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吃小炒,杨景行请客,喻昕婷占座。大一作曲系的所谓年级长看见了杨景行,说五一有集体活动,自愿参加,杨景行说自己可能没时间,并说明原因:“有朋友要过来玩几天。”
年级长表示理解:“那没办法……应该先问你,不过平时不太不好组织。”
杨景行说:“希望下次有机会,你们玩得开心。”
年级长问:“你一个人吃?”
杨景行摇头:“不是,一起吗?”
年级长摇头。
杨景行用店家借的大盘子把两菜一汤端去桌上,先问坐在喻昕婷旁边的钢琴系师姐:“吃了没?”这是冯老头手下的学生,叫陈羽,才大二,但是十几年前就开始拿奖,估计家里的奖杯卖废铁也能财。她比杨景行出名多了,有过个人音乐会,出国交流是家常便饭。
陈羽点点头:“我吃过了……伙食不错啊。”
杨景行把筷子递给自己拿饭碗的喻昕婷,说:“多吃点。”
陈羽捋了一下自己的偏分刘海,敏锐地现:“就你们俩。”她脸蛋一般,但是重视打扮,一张好看的晚装照在学校网站的学生风采栏里挂了半年了。
杨景行说:“谁让你吃那么快。”
喻昕婷笑一下,对陈羽说:“我们吃完了还要开会。”
陈羽点头,看杨景行:“杨景行,最近很忙吧?”
杨景行嘴里包着饭说:“还好。”
陈羽说:“肯定很忙……对了,桃李钢琴音乐会你参加吗?”桃李钢琴音乐会是浦音一个比较有历史的钢琴演奏会,每年六七月份举办,总能请到一些世界级的名家来参加,学校最优秀的学生有机会上场去交流。显然,今年的桃李满天下会十分让人期待。
杨景行摇头:“我不去。”
陈羽又看喻昕婷:“你呢?”
喻昕婷的嘴离开筷子上的半片豆腐,说:“我不知道。”
陈羽说:“希望能和你们同台……你们慢吃,我有事先走了,拜拜。”
杨景行说拜拜。喻昕婷目送一眼,把汤碗里的勺子拿一个出来搁放在盘子边上,说:“我以前没和她讲过话。”
杨景行说:“真巧,我也是。”
喻昕婷好奇:“不然她干什么?”
杨景行:“她说想和你同台,鼓励你。”
喻昕婷犹豫了一下:“我不要了。”
杨景行笑:“那就好。”
喻昕婷问:“为什么?”
杨景行说:“早不是要鼓励才努力的年纪了。”
喻昕婷说:“不是,你可以鼓励我。”
杨景行坚决:“我不,你不需要。”
喻昕婷笑:“这也是鼓励。”
杨景行说:“加油练琴,练好了我们去吃好吃的。”
喻昕婷嘿嘿笑。
吃完后,两人回去会议室等着。先等来的是负责会议记录的老师,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眼镜女老师,她给杨景行看了看整理完毕的上半场会议内容,建议还是疑问:“你觉得有没有什么要该的。”从会议内容看,今天的主角说了好多废话,完全没有老师们的高度深度,连喻昕婷也比不过。
杨景行还没无耻到那种程度,说不用修改了。
女老师提醒:“这是要录上网站的。”
杨景行捂住脸上那已经快要消失的红斑:“要不要照片?”
喻昕婷嘿嘿乐。
一点多的时候,老师们三三两两很快来了,在钢琴系主任的继续主持下,用了一刻钟的时间把话题回到午饭前的内容上。
“传承而洒脱,博众却独特”的评价得到了大家的认同,并就此展开深入讨论。
专家教授们几乎一致认为杨景行传承的是西方古典音乐的内涵和技巧,洒脱的是现代旋律的时尚感。他吸取了莫扎特的流畅温柔深邃,领悟了贝多芬的气度力量尖锐,借鉴了舒伯特的真挚感性温和……独特的是博爱。
这个词是李迎珍接着冯老头的话题说出来:“不管杨景行是不是模仿拼凑,还是水到渠成有感而,至少我觉得他的目的达到了,他表达出了自己想表达的情感,就如龚教授说的,前后呼应的无限的包容和温柔,这是一种博爱的情怀。”
龚晓玲点点头:“不过我觉得李教授所说的这种博爱,并不同于口头上喊的自由平等,看得出杨景行并没有像莫扎特或者舒伯特那样把矛盾冲突隐忍或者浪漫化,也不像贝多芬那样激烈抗争,他更有一种心平气和的感觉,像是在劝诫,安慰……”
胡教授插话:“所以他没有那种雄伟和辉煌,就算是第三乐章,也是这种结尾。”
李迎珍批评喻昕婷:“这也是我一直等你自己感觉你却没有现的东西。”
龚晓玲说:“杨景行是男子汉,喻昕婷是女儿家。”
李迎珍说:“男子汉并不一定准确,可以说是一个胸怀宽广的男人,你要看的是作品,不是你怎么看他这个人。”
杨景行一点也不像个男人,低着头警告喻昕婷:“别看我,我脸红。”
李迎珍气得声音提高一个八度:“别管他!”
大家继续分析,都承认杨景行确实表达了一种博爱的情怀,可这种博爱是狭义上的,没那种“达则兼济天下”的伟大情怀,更像是一种“花花草草皆是生灵”的恶心柔肠。
冯老头后来也认为“狭义博爱”更需要体现的是那些细枝末节了,不需要杨景行自己去“男人就弹贝多芬”了。
在一堆教授的指导下,喻昕婷弹了一些句子,尝试表现得“狭隘”一点。老师们都说不错不错,甚至联想到《就是我们》,确实也挺狭隘的。
快到四点的时候,“狭隘”的东西也让老师们暂时谈论不出什么新看法了,系主任就叫杨景行自己总结一下。
杨景行不嬉皮笑脸了:“我不想说自己的感情内涵,有点恶心。总之谢谢老师给我的帮助和鼓励,我会继续努力。”
大家等了几秒,现杨景行确实说完了,贺宏垂就说:“可能这种形式你还不适应,但是每个人都是关心你的。你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不愿意上台,不愿意出名……但是你不要拒绝一片好意。”
杨景行点头。
胡教授说:“杨景行,我对你也是慢慢了解的。我比较高兴的是你没有觉得自己特殊,虽然各方面的条件你都很优越,但是谦虚是最好的品质,你可以给所有学生做个榜样。”
龚晓玲呵呵:“也是压力呀,这届新生就明显感觉不一样,刻苦很多。”
另一个老师说:“压力是把双刃剑,杨景行你就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创作的性质毕竟和学习数理化不同。我建议要有生活,不要成天呆在北楼里不出来,多和同学老师交流。”
李迎珍看杨景行:“这个我还不担心。”
系主任呵呵:“有女朋友了吧?”
杨景行依然严肃,摇头:“没有。”
主任都问了,其他老师也不客气:“家里不准,还是你自己?”
龚晓玲抢答:“女朋友迟早会有,年纪还小,不急。”
贺宏垂说:“在唱片公司的工作,这个老师们都有些了解,你要注意几点……”
看来是都挺关心杨景行的,把他的学习工作问题又讨论了个把小时。倒数第二节课的下课铃提醒了系主任,他又让话题回到作品上来,复杂地总结一下老师们的观点,然后预祝杨景行在八十周年校庆上有出色的表现,包括喻昕婷也要继续努力。
本来要散会的,可冯老头说:“时间还早,杨景行给大家弹一,贝多芬的奏鸣曲。”
李迎珍看着杨景行说:“谢谢冯教授,好好弹……冯教授你点一。”
冯老头犹豫了一下:“第三十二。”
其他老师不说什么,看杨景行坐去钢琴前了。
冯老头的专攻方向是贝多芬,而李迎珍是肖邦和莫扎特。虽然说“男人就弹贝多芬”,但是贝多芬真的不是是男人就能弹。有人说肖邦难,有人说莫扎特难,但是伟大的鲁宾斯坦说:“贝多芬第三十二钢琴奏鸣曲人类不配弹。”
或许是因为一个聋子在写作的时候不可避免地天马行空地越了人类的思想境界,也可能是出于羡慕嫉妒恨,贝多芬在后期的钢琴作品写作中简直有点打击虐待钢琴演奏家的意图。
这个世界上弹琴很好的人数不甚数,甚至是闻名世界的大师,两三个世纪以来也累计了好多好多了,可是这些人中敢说自己完全把贝多芬弹好了的人基本没有。
莫扎特是难,肖邦确实难,但是至少演奏家们知道他们的作品难在什么地方,并能去针对解决。可贝多芬的一部分奏鸣曲作品呢,让好多大师也无从下手,根本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走向什么方向。而且越是大师就越不愿意轻率地碰贝多芬,只有在学生琴房才会不断听见贝多芬。
鲁宾斯坦和霍洛维兹,可算大家中的巨家了,他们把生命奉献给了钢琴,也弹过不少贝多芬的作品,可对那三十二奏鸣曲,他们只留下少得可怜的几录音。
我国也有大师傅聪,他把海顿,莫扎特,舒伯特,舒曼,肖邦这些人都弹得让听众心悦诚服,可他从来不碰贝多芬。
当然,也有把贝多芬弹得很好很好的人,比如施耐贝尔,可他几乎从来不碰浪漫派或者炫技派的东西,好像他根本不知道肖邦或者李斯特。
还有肯普夫,巴克豪斯,吉利尔斯……这些人似乎都只能弹贝多芬。
大师席夫说:“我研究贝多芬三十年了,太难弹了……”
波格雷里奇上次来华听了某位学生演奏的热情奏鸣曲后委婉地说:“贝多芬的奏鸣曲一般都要花六个月的时间才能掌握……”
冯老头肯定是知道李斯特那种手指头的技巧已经难不住杨景行了,可叫他不骂一骂人,晚上怎么睡得安稳。所以,贝多芬三十二奏鸣曲中的最后一摆在了杨景行面前。纯看指法,这曲子对钢琴系的学生来说根本没什么难度,可大部分大师们对这作品的评价都是“深不可测”。冯老头也不会让自己的学生在这曲子上浪费时间吧,难道他就这么看得起李迎珍?
好多愿意研究的人都说,这作品要的是人生沉淀。杨景行可能是为了沉淀,也可能是为了表示对老聋子的尊重,在钢琴前坐了起码一分钟。
胡教授说:“李教授,要不要让他换一,最近他应该比较忙。”
喻昕婷看见李迎珍摇头,连忙再把视线移回杨景行身上。
微微仰头,杨景行开始了。先是一个好长的序奏,并行对比的三句式乐段。第一句的前四小节是变调模进,从c小调到f小调,呈示了全曲最重要的三个动机,一个附点节奏,一个是颤音回音音型,一个是八度齐奏……老聋子果然是心理强大。
杨景行一个序奏弹完,李迎珍脸上隐约出现一点笑容,系主任放下了茶杯,胡教授端正了上身,冯老头把椅子稍微退后一点,好看清杨景行的脸……
二十多分钟过后,琴弦停止了颤动,可老师专家们似乎还在听,都一动不动的。杨景行回过身,像是等待冯老头的评语。
系主任到底是当官的,适应了场面,先开口:“为什么,我为什么说杨景行有世界水平的演奏,坐着坐着……这不是为我们钢琴系和李教授脸上贴金,我是有根据有底气的。”
龚晓玲说:“宁静淡泊,杨景行,这本不是你该有的东西,我不表扬你。”
胡教授说:“而且第二乐章弹得更好。”
李迎珍叹口气说:“我平时也叫他多弹肖邦……能理解到这一步,差不多够了。”
冯老头在一些目光中突然抬手用力鼓掌,并带动了大家,只有李迎珍不用动手。
杨景行鞠躬,不好意思地笑。
享受了一会后,李迎珍劝大家停止,并叮嘱杨景行:“这是老师们的鼓励,你不要骄傲。”
胡教授很不同意:“好就是好,李教授,这个学生你不用谦虚!”
龚晓玲说:“李教授三十年的教学生涯,值得欣慰。”
李迎珍呵呵:“彼此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