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元年,腊月二十七,巳时,阴,赵郡平棘。
“第一波肥羊我已引来,下面就看你等如何经营了。注意一点,雄鹰楼目标为达官贵人与纨绔阔少,要阔气,要档次,要黑,更要形成攀比,给肥羊们摆阔机会!没事整点拍卖竞价、消费排行、贵宾特权之类,别怕费工费钱,怎么出风头怎么来!”雄鹰楼顶台,俯视下方不时涌来尝稀奇的车马一族,纪泽对着胡宝与几名管事鼓励道。
官场失利商场补,昨夜,纪泽拿出一半的百果酿库存,请田兰帮了个小忙,以给司马腾献礼的名义,在司马腾与冀州贤达们的大型晚宴上闪亮登场,其中自也少不了给司马腾与田兰的私下特赠。百果酿仅相当后世的低度白酒,晋人接受起来不算突兀,本就嗜酒抑或军旅之人对之更是赞不绝口。随着司马腾一句“此酒方显男儿豪气”,一直被瞥于角落无人问津的纪某人顿时化身销售代表。借问此酒何处有,奸商遥指雄鹰楼...
今晨,司马腾带着纪泽投其所好补赠的百果酿,南下邺城做形象代言去了。城门口送别东嬴公大人,待见度稍微转好的纪泽便就地拉上一些嗜酒贤达,回到这里摆开近卫,不乏杀气的亲自主持了开业典礼。投帖邀请的其余贤达没来几个,倒是纨绔阔少们闻讯来了不少,大多冲着百果酿的名头。只可惜,官品不够抑或消费不够的成不了贵宾,非贵宾买不到百果酿,便是贵宾也是限量销售。
“什么?那么小一瓶百果酿,也就一斤罢了,竟卖万钱,你这雄鹰楼也太黑了吧,就不怕有人来砸场子吗?”一名青衣小厮在雄鹰楼门口怒叫道,看是代主人前来买酒不成的家丁,言语间颇为不善。
“黑吗?我等就这么黑了,哼,百果酿乃是祖传秘制,采自山中百果精华,饮之可长寿延年,岂是寻常酒水可比?嘿嘿,不怕告诉你,便是有钱,不是本楼贵宾也买不到百果酿!没事就别来这里呱噪,我雄鹰楼只招待够范的主。至于砸场子,哈哈,这是血旗将军开的店,就是杀胡无数的纪将军,谁要觉着自个比胡人脖子硬,那就直管来!”对方言语嚣张,雄鹰楼的伙计也不示弱,硬邦邦给顶了回去。
那家丁无奈离去,看到这一幕的纪泽哑然失笑,这等服务态度简直就是前生他所厌恶的店大欺客嘛,不过换自己成了东家,他真就喜欢,恰似谁都讨厌别人走后门,偏生谁都渴望享受后门带来的爽利。好在,这里的娱乐花样委实够多够新鲜,进来的纨绔阔少们尽管没几个买到百果酿,也不乏怨言,却还没人舍得就此走的。
下得顶台,纪泽信步来到雄鹰楼底层,入了某间不起眼的储物室。这里有三人正在默默工作,一边倾听秘置与墙壁暗格中的排排管口,一边将各个音筒中传出的有用信息加以笔录。三人为首的正是田二愣,暗影新任的技术教官。
血旗营投靠并州军之后,白白搭上身家的中丘卢氏成了个最大的笑话,田二愣与段德等卢氏俘虏也就先后投效了血旗营。原本,纪泽打算安排田二愣前往滹沱河上的槽帮卧底,却被做腻卧底的田二愣恳拒,纪泽不好强人所难,只得另派,而田二愣则暂被安排成了暗影的培训教官兼救火队员。
摆手示意众人继续,纪泽附耳一个管口,恰时欣赏到二楼某雅间中一对狗男女的****。直到那个雅间被人敲响房门,纪某人这才挂着淫荡的笑容,恋恋不舍的将耳朵挪开,并向田二愣满意的点点头。这厮真是个情报好手,不久前才从自己这里得到的窃听建议,这么快便已成功应用到了雄鹰楼。
意犹未尽,纪泽再度将耳朵凑近另一雅间的管口,可这次的脸色就难看了。却听一个刻薄的男声道:“不想那纪虎小贼还颇有些手段,非但偷袭闷棍在行,雄鹰楼也搞得这般有声有色,看情况日进斗金都有可能。若非顾忌他的血旗营,某家还真想将这家雄鹰楼给买下,对了,还有那百果酿的配方。”
“是啊,是啊,英雄所见略同,某家也正有此念。他日若真有了机会,我等可得共同进退,不兴吃独食呦,呵呵。”另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答道,“哼,其实不急,那纪虎承诺率兵入并抗匈,匈奴人那么彪悍,难保他纪虎能否活着回来,便是回来也将实力大损,届时我等就无需顾忌了,呵呵...”
无巧不巧的竟是这等谈话,纪泽一脑门黑线,好险没冲上去饱以老拳。听声音这两贼厮鸟正是自己拉来捧场的赵郡高官,一个是五官掾,一个是主记室,方才还对自己笑容可掬呢,纪泽不免沮丧,自己人品真就这么差吗,在官场咋就如此不受待见呢。还好,乱世大幕开启,即将进入全面的军人政治,一切官场伎俩在铁蹄之下都将成为笑话。
黑着脸,纪泽另地叫来胡宝与此楼掌柜,沉着脸道:“我雄鹰楼方一开张,其红火便引来了窥视。所幸我血旗营凶名在外,纪某还将适当派遣军卒出山操演,相信官面上暂时不会有人明着为难雄鹰商会。但暗箭难防,商会当多结交三教九流,并增雇流民充当护卫。我会遣军官前来训练,网点多了,这也将是一股力量...”
中午,捏着鼻子与一众捧场官员喝了个情浓意浓,纪泽以不胜酒力为由提前离场,旋即便率近卫离开了平棘。出城回望,纪泽面沉如水,或因出身低微,或因自身本就无意贴近那些冢中枯骨,此行他几无收获,司马腾那厮连个监军都不曾设法派下,显然没打算渗透掌控血旗营,定只将他当做用过便弃的炮灰,那些即将沦为军人附庸的文官士人也不待见他,甚至不乏恶意。当然,这些本就无所谓,暂先靠拢田氏兄弟这一山头混着,就让那帮贼厮鸟自鸣得意的养虎为患吧。
会和驻留城外的近卫屯其余两队,纪泽一行纵马扬鞭,西南直奔中丘郡,目标便是那位张宾。根据暗影调查汇总的评语,此人颇有才学,谦逊雅量,素有大志,倒与纪泽印象中的右侯张宾有所契合。此番出山一趟,再经司马腾确认洗白,纪泽打算尝试征辟张宾为血旗营效力。
相比昨日来时,一日时间,郊外的流民似乎多了不少。如今在野外徘徊的,都是进不起城的,他们一路从并州讨饭过来,都快不记得上一次吃饱饭是什么时候了。见到纪泽一行兵甲戎装,他们并无往日看向官兵老爷的畏惧,而是羡慕,以及赤裸裸的渴望。民之将死,如何以死惧之?
毕竟见多了凄惨难民,纪泽更知流民问题绝非现在的他所能解决,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不愿多事,直管率众沿道急行。然而,行至平棘五里外的一处拐弯,当队伍放慢速度之时,一个面黄饥瘦,头发蓬乱的八九岁小女孩突然从道边小林窜出,跑到大路中间,噗通一声跪在了那里,口中发出稚嫩而嘶竭的哀求:“求求大爷,给点粮食救救阿爹阿娘和弟弟,桃儿愿做婢子,桃儿会洗衣扫地做饭,桃儿一天只要一碗粥就行,绝不浪费粮食。求求各位大爷,救救阿爹阿娘,救救俺弟弟。”
女孩突然冲出,幸好头前的近卫反应够快,一把勒住缰绳,跨下战马嘶叫一声人立而起,堪堪没有践踏到那瘦弱幼小的身体。女孩惹人爱怜,血旗军卒们本都穷苦留难之人,没人呵斥女孩,那名头前近卫不消纪泽吩咐,便下马收了就近几名同袍褡裢中的干粮,一起递给了女孩桃儿。
桃儿收下干粮,那双乌亮的眼睛抬望了一眼队中的纪泽,然后在地上重重冲他与头前近卫分别磕了三个响头,旋即起身抱起干粮,并未先吃,而是蹒跚的回到路旁,一脸兴奋的将干粮交给了一个汉子。那汉子当是她的父亲,也就三十上下,手脚粗大,看的出本是一名虎背熊腰之人,只是现在却成了一个瘦竹杆。
那汉子半倚路旁一棵小树,早已冻饿得一脸铁青,见女儿竟能讨来干粮,忙推推身边蜷缩一团的一名妇人与两个男孩,挣扎着想要起来拜谢。可他们哪有余力,终是没能站起,只得颓然跪坐,远远向纪泽这边磕了个头。叹息一声,纪泽正要继续赶路,却见那桃儿在父母身边说了几句什么,接着跪下给父母磕了几个头,然后起身空着手又向纪泽一行走了过来。
桃儿这次径直走到了纪泽马前,纪泽微觉意外,以为她是想再要些粮食,便对张银道:“你再给她些干粮,对了,再送点水过去给她的家人,他们都饿的不行了。”
张银取了干粮和水直接送到那个大汉手里,等他回来,纪泽便轻踢马腹意欲前行,谁知那小姑娘居然继续跟着他的马后,虽然走的辛苦,可却咬牙坚持着。纪泽眉头微皱,有些不解的问:“小姑娘,我已给了你家不少干粮,你还继续跟着做什么?”
“公子,桃儿已经卖身为婢,公子到哪,桃儿自当跟到哪。”桃儿仰头望着纪泽,一脸认真道,混不觉以步随马有些傻气。
纪泽有些吃惊,笑道:“刚才的干粮只是我送的,不是买你的粮食。你可以回去,继续跟着父母。”
“阿爹以前教过我,不能白拿人家东西。公子给桃儿粮食,桃儿就给公子做婢女。”桃儿两眼直盯着纪泽,像是只可怜的流浪猫,“我家眼下无处可投,桃儿跟着公子,就能省下一份粮食给弟弟们吃,这样也许他们就能坚持下来了。”
纪泽鼻子一酸,被她的这番话惊住,没想到一个小女孩居然能有这份心思。感觉自己的心被刺痛了一下,他忍不住跳下马,抱起这个骨瘦如柴,轻得不行的女娃,帮她摘去头上的草屑,走到那个正猛吃干粮的汉子面前。那汉子已经稍有气力,一见纪泽过来,连忙就要磕头下跪,纪泽摆手制止道:“你可愿随我从军抗匈吗?如果愿意,我这还有些备马,你就全家跟着我走,日后包你一家吃住穿用。”
那汉子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纪泽的话,嘴角的干粮掉了都犹自不觉,愣了好半天,他才终于回过神来,忙拉着女人和两个孩子就猛的给纪泽下跪磕头,怎么拦也拦不住。等磕完头,这个足有八尺身高的大汉已是热泪纵横,泣不成声,颠来倒去只有一句:“牛东定为公子效死...”
纪泽收下桃儿一家,最高兴的反而是剑无烟,就连那张木板脸都似显出了喜气。她早就喜欢上了这个有些懂事和倔强的小女孩,刚才她还担心纪泽着急赶路,不愿收留桃儿这个累赘,随时准备着发飙干涉。却不料,一向精于算计的纪泽还有那么感性的一面,居然把桃儿全家都收下了,直令中二女侠看向纪泽的眼神都柔和了许多。
不过,纪泽处理此事的结果,也被附近其它饥民们看到了。那些流民早就注意到纪泽一行的鲜衣怒马,只是顾忌百多军卒的全副武装,也不以为军汉会有怜悯,是以不曾过来央求。但桃儿一个小姑娘上前拦路,不但没被喝斥驱赶,反而得到救命干粮,而且有些靠近的更还听到桃儿一家竟被收留,一众饥民的心难免都沸腾起来。一路流徙要饭,风餐露宿,受人白眼,遭狗追咬,啃吃树皮,更不乏一张饼子引发的血案,他们什么苦没吃过,已是濒临绝境,眼下居然能遇上一位如此恩惠的善人,流民们哪肯放过!
最近的流民,忙都连滚带爬的扑了过来,稍远的同样不甘落后,更远的看见这边情况有异,也都携家带口蹒跚涌来。一时间,道边林间人头攒动,嘈杂一片,孩啼不决,更有几个形销骨立的走了一半便扑通摔倒,怎么也爬不起来,其家人只得将之撇下,挣扎着先过来领口救命粮。
看着这些跌跌撞撞,饥寒交迫,唯求一食的流民,纪泽恻隐之余,不知为何竟然将之对比起了城内的雅士贤达。回想过往一天里,临时行营的礼仪排场,昨夜大宴的歌舞升平,以及雄鹰楼内的奢靡享乐,这些也是他纪某人一度向往的封建人生,此刻为何觉着“朱门酒肉臭”呢,甚至,纪泽感觉自己的心态已无可控制,正在快速滑向充斥暴力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