,他拒不肯从,并从宫城高墙之下跳楼而死。
自此,大庆朝朱氏嫡传男嗣血脉自此断绝。
顾焕之被裹挟在人群之中,声嘶力竭的叫喊被愤怒的群众怒骂声淹没,他亲眼目睹外孙临死前的一幕,大庆护国的神龙飞旋而起,哀鸣而散,意味着大庆朝的气数到此为止。
他的脑海里想起了年少时期的女儿,以及后来入宫后越发沉默的顾后,再到顾后临死前的模样,悲痛欲绝,倒在了地上。
而就在大庆朝气数绝亦的这一天,姚婉宁的肚子终于发作,阵痛一个多小时后,生下了一个孩子。
姚守宁守在姐姐的身边,怀里抱着此时啼哭的婴儿,眼眶湿润。
“我感应到了,徐先生的呼喊。”
她轻声的跟姐姐说话。
姚婉宁眼眶通红,脸色惨白。
因柳并舟此次在神都城中护城之功,许多人自发的赶来为姚家清理砖瓦沙砂,并搭起了临时居所,姐妹两人此时都在这临时搭建的棚内说话。
“要,要送走孩子了吗?”
姚婉宁气若游丝,问了一声。
姚守宁的目光落到了怀里的襁褓之上,眼里流露出不舍、心疼的神情。
她的眼眶酸涩,眼泪很快蒙住了她的眼睛。
她极力忍住啜泣声,但就算她再是隐忍,姚婉宁依旧感应到了那种悲伤的情绪,本能的转过了头来,接着看到了妹妹伤心的样子。
“守宁——”
姚婉宁突然抬起手,抓住了妹妹的手腕:
“你……”
姐妹两人正说话间,那简易的门口处垂落的布帘被人拉起,被曹嬷嬷扶着的柳氏探头进来:
“我们熬好了些汤,婉宁你喝一些……好吗?”
伤好之后的柳氏说话时中气不足,气喘不停,看向躺在‘床’上的长女时,眼中流露出卑微、讨好的神情,一扫她以往的强势。
“不是什么好汤……如今,如今许多食材不足,也没有办法……”
“娘。”
姚婉宁握住妹妹的手,打断了她喋喋不休的解释:
“我先和守宁说一说话,晚些时候再跟您说。”
“好……好的。”
柳氏怯怯应了一声,接着失落万分的放下门帘,重新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了姐妹二人,姚婉宁才抓着姚守宁的手,轻声的道:
“我是不是快死了?”
“怎么会?”姚守宁吃惊万分,接着道:
“你灾劫已过,未来有子孙环绕膝下,后福无穷——”
她说到这里,突然住嘴,接着红着眼圈低垂下头,不再出声。
姚守宁这副模样令得姚婉宁愣了一愣,接着问:
“那你怎么会这样子?”
“姐姐。”姚守宁轻声的喊了一句,末了忍住泪水,抬头看她:
“徐先生那边传来的消息,姐夫除了想要我将孩子送过去外,还想将你一并接去,想与你夫妻团聚——”
姚婉宁这一去,便是隔着七百年的时光。
“到时你过得快乐与否我不知道,与家里人此生相隔数百年,再也没有见面之时,你心中烦闷时,不会再有人陪你说话——”
她越说越伤心:
“我舍不得你去。”
可是朱世祯的魂曾附在‘河神’身体上,拥有了后来的记忆,他思念妻子,迫不及待想与妻子重聚,她无力阻止。
“而且此时的神都城不利于你恢复,如今这里百废待兴,不知何时才能重建,你刚生孩子,需要人照顾,要将养身体……”
“……”姚婉宁没料到她是因为如此才魂不守舍,顿时愣了一愣,接着又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
她的表情复杂,似是有些解脱,又似有些失落,幽幽的道:
“灾劫的时候,你神魂被狐王拘走——”她深吸了一口气,想起当时的情景,眼圈又开始泛红:
“后来,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姚守宁的回忆回到了那时,她死里逃生,世子后来提起这事儿,但说到关键处时被人打断。
她当时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可那时柳并舟出事,并不是细问这事儿的好时机。
而之后她助孟松云成神,修为再进,此时听到姚婉宁问话,那些曾发生过的一幕幕从她脑海里飞快的闪过。
柳氏意外苏醒,孟松云关键时候的提问,柳氏的选择,姚婉宁面色苍白……
“……”她沉默不语。
姚婉宁则是抿了抿唇,露出笑意:
“孟松云说,爹娘命中仅注定一子一女送终,他的卦象世无双,从不出错,因此要娘选一个女儿。”
事后柳氏选择了姚守宁。
“守宁,你知道吗,那一刻我很吃惊。”她泪光闪烁:“你知道的,娘亲对我一向百依百顺,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觉得我才是娘最宠爱的女儿,可那一刻,她却毫不犹豫的选择了你。”
“我……”姚守宁正欲说话,姚婉宁却将脸靠了过去,贴近了她掌心,温声道:
“你不要内疚,只是有些话我想跟你说一说。”
从柳氏选择的那一刻,姚婉宁才意识到,柳氏以前的纵容与喜欢,兴许是因为心中早认为会‘失去’她,所以才拼命的想趁她还‘在世’之时,将所有的关注全给予她,深怕留下遗憾。
而在柳氏心中,恐怕早就已经做好了母女二人迟早会分离的心理准备。
“但她可能从没想过会失去你,所以在得知需要选择才能留下你的命时,她毫不犹豫的就选择了你。”
姚婉宁吸了吸鼻子:
“守宁,你知道吗,那一刻我真的很羡慕你。”
可在这种羡慕的情绪生起之后,她又感到愧疚不安,为自己曾生出嫉妒之念而备受折磨。
相比起姚守宁那一刻受到的‘重视’,此前的十六年中,她一直都活在姚婉宁的阴影及柳氏的忽略里。
自己自小体弱,虽在后面被柳氏‘放弃’,却又真实的获得了柳氏十八九年的呵护。
而且她后来再思量此事时,又觉得庆幸。
幸亏柳氏选择了姚守宁。
守宁如此的好,如果因柳氏选择了自己而使她出事,姚婉宁终其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但她的思绪如此敏感与易思虑,恐怕潜意识早就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后来在梦中与‘河神’相遇,被他全心全意的对待,被他视如珠宝时,她才轻易的被击溃心防,爱上了‘他’。
“你能承认他是姐夫,我,我真的很高兴。”
‘河神’在她心里不是妖邪,‘他’是她的丈夫,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他对自己有恩,对结义兄弟有义,对得起天下人,对她一心一意,令她着迷。
“如今这样的结果再好不过,就是我有些对不住你和大哥,如果我走了,将来无法侍奉爹娘膝下,未来父母需要你和大哥照应——”
姚守宁听着姐姐的话,不由泪流满面。
姐妹二人以往虽说亲近,却从来没有像如今一样,将心中的话都全说出来,彼此心也更加贴近。
……
许久之后,姚守宁双眼通红出来,柳氏局促不安的站在门口,见小女儿出来,正要说话,姚守宁就道:
“娘,姐姐有话想跟您说。”
柳氏连连答应,神情忐忑的进入帐篷里。
姚婉宁细声细气的道:
“娘,您不要自责,我从始至终没有怪过您。当日那样的情况,如果我是您,我也要选守宁,否则终其一生我都会不得安宁……”
“如今我也并没有出事,守宁和我说……世祯要我和孩子一道过去……”
“将来无法侍奉爹娘膝下,无法报养育之恩……”
“我走之后,您对守宁好一些,她太过乖巧懂事,有烦恼也会藏心里……遇事不要再责备她……”
母女两人抱头痛哭,俱都解了心中心结。
数日之后,徐昭催得越发急。
拥有了‘记忆’的朱世祯想与妻、子重聚,催促着姚守宁快些将妻儿送回去。
时空之门重新打开,姚家人无声的送姚婉宁离去。
她抱着孩子,依依不舍的看了家里人一眼,最终踏上七百年前的道路。
时空的另一端,朱世祯等到了久候的妻儿,叹息声隔着时空之路传来:我会照顾好他们。
这是他的承诺,想请姚家人放心。
柳氏泪流满面,哭倒在姚翝的怀里。
……
半个月后,姚家正在重建之中,有事可做的柳氏也终于调整好了心情。
她的身体虽说恢复了许多,但毕竟当初险些伤了元气,稍忙一会儿便喘个不停,幸亏她身边有苏妙真在,帮了她不少的忙,使她轻松了很多。
这半日,她计算了修复房舍的费用,又大概预估了一下工期,交待完众人要做的事后,正口干舌躁间,突然一杯清茶递到了她的面前。
她转身回头,便见到苏妙真捧着茶水站在她身后。
“妙真。”柳氏一见苏妙真便露出笑意,接着问:
“守宁呢?你怎么不陪她去耍,反倒来侍候我了。”
“守宁陪外祖父钓鱼去了。”
白陵江水褪后,城中留下不少塘洼、沟渠,水深的地方有鱼,柳并舟近来被许多登门拜访的儒家学子闹得头疼,因此寻了清幽处出门借钓鱼躲避。
昨日郑士说寻到一处清幽之地,很少有人去,今日一大早,柳并舟与姚守宁便出门了。
“哦——”柳氏听了这话,也来了兴致:
“反正此时没什么其他的事,我们也去寻他们。”
她近来因为姚婉宁之事而心情郁结,此时难得开心,苏妙真自然不会不答应。
此时另一边,姚守宁陪同着柳并舟垂钓。
他志不在此,钓了一上午,亦是没什么收获,水桶里只有两三条巴掌大的小鱼,欢快的游来游去。
祖孙俩正说着话,提起这一次灾劫,柳并舟心有余悸,终于说起当日血蚊蛊之事:
“……我那时妄改历史,事后心中惶恐不安,深怕误了大事。”
如果他自己身死倒不足为惧,若因此而毁了前人努力,才是他最害怕的事。
这些话他无人可说,此时唯有面对姚守宁时,才终于可以将心中隐藏多时的秘密告知她。
姚守宁认真倾听,末了笑道:
“外祖父何必多虑呢?我现在倒是觉得,张祖祖提到过的‘人和’概念很有意思。”
所谓‘人和’,便是以人的想法、意志、选择及行为所组成的一切造成的影响,她偏头看向外祖父:
“您在接受了任务的同时也是人,您的选择亦是‘人和’的一种影响。”
她的话令柳并舟心中的心结顿时解开。
个中道理其实他都明白,只是有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些简单易懂的道理,仍需要旁人点拨才能清醒。
姚守宁说完之后,又抿了抿唇,眼中现出狡黠之色:
“不过外祖父真是君子。”
“哦?”柳并舟见她神色俏皮,神都城灾劫的阴影褪去后,她的笑容明艳,令人心情都好了许多,他隐约猜到外孙女在打趣他,却故意问:
“你此言何意?”
“古语有言,吾日三省吾身,而外祖父您不止三省,更是因为这一件事反省了数月,可见您品性不输圣人。”
“哈哈哈——”
柳并舟放声大笑,笑声之中,姚守宁也跟着笑道:“我看您今日钓鱼没有收获,可能在其他事情上,另有收获呢。”
“什么收获?”柳并舟好奇道。
“我感觉您会解开一桩多年心结。”姚守宁应了一句。
柳并舟正心中生疑之时,突然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响起:
“爹!守宁!”
是柳氏寻来了。
两祖孙连忙起身,只见远处消瘦了许多的柳氏扶着苏妙真过来,见到两人时,面露笑意。
几人一会面后,柳氏便去看那桶里,见鱼并不多,便半埋怨道:
“您看您这一番白费力气,提了这么多东西,就捞了这么两三条小鱼,不如我拿个竹篓,一下去恐怕捞起比这还多些。”
柳并舟欣喜于女儿身体恢复,但听她念叨,依旧故意露出头疼的神情:
“我钓鱼是闲情,又非为了吃那一点鱼肉……”
“我看您就是钓不了鱼,嘴硬而已。”
两父女斗着嘴,但彼此间的气氛却远较以前更加亲近。
两个少女相视一笑,悄悄离远了些。
待两个晚辈走后,柳氏安静的坐到了父亲身边,看着父亲垂钓,突然双手抱膝,问了一句:
“爹,当年的应天书局上,您到底看到了什么?”
如今的她遭遇了这么多事,看法、观念早就改变,可当年的应天书局仍是她心中的一个结,此后影响了她很多年,使她一直耿耿于怀,却找不到机会与柳并舟提起。
以往问他时,他总是不说。
可小柳氏的早死仍是她心中过不去的坎,此时趁着四下无人,她思来想去,仍将心中的话问了出来。
柳并舟半晌没有说话,柳氏以为他又和以往一样不肯提,正讪讪道:
“算了,您不说就算了,我也不想知道了……”话虽这样说,她心中多少还有些不甘心。
柳并舟就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女儿:
“我看到了守宁。”
“……”
这个答案令得柳氏顿时一懵。
一直以来,她都在追寻这个答案,并为此困惑了很多年,此时答案终于从柳并舟口中说出的那一刹,她突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是说……”
“当天应天书局上,我看到了守宁。”
柳并舟转回了头,目光落到水面上。
阳光下,水面波光粼粼,清澈的河流之下可以看到水草的倒影。
“那一年,我看到了来自三十二年后的,将满十六岁的守宁,她向我带来了来自后世的消息。”
父女俩此时才终于将话说开,柳并舟的思绪陷入回忆之中:
“她提到了你妹妹之死,妙真与庆春入神都……”
“……此后的一些安排布置你也知道了。我看到了守宁,你说,我怎么能不撮合你与姚翝的姻缘?你有这样好的两个女儿,有一个老实敦厚的儿子,未来生活幸福,我能擅自破坏这些吗?”
一直以来极力试图探寻的真相摆在柳氏的面前,她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至于你妹妹,我也犹豫过,可是,我不能——”
除了私人原因,他无法舍弃苏妙真、苏庆春之外,一切历史走向还关系了大事。
“我不能乱了布局,河中孙氏的那位孙太太早知女儿一生境遇,最终心怀大义,而她却抑郁早逝,我不能那么自私——”
“如果是你,你要怎么选择?”柳并舟问。
回程的路上,柳氏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其实她根本不用选择,在得知柳并舟应天书局上遇到的人是姚守宁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无比的理解父亲的选择,她甚至感到庆幸,为父亲曾经的‘固执’。
父女二人之间多年心结解开,柳氏的眉眼之间带着轻松之色。
此后帝都重建,神启帝在灾劫之中‘失踪’,少帝又跳城而死,神都城不能神龙无主,顾焕之在短暂的伤感之后,曾拜访过柳并舟,希望他能凭借着威望出山,主持大局。
柳并舟婉拒,长公主也无心帝位。
而儒派也因为张辅臣、柳并舟先后大显神通而开始逐渐冒头,挥去了妖邪压制的阴影之后,昔日受到压制的儒家学子开始纷纷展露头角。
“最引人瞩目的,便是温景随。他是你外祖父的入室弟子,本身年少有名。”
姚家中,养好了伤的世子坐在石椅旁边,手撑着下颌,偏头望着美丽的少女:
“他师从大儒,父亲亦刚正不阿,当日因反对妖邪共存而死于我舅舅迫害。”
陆执提到温景随时,语气倒十分平静,可是他不时偷看姚守宁的眼神,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安稳。
他还有一个答案没有向姚守宁索寻,没有得到她的回应,他总是有些忐忑。
“经历这些磨难后,他性格倒改变了许多,既不似当初其父一样固执古板,为人温文尔雅进退有度,也拥有了一部分拥趸,民间有一部分认为他有上人之姿。”
说完,他又补充道:
“近来他应该也有这个心思,参与了很多书局应酬——”
世子说到这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他讲了半天,并没有得到姚守宁的回应。
“守宁、守宁。”
他手撑着桌起身,俯到姚守宁的面前,盯着她看:
“守宁!”
陆执突然凑近的脸令得姚守宁吓了一跳,她飞远的思绪逐渐拉回,听到世子一问,下意识的就答:
“我在想‘书局’……”
“什么?!”
世子没料到她会这样说,不由面色一变,露出一副委屈的神情:
“什么‘书局’?你竟然也要去参加‘书局’,你都没有告诉过我——”
他心中胡思乱想:守宁是不是想趁机时机与姓温的见面?
“你乱想些什么!”
姚守宁‘听’到他的心声,手掌有些发痒,想要伸手拍他,但最终只以手推他的脸,将他推回自己的位置,末了才解释着:
“我说的‘书局’不是跟你想的书局有关——”
“咦?”世子大惊失色:
“你怎么知道我心中怎么想的……”
姚守宁没有理他,而是接着道:
“这些事情与我无关,我近来接到了我老师的提醒,我感觉——”她的脸上露出既憧憬又忐忑的神情:
“我感觉,我的‘书局’已经快来了。”
这种事情她不知与谁分享,也不想与别人说太多,毕竟事关重大。
可她在见到陆执的那一刻,自然而然的便将这样的消息告知了他,说完之后逐渐有些兴奋:
“你也知道的,这一年我实力进步很大。”
‘河神’之灾的起始与结束过程对她磨练极深,她与世子历练的过程淬炼了她的心境,与孟松云之间的因果亦成为了她的修行。
她的实力飞升,感觉到自己的‘书局’时代已经来临。
“世子,我要组建一场属于我的书局了。”
她毕竟年少,还不能像长者一样沉住气。
遇到这样的大事,既是开心、兴奋,又有些紧张忐忑:
“你说我要邀请哪些人呢?”
她提到的是‘应天书局’!
世子反应过来这一点,顿时也为她开心不已。
传闻之中,由辩机一族主持的‘应天书局’即将在姚守宁的手上开启,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他欢喜之后,鬼使神差的便回了一句:
“反正不能是温景随……”
他说完这话,又觉得心虚,少女的目光明亮,仿佛能看透他因为嫉妒而阴暗扭曲的内心。
‘看透?’
世子想到这里,心中突然一慌。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内心的念头可能瞒不过姚守宁的眼睛。
辩机一族能窥探未来,掌控时光法则,他先前心中所想,仿佛都一一摊在姚守宁的面前……
如果说姚守宁此时能察觉到他的想法,那么他自以为隐瞒得天衣无缝的对她的喜欢,岂不是——
世子一念及此,脸色红白交错,既惊且喜。
他的目光逐渐变化,紧紧的盯着姚守宁看。
少女的面容从一开始的镇定到后来变得躲闪,双颊开始浮现出红晕。
“守宁——”
他曾想要向姚守宁要一个答案,可以往不是适合的时机,那时神都城遭逢大难,她的家中亦有一堆的事,使她无心于去想儿女私情。
那现在呢?现在是不是姚守宁给他答案的适合时机?
此时灾难已经平息,柳氏平安无事,姚婉宁与她的孩子回到七百年前,与太祖重聚,柳并舟亦侥幸躲过劫难。
“守宁,你曾经说过……”
世子的心开始‘呯呯’乱跳,他突然有些紧张,舔了舔略微有些发干的嘴唇,双手交握,问道:
“你曾说过,会,会在我从晋州归来后,和我说一个事……”
少女的脸颊越来越红,平静的目光之中终于露出羞涩之色。
陆执毫无保留的心声摊开在她的神识下,少年的心思纯粹而热烈:我喜欢守宁。
她沉默了片刻,在满脸红晕之中,小声的道:
“我不会邀请温景随,他有他自己的人生,与我再也没有交集。”
在经历种种事情后,她理清了自己的心意,明白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垂下眼皮,挡住眼中的羞涩,认真的道:
“这一次应天书局,我第一个想邀请的,是你。”
“是世子——”她声音小小,却很是坚定:
“是陆执。”
她性情大方率直,可此时涉及情感,也难免有些羞涩。
有些表白的话她说不出口,可是却能以其他的话语含蓄的代替。
世子在这一刻听懂了她的暗示,如同被巨大的惊喜砸中:
“守宁——”
他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幸福在瞬间降临,他有些不敢置信,伸手想去拉少女的手。
这样的动作两人以往时常做,甚至双方长辈都见过多次。
但这一次拉手时,姚守宁的感觉却与以往并不一样,世子手碰到她指尖的刹那,她手指酥麻,下意识的想躲——这兴许源于她崇尚自由的天性,又亦或是迟来的不好意思。
可很快的,世子的激动与热情感染到了她,她含笑望着手指被陆执拉住,他试探般的顿了顿,意识到她没有躲开后,他一把将她握住,再次喊了一声:
“守宁!”
这一下他再喊时,语气与以前截然不同。
少了小心翼翼,多了些踏实与欢喜,仿佛握住了全世界,一双眼睛都亮晶晶的。
她抿唇笑着,却又故意与他斗嘴:
“叫什么守宁?我姐姐嫁的是朱世祯,我姐夫可是你的祖宗,论辈份,你也该叫我祖宗才对——”
世子眼中泛起光芒,那双眼瞳中全是她的倒影,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垂下头。
“是……”陆执长长的应答了一声,接着又温柔的喊:
“小祖宗——”
“……”姚守宁面红耳赤。
不远处,正偷偷望着这边的柳氏、苏妙真虽说听不到这两人说了些什么话,可亦被两人之间的气氛所吸引,下意识的露出笑意。
……
应天书局。
从上一次姚守宁参与空山先生主持的应天书局后,如今也轮到了姚守宁主持的属于自己的书局。
世子坐在她的身侧。
一切从头开始,没有人教导她如何应对,可血脉传承之中的记忆却仿佛提醒着她,使她将书局有条不紊的主持进行。
“我将邀请未来的大庆君王朱世祯,参与应天书局!”
少女神情肃穆,将邀请之语发出。
到了此时,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参与应天书局时,那时空山先生的原话是:“我将再次邀请——”
那时她还没有留意到所谓的‘再次邀请’是什么意思,直到此时,她邀请一经发出,一个年轻且神情不羁的男子吊二郎当走入书局的刹那,一切终于明了。
“这里是哪里?”
那年轻人好奇的左右探望,那张面庞既熟悉又有些陌生。
姚守宁一脸复杂的看着这个年轻时候的未来大庆君主,此时的他还没有后来的沉稳霸气,也没有‘河神’的威压,反倒如同一个误入了仙山的凡人似的,不停提出疑问:
“你们是谁?我怎么会来到这里?”
“这是应天书局……”
“你们是神仙吗?能不能教我术法?”
“我们是……”
“这是陆执,他会教你一部克制妖邪的术法《紫阳秘术》,你肩负屠灭妖邪、拯救人类的重任——”
“看样子未来的我很了不起啊。”年轻的朱世祯喜滋滋的道。
听到‘屠灭妖邪’、‘拯救人类’这些词语时,他并没有觉得有丝毫不对的地方,反倒点了点头:
“我娘说的对,果然道士就是有真本事,她老人家为我找的道士算的命分毫不差,我将来……”
“我几时功成名就?几时娶妻生子?我的妻子未来……”
“你的姻缘将在未来,成家之后才可立业,你的另一半在七百年后,你需要耐心的等待下去……”
……
应天书局在进行中。
而此时另一端的神都城内,在灾劫过去了一个月后,已经逐渐恢复了次序。
在新君未立之时,顾焕之与朱姮蕊稳住了局势,使得城中没有发出暴乱。
在办完了亲人丧事后,许多人逐渐恢复了平静。
人还活着,生活总要继续。
大庆朝崩塌了,沉迷炼丹且时常苛捐杂税繁多的神启帝一死,压在天下百姓头上的阴影散去,没有了妖邪复苏的威胁,人类世界呈现出繁华之势。
昔日的望角茶楼中,一个矮瘦的老头儿背后插着一把扇子,正对着堂中为数不多的茶客说道:
“话说那先大庆太祖朱世祯梦中得仙人授以仙家法术,自此斩妖除魔——”
他说得口沫横飞。
茶楼之上,姚翝坐在二楼隐角的位置,安静的听着这些故事。
大庆名存实亡,礼仪崩塌,太祖朱世祯的名讳自然不需要再避忌,说书人也敢直呼其名。
他正听得有趣,茶楼的楼梯间传来了‘咚咚’的急走声。
有店小二小声的道:
“那位大人来此之后坐在二楼的雅间里,您这边请。”
说话的功夫,房门被人推开,姚若筠的身影出现在姚翝的面前:
“爹,您怎么躲来这里,我还找了好半天呢。”
姚翝一人坐在雅间之中。
他穿了一件青色常服,面前摆了一壶茶、一碟酥得香脆的花生米,此时听着楼下说书人讲故事。
近来朝中掌权的顾焕之看出姚翝是个人才,有意想要在此关键之时重用他,他却跑出家中,躲来了这里。
“难怪以往守宁喜欢听书,我听了一会儿,确实有趣。”姚翝应道。
末了再问:
“你娘让你来的?”
姚若筠的脸上露出苦色,他点了点头:
“是——”
这事儿说来话长。
因为姚守宁与应天书局的渊源,姚若筠对于应天书局十分好奇,在灾劫之事后便缠着柳氏,向她打听起了多年前的应天书局。
柳氏被儿子缠得没有办法,便说出了当年的事,提到了柳并舟参与过这场书局,并说起了自己与父亲的心结。
她因为当年被父亲安排了与姚翝的相识,最终‘低嫁’曾心生不满,说完之后便叮嘱起儿子不要将这话与姚翝提起。
哪知这话刚巧被姚翝听了个正着。
这对恩爱了二十年,从来没有红过脸的夫妻因此第一次爆发矛盾,姚翝接连两日躲在外间,柳氏心中有愧,不敢来见他,便支使儿子前来请他回去。
姚若筠被夹在父母之间左右为难,两人之间他谁都得罪不起,只好两边传话跑腿。
父子俩人坐到了日落西山,说书人都换了两波,茶楼已经点上了灯火。
终于结束了应天书局,完成了一桩大事的姚守宁也奉柳氏之命,来‘请’姚翝归家。
她踏入望角茶楼。
这里点了灯火,一个矮瘦的老头儿正说着七百年前朱世祯大战狐王的故事。
熟悉的情景令她略微有些出神,在原处站了片刻,接着打发了前来想要引路的堂倌,迳直上楼找到了姚翝父子所在的雅室。
姚翝不理睬儿子催促,却舍不得女儿来请。
姚守宁一来后,他便准备收拾起身回家,姚若筠有些嫉妒的跟在身后。
姚守宁与父亲说了两句话,末了偷偷问他:
“爹,您真生气了?”
他和柳氏已经闹了两天别扭了,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没有。”
姚翝身材高大健壮,他往两个孩子身边一站,看起来凶神恶煞,纵使姚守宁美貌,但其他人都怕惹麻烦,不敢转头过来多看。
他觉得女儿小声说话有趣,也故意学着她压低声音,装出神神秘秘的样子:
“你娘一辈子压制着我,官场的人背后老嘲笑我惧内如虎、妻管严,我就借此时机,让别人看看我威不威风呢……”
“……”
姚若筠在一旁听得分明,一脸无语。
姚翝见儿女脸上的神情,不由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
他一朝恶作剧得逞,心中很是畅快。
其实柳氏并非心思深沉之人,姚翝与她夫妻多年,对她了解很深,她根本藏不住事。
当年她与柳并舟的心结,他早就已经知道了。
不过大男人,又何必斤斤计较这些小事?
最终柳氏嫁给了他,又生儿育女,教出姚若筠、姚婉宁、姚守宁这样好的三个子女,有些事情最初的起因如何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结果,还有未来。
“你说是不是?”
姚翝含笑问女儿。
姚守宁重重点头:
“嗯!”
望角茶楼之中,那说书先生洪亮的声音还在道:
“这太祖得了梦中神仙所授术法,勇猛非法,杀得妖邪片甲不留——”
说书声中,姚家父子几人缓步离去,身影缓缓融入夕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