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潼关

是夜,天凉叶落,虫声渐息,纤细柔弱的草叶被湿重霜露压的服帖在泥泞里,一阵急厉马蹄踩踏而过,彻底揉碎在泥中。

“将军!陛下还不知此事!”

陆明绯心里沉重焦虑,连带着眉头都拧成疙瘩,扬鞭催马向前飞驰,声音遥遥落在一行马蹄印后。

“来不及了!”

一路马不停蹄,身边景象由繁华到僻静再到眼前肃杀,整整八天八夜,陆明绯终于赶回潼关。

目及四方尽是杂草不生的无边萧条,脚下踩着埋葬断剑折戟的紫红土地,空气弥漫着经久不散的血锈味与刺鼻硝烟味,眼前孤城高楼本该巍峨屹立,却被炮火重伤的千疮百孔。

她一骑奔驰入城门内,大门方沉沉合伤,痛苦哀嚎声便此起彼伏不觉于耳。

声音从路边临时搭建的帐篷传出,翻身下马钻进去一个,只见里面一个姑娘手忙脚乱,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来个人,痛苦的扭曲身体不停呜呼**。

陆明绯忍着心里绞痛,蹲下检查一人伤势,掀开被血浸透板结的毯子,下面遮着的一条腿被炮火烧伤,焦黑的皮肉一点一点脱落,露出里紫红褐色的腱子肉,隐约可见森森白骨。

“将军……”

见人意识稍微清醒,她安抚性的按了按他胳膊,“再忍一忍,我让老苗留在镇子上找郎中采买药物,天黑前就能回来。”

那人咬着牙点头,“只要您回来就都好了。”

“陆将军!”

帐篷低矮门前风风火火闯来几个将领,见她果真在此,大喜过望。

“将军您果真回来了!”

陆明绯起身对那姑娘说一句,“有劳,请一定尽力照顾好他们。”

说罢低头目光逡巡一圈,转身带着人出了帐篷。

身后一圈人簇拥相跟,她一边在大步快速在前面走着,一边沉着冷静问道:“现在什么情况?”

“将军不在的这些日子里,阮大人史大人硬说城墙不固,要另外筑险。可您也知道这两人素来不睦,阮大人说要在城外垒高墙,工程到了一半,史大人又跳出来说耗时太长出资太大,逼停筑墙改挖护城河,将士百姓们被作弄指使的疲惫不堪,正在这时候楚军来袭,我们的人来不及进城,便被蜂窝炮齐发打中,死伤惨烈。”

她心头怒火刷一下燃起,咬着牙骂道:“这两个人头猪脑的蠢货,好好的面馍馍吃进去不长脑子全长肚子,传我军令!”

“派小队人马分批分时间出城,清理城外所有空房门户,锅碗瓢盆被席毛毯,一应用具概不许留下半件给楚军,投石器火箭都挪去城楼上待命,顺便将那蠢货搭在城外垒墙的石砖搬回来做投石和修葺城墙用,之后没我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城!”

“末将领命!”

一路飞快走回城主府,正厅议事堂内人声纷杂吵闹。

陆明绯一个箭步迈上台阶,顺手噌一下抽出门口值守将士的佩剑,抬腿砰的踹开门,里面人被吓的激烈争辩声戛然而止。

提剑站下脚步,高束的马尾飞扬落定在颈后,冷冽视线扫了室内四人一圈,微微一笑道:“怎么样四位大人,选好让谁来背这个锅了吗?”

四人看她皮笑肉不笑提着剑,心里惧怕面面相觑,但毕竟身在高位多年,端得起一副威严架子。

清清嗓子站出来一个,挺着肚子强作镇定,拖拉长音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沙场之上岂能不见流血牺牲?我等虽有不得当之举,可本意到底是为了守土护城,现在小陆将军拿着剑来是什么意思,想要我们这些朝廷老员给去了的人陪葬不成?”

陆明绯呵的冷笑出来,眼神愈发凌厉,抬腿一步一步朝着他们走过去,几个老家伙被她气场震的不自觉向桌子后面退。

“不得当之举。”

她抓住中间几字重复一遍,绕着四人走过一圈,停留在桌前看着他们,缓慢开口清楚道:“那就请四位以后不要再有不得当之举,否则……”

她突然提剑向上一抛,飞快抓住刀柄,目不斜视向旁边桌面直刺下去。只听一声刺耳尖响,剑身穿透半尺厚的桌面,刀柄插在上面铮然嗡鸣,看的四人脸色煞白。

陆明绯松开手,“否则,我怕我不小心误伤四位朝廷老员。”

说罢留下一个白眼,转身走出房门,留下四个人在里面面面相觑。

一阵沉默冷场过后,与陆非星争辩的那名官员才干咳两声,靠背后骂人来缓解尴尬。

一直不说话的那位狄大人眯眼看着她离去背影,背着手悠悠说了一句,“强弩之末而已。”

在马背上颠簸八天,此时身体早就不胜疲倦,但心里有事,硬是拉扯的她睡不着。连银月甲也不卸,掌灯枯坐在案后,手撑着额头看卷上图纸。

外面有脚步声走近,开口说话是熟悉的声音,她放下羊皮卷,唤外面人进来。

苗成仁推门端着一晚汤走进来,看她还装束整齐坐在那儿,不由得担心忧虑。

“你怎么还不睡?”

陆明绯一笑,端起他带来的汤吹了吹,“你不也没睡。”

苗成仁一屁股坐在地上,摇摇头笑了,“被蜂窝炮炸伤的兄弟百姓们还疼的死去活来,我睡不着。”

低头看一眼她手里羊皮卷,那上面所绘图案然他觉得眼熟。

“这是……光意的水龙出潭和惊蛰神机?”

她把图纸转过去推送到他眼前,“是,我哥的心血,这么长时间了,我非但没能完成他的遗愿,将这两样东西大批制造出来,还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们的将士百姓被楚军的蜂窝炮炸死炸伤而无力还击。”

“这怎么能怪你?且不说冶铜炼铁,就说火药,我们军营库存也是个底儿净。”

她苦笑一声,“没办法,老天爷不赏饭吃,我们大梁硝石硫磺等火药原料,产量少之又少……”

苗成仁嗤之以鼻,“却唯独少不了长安城,百年以来烟花灿烂爆竹满地,没人记得边疆军士手持冷刀冷箭,在战场上与敌人肉搏骨并。”

被戳中痛处,陆明绯心里无奈又难受,却还是不想让他说这样的抱怨丧气话。

刚想开口劝慰,却听他敲着桌子愤慨道:“朝廷里那些老家伙早就被太平富贵日子给朽坏了,一个塞着一个无可救药,新任皇帝倒是个有情怀有抱负的,可大梁从根上被那些蛀虫啃烂,已然积重难返,他纵是有能挽狂澜之力,又有什么……”

“成仁兄!”

她看着他摇摇头,“我等身为将领主帅,心性信念理应坚定,不可说这等灰心丧气话。”

苗成仁胸脯急促起伏一下,深深叹了口气,“是我失言了。”

她垂眼沉吟道:“无妨。”

毕竟他说的是事实。

“对了。”

他卸下脸上阴霾,换了副愉悦表情,“有个好事儿。”

“什么?”

“你嫂子生了。”

“真的?”她瞪大眼睛,打从心眼里陪着他高兴。

“男孩女孩?什么时候的事?”

“八斤的大胖小子,就在咱们返回潼关的前两天夜里。”

陆明绯欣喜之余,又有些愧疚自责,早知道这样,应该让他在家多陪老婆孩子待些日子。

苗成仁看出她心里想什么,朗声一笑,站起来拍拍她肩膀。

“行了明绯,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我身为将领,就该镇守前线,不然楚军打进来去糟蹋我老婆孩子,那还得了?”

陆明绯也跟着站起来笑说,“等打完仗回去了,我得听孩子叫我一声姑姑。”

“自然,天色已晚,孩子他姑姑可要注意身体,早些休息。”

她眼底凝聚着少有的幸福美满之色,“孩子他爹也是,我大侄子可盼望着你早日回家团聚呢。”

苗成仁笑着摆摆手,“走了。”

她点头,“嗯,天黑了留心脚下。”

看着他走出门口,正要撩衣坐下,不想刚出门的人又折回来,手上多了封信件。

“刚才净顾着聊天,差点忘了把要紧东西给你了。”

陆明绯从他手里接过来,才发现是两封。

苗成仁解释道:“是今天下午长安那边加急送过来的,怕是我们前脚刚走,朝廷那边得到风声就追了过来,不过有陛下体恤,料想不会生出什么事端,这两封信也是出于陛下之手,你且先看看吧,我回了。”

“哦对了还有,晚上关好们窗户什么的,总感觉外面一进你这房间就不自在,像有人搁窗外瞅着似的。”

陆明绯注意力全在信上,嗯嗯答应了俩声,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的房间。

拆开一封信打开纸页,一行一行读着上面飘逸字迹。期间不漏任何信息,通篇读下来,都是季风宵简明扼要阐述当下朝廷情况,劝告她行军打仗一定小心,若有任何需要及时反馈等等。

见这封信内容把公事说的差不多,她倒开始好奇另一封写的是什么,拆开来看,里面纸页远不似刚才那封厚重,薄薄一页,却看得她面色绯红。

是幅画,画的是她在宫里的住处逢花台。明月当空,疏条交映,下面一人白衣独立,形单影只,望着圆月,像是在思念着什么人。

最下面有一行小字。

逢花台百花尽数凋零,我为卿卿守荒芜。待到春暖花开时,望转身回头见卿玉立于花中。自此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她看着看着,视线慢慢模糊起来,泪水湿润了睫毛,抬起手背遮住,两行泪水还是无声淌下来,滴在手里那两页纸上。

虽是纸短情长,可与家国百姓,万里山河相比,还是单薄了。

未完待续,先看看其他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