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碗汤(九)
离开王府已有些时日,但这个地方看起来和以往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清欢撩开马车的帘子,窦悔先一步下车,而后伸手抱她。这举动非常的有失礼数,至少在民风保守的本朝,这样做是要被说有伤风化的。可惜窦悔不在意,清欢也不在意。她顺从地伸出双臂,窦悔从她腋下将她举起来,轻轻松松抱下放到地上,眼底浮现一抹笑意,伸指将她嘴角的糕点屑抹去,取笑说:“嘴都不擦一下。”
“不是你急着叫我吗。”清欢咕哝了一句,本来她也没打算这样呀,是他一直叫她,她能做的只有把手头的糕点吃完然后就急着下来了。“也不看看是谁想吃,肚子里这个简直跟你一个样。”她吃了那么多都不觉得饱,肚里揣着的这个似乎是个无底洞,不管吃多少仍然饿,害得她只好一起吃。食物虽然过了自己的嘴,但根本没有填饱自己的胃。
窦悔想了一下感觉这个锅好像还真是自己的。他幼年时期被饿了非常久,很长时间内都饿肚子,有时候饿得头晕眼花,疯到连乞丐的东西都抢来吃,被打到吐血也不松手。现在日子虽然好过了,但喜欢吃这一点还是改不掉。想到这里,他摸了摸清欢的肚子,说道:“是我的过错,待到这小子出来,定叫他跟小娘子好好赔罪。”
清欢反驳说:“难道这不是你的错吗,跟孩子有什么关系,要赔罪也是你赔。”
窦悔半点不带含糊的:“是是是,我的错我的错,我这就跟你赔罪。”
两人在王府门口毫不顾忌的打情骂俏,看呆了周围一干狗眼。直到淮阳王亲自出门迎接——怎么说大都督也是贵客,无论是身份还是地位,他都理应出来迎接。即便在淮阳王心中,窦悔出身低贱至极,令人不齿。
只是这一见之下,却被清欢的容貌惊的心下一动。
她今日穿了大红的衣裙,布料是上好的鲛纱,一小片便价值连城,更别提裙摆上绣着细致的花纹了,隐隐看去,竟像是行走于云霞之间,分外动人。一头青丝绾成妇人模样,与华丽的衣衫相对的,是简直可以用朴素来形容的发饰,仅仅是在发髻间簪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蔷薇。天气早已转寒,也不知这蔷薇是哪里来的,不仅娇艳欲滴,上头还有着动人的水珠,只是和佳人比起来,难免逊色了几分。这娇艳与清丽极其精妙地结合在了一起,清欢的唇瓣上染着动人的红,眉如远黛,淮阳王竟完全认不出她了。
窦悔亲自装扮的姑娘,自然是美极了的。
他见到淮阳王惊艳的目光,心中没有什么醋意,倒是觉得十分自豪。他握住清欢的手,对淮阳王笑了一笑——标准的笑里藏刀,“王爷竟亲自出来迎接,真是让我受宠若惊。这是我的小娘子,来,给王爷问声好。”
清欢只是笑着福了福身,态度傲慢与窦悔如出一辙,除了容貌,淮阳王完全找不出一丝熟悉的痕迹。尤其是清欢的表情似笑非笑的,莫名让他觉得有几分忐忑。
怎么可能……忐忑这种情绪,会出现在他身上!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有她在他面前小意温柔伺候的份儿!淮阳王心中情绪万千,面上却一成不变,仍旧是惯常的冷峻严肃,“大都督客气了,是本王请客,自然要亲自出门迎接才显得有诚意。顺便见过大都督夫人,只是,本王与夫人可曾在何处见过?”
清欢捂嘴娇笑,“王爷可没那个福分随随便便就能见到我。”
她话说得一点礼貌都没有,偏她表情天真娇俏,像是在开玩笑一般。淮阳王仍旧面无表情,窦悔却放声大笑:“我的小娘子便是这般性子,心里想什么,嘴上便说什么,最是率真,王爷可不要见怪。”
淮阳王能说什么,他能说自己很见怪?最终也只是深深地看了清欢一眼,“请进。”
淮阳王毕竟年逾不惑,这些年又身居高位,早练就了一副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本事,情绪控制也十分完美。可他的两个儿女就没有这样的本事了,小郡主与小王爷见到清欢的第一眼就震惊地瞪大了眼,若非事前淮阳王再三告诉他们赏梅宴上无论看见什么都要保证冷静的话,怕是早就扑上去要揭穿清欢的真面目了。
他们也不想想,就是揭穿了又能如何,难道窦悔还怕丢脸?难道他们淮阳王府不怕丢脸?
清欢见了他们,非但没有小郡主等人预料中的心虚,还得意地朝他们挑衅一笑。性子急的小王爷立刻就要拍案而起,被小郡主一把抓住:“冷静点,不要冲动。”
小王爷怒目而视:“阿姐,你难道没看出那大都督夫人是谁么?”便是化成了灰他也能认出来。
清欢也瞧见这姐弟俩了,当她看到小王爷盯着自己的目光里满是怨恨厌恶的时候,说不难过是假的。她把这个孩子当成自己亲生的一般疼爱,事事亲力亲为,将他照料的无微不至,可最后换来了什么呢?
这时候手突然被用力捏了一下,清欢吃痛,然后就听见窦悔带着几分嘲讽的声音:“在王府十年,到后来连声姨姨都不给叫了,可见将你看轻到什么地步。这小子若是有良心,焉能不护着你一分。你再为这样的人伤心,以后一日三餐就都吃青菜豆腐。”
清欢心底那一丢丢的难过瞬间消失不见,她气愤地瞪大眼:“就是养条狗——”
“不忠心护主的狗,还是早些杀了吃肉。”窦悔继续捏她小手,她疼得快飙泪了。“疼不疼?”
“你说呢?”气得咬他。
被咬的窦悔面不改色,嘴角甚至还维持着笑,好像一点都不疼,只有清欢听到他嘶的抽气声。她心里得意了几分,才说:“他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又白又嫩,听话懂事,一口一个姨姨叫的极甜。只可惜我不能真正的抚养他,我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时时刻刻看着,就怕这孩子真的亲我,忘了他的亲娘。”
“摄政王心眼可真多。”窦悔骂了一句。
清欢摇头:“这可不是他心眼多,王爷虽然瞧不起出身低微之人,但也称得上光明磊落。这都是我那位嫡姐吩咐下来的,王爷深信她,整个王府在她死后,也都是她的人。处处压制我针对我,如此才能在她死后,既能维持王府与尚书府的联系,也能让她的孩子不属于旁人。平心而论,我的手段不如她。”
“呵呵。”窦悔冷笑一声,“这种小肚鸡肠的手段,你若是能超越她,我会立刻将你丢出去。”真是小家子气的丢人,摄政王莫非是瞎了眼,他那双能识人的慧眼呢,难道是长出来好看的不成。
清欢也笑了:“所以你看,在她的安排下,这两个孩子长成了什么样子,日后又能有什么出息呢。”
若她不好好待孩子也还罢了,可她对这两个孩子真可以说是付出了十分的真心,可嫡姐总想要把一切掌控在手中,如今孩子们倒是不会忘记她,也不会让别的女人占据属于生母的位子,但他们也不会再有什么出息了,一个锱铢必较一个仗势欺人,淮阳王活着,他们就能一直过这样的快活日子,可淮阳王难道不会死吗?等淮阳王死了,谁来照拂他们呢?
嫡姐只想到死后属于自己的东西要守住,却丝毫没为这两个孩子打算。
淮阳王爱妻情切,一叶障目,竟似魔怔了一般。他的杀伐决断公正严明,在治国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家事却仍旧是一团糟。
“这些糟心烂肺的东西还是别提了,听着挺恶心的。”窦悔一点都不同情。真要说环境决定一切,那他现在应该在妓院里当龟公。废物就是废物,有什么值得可惜的。“咱们的孩子定然不会这样。”
这句话清欢是认同的,她点头:“我也这样想。”
两人在大庭广众下旁若无人的窃窃私语,惹来了不少目光,窦悔一边同清欢说话一边笑眯眯地看了一圈,目光所到之处尽是低头之人,然后他心满意足地收回,非常享受这种被人畏惧的感觉。
淮阳王府的梅花确实开的正好,清欢曾不止一次看过,但她不被允许进入这片梅林,因为她是庶女,同时也是意图抢夺嫡姐低位的人。她在府中被称为蔷薇夫人的原因,也不过是因为嫡姐生前除了梅花之外最爱玫瑰,他们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与嫡姐相似,却又完全不如她的事实。
可她真的不如她吗?清欢想过的,倘若自己也在嫡姐那样的环境中长大,她一定不会如她那般,死后也仍然要将一切攥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