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遂这话问的,无论是语气还是用词,偏向性都算是非常明显了。
以至于马腾听来都觉得心头一沉的感觉。
事实上,这个问题,不只是韩遂想问,其他各部诸侯也很想知道。
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马超身上的时候,也包括了马腾。
尽管知道这个问题对马超很不利,可无奈他也想知道吕布当时到底说了些什么。
可是,这锐利的如同一把尖刀的问题,却传不到马超的耳朵里。
没有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此时此刻的马超无疑是陷入到了巨大的自我怀疑之中,他的脑海里盘旋着的是吕布挥动画戟时候的模样。
挑、拨、撩、刺、拍滴水不漏的攻击,近乎完美的技巧融入了开山碎石的力道,这世上,当真有如此可怕的人。
所有的武将都有着同样的心理障碍,他们不怕失败,便是斗将输了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因为不管是打仗还是斗将,从来就没有百战不败的人。
怕就怕输了后,并不认为自己通过努力就能有一天战胜击败自己的对手,陷入到前所未有、天塌下来般的黑暗绝望之中。
眼前的马超就是这样,过去他是那么的耀眼、那么的骄傲,只需要骑上里飞沙,扬起手中虎头湛金枪,凉地谁人不惊骇。
可是,在吕布的面前,他简直如同孩童一般被教训。
或许,在其他诸侯的眼中,自己是在吕布戟下走了近百回合,到底是虽败犹荣了,可马超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吕布击败他,实实在在只用了四十六个回合而已。
并且,那几十个回合里,他根本没有任何的胜算,真正的胜负,其实在前面十个回合里就已经分出来了。
马超的心头笼罩着一股看不到未来的绝望,闭上眼,就能看见那个握着画戟的男人策马杀来,可曾经匹马踏西凉的神威天将军,却如同蝼蚁一般。
这样的心态下,马超如何能听得进旁人的问话呢。
要是搁从前,马超这样的态度,阎行早就上前发难了,他是整个十部联军里最不杵马超的男人了。
可是今天,他看着魂不守舍的马超,只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是武将,他太明白马超现在的心情有多沮丧了。
那个男人,简直是非人,杀人也不过头点地,他这么干,完全是在诛心啊。
可怜的马孟起,一时半会估计是很难走的出来了。
如果不是碍于身份问题,阎行甚至是想为他说上几句好话的,但在自己岳丈的怒火下,他只能选择三缄其口。
见马超神情恍惚,韩遂却更怒了,额间青筋暴出,正欲发难,帅椅上的马腾却没有理会韩遂,而是轻声提醒了一句,“孟起,文约问你话呢,今日阵前,吕布跟你说了些什么?”
神游太虚的马超好容易才回过神来,怔怔的看了一眼父亲,等他完全的反应过来他们刚才是在问自己的时候,马超却只是嘴巴张了张,似乎欲言又止,最后在众人狐疑的目光中吐出三个字,“没什么。”
“什么叫,没什么?你这话可挺有趣,听着像在唱戏呢。”
这下别说是韩遂了,李堪都忍不住了,皱着眉头追问道:“今日阵前,他明明可以斩杀伱,以你在军中的威望,吕布不可能不知道把你杀了再追击我军会更加的势如破竹。
可他跟你说了几句话后,就转而追杀我们了,这种事情,你不应该有个交代吗?”
为什么?
我特么怎么知道为什么!
吕布要是说一些别的话,讲出来却也无妨,可那种伤自尊的话,已经在他心头上狠狠的扎了一刀。
怎么着,不过瘾是吧,还想多扎几刀?
马超是个拗脾气,从来就吃软不吃硬,这要是搁从前,念在长辈的份上,他也会收敛一些,可今天,对于马超而言是黑暗的一天,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都要被钉在耻辱柱上供后人观赏,哪里还有心情来讨好这些所谓的长辈。
“我说没什么就是没什么,你若不信,自己去问吕布!”
啊这
马超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让众人是又惊讶又气愤,目光中的怒火直接就朝着马腾喷去。
“孟起!”
这众怒可不能犯,马腾都站了起来,严厉道:“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少将军!”
庞德也有一些慌了,凑过去忧心道:“快说出来吧,不要惹主公生气。”
马超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看着众人脸上气急败坏、兴师问罪的表情是真的不爽啊,可是又无法直视老父亲的殷切目光,痛苦的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强压着心中怒火,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他说我没死不是因为我能耐,而是林墨有意为之,你们满意了吧!”
原本以为把最痛苦的真相说出来,大家好歹会抱有一丝愧疚,不服个软也得安慰几句,结果韩遂只是冷哼了一声,“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方才为何不愿说出。”
简单?
马超等着韩遂,好像把他吃了也难解心头恨,这事你觉着简单那是因为你没皮没脸!
随后,韩遂似乎依旧不过瘾,看着其他面露揣摩神情的诸侯阴阳怪气道:“但愿不是吕布有些话只能说给你听,我们却听不得。”
“韩遂!你此话何意?”马超再难压制心头怒火,近乎是朝着韩遂咆哮了起来。
“我岳丈问清楚些,有何不对?”眼看韩遂被这股气势吓的倒退了两步,女婿不干了,直接握着铁矛就站到了马超的面前。
“孟起,这就是你的态度,今日吕布对你网开一面,吕军一路追杀目标明确,我们各部伤亡都不轻,尤其是韩兄所部,反观马家的部曲,呵.”
杨秋看了一眼众人,像说书一般笑道:“好像威名太甚了一些,吕军都得绕着走。”
“那是你的部曲太无能了,怨,才对得了谁?”马超直接开启暴击模式,戳着杨秋的痛处了一般就要发作。
眼瞅着中军帐里的火药味是越来越浓了,马腾知道如果再不加以制止,立刻就会上演一场内乱。
他奋力一拍台案,伸出并拢的中指和食指颤颤巍巍的指着马超,“休要再胡说八道,杨叔说你几句怎么了,你眼中还有没有长辈,若再敢口不择言,莫要怪我军法伺候!”
马腾的话在平日里还是很管用的,可是今天的马超显然是已经失去理智了,在他看来,其他人不理解自己不重要,为什么自己的父亲也帮着外人,明明是我受了委屈啊。
我为十部联军抛头颅洒热血,你们便是这般待我吗?
“我没错!是你们,真有能耐,自己出去跟吕布斗狠,莫要在我的身上撒气!”马超歇斯底里的怒吼,如果不是庞德拽着他,似乎都有了要动手的念头。
“拖下去,给我把这个逆子拖下去!”马腾被气的够呛是真的,但也清楚马超应该没撒谎,否则他不会这般失控的。
问题是,现在不是安慰他的时候,而是要稳住联军不要生了内乱。
所幸庞德和马岱将他拽了出去,中军帐里才安静了下来,只不过此时各部诸侯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梁兴、成宜、张横和程银还好,他们本就是心向马腾的,也从小看着马超长大,知道这虎玩意的性格。
可杨秋、李堪和侯选就不同了,他们与韩遂更为交好,本能的觉得这件事好像着了马家人的道,尤其是今日的阵亡数字来看,尽管马腾没有公布,可大家都不是瞎子,看的出来。
这时候,马腾便是想着要凝聚人心的,可韩遂却再次开口了,不过是面向着马玩,“马将军,今日部下人回报说是看到你被吕布挑落马下,怎么样,没伤着吧?”
“还好,没什么大问题。”马玩看了一眼韩遂,点了点头。
“有件事也想请教下你,吕布那厮一路追杀,所到皆是尸横遍野,为何你能安然回来?”这时候,韩遂的表情才开始变得不那么友善了。
今天的怪事实在太多了,除了马超离奇的活了下来,马玩竟也从吕布戟下逃生,更要命的是,他和赵云都在追着自己的人杀,怎么着,我韩遂的部曲脸上都写了死字吗?
这一问,把原本就疑心大作的各部诸侯再次勾起了好奇心,皆是看向了马玩。
就连马腾也忍不住问道:“贤弟,这是为何?”
他是把马玩当成了为马超洗脱嫌疑的方向。
毕竟,马玩这些年来一直是中立的,不偏向自己也不偏向韩遂,他的话,分量比较足。
马玩看向目光不善的韩遂,又环视了一眼带着狐疑眼色的其他诸侯,最后却是看向了马腾。
“看着我做什么,你倒说话啊。”马腾有些按耐不住内心的焦躁。
马玩咽了咽口水,迟疑了一会,才有些底气不足的说道:“他他以为我是文约兄,所以一路追杀我。
我落马后赶忙自报自己姓马,不姓韩,然后.”
“然后怎么样?”韩遂皱着眉头上前一步。
马玩有些不太敢说下去了,又看向了马腾,后者也是一脸急促道:“然后怎么样了?” “然后他说.他说”
马玩当然不是想玩断章吊胃口这种事情,实在是真相有些难以启齿,但今天不说清楚,他怕自己会跟马超一样犯了众怒,于是一鼓作气道:“他说我姓马,是不是马腾的人,我见孟起能在他手下逃生,于是便诈称是寿成兄的族兄。
结果他一听就收回了长戟,还问我韩遂去哪里了,我随意的指了个方向,他便追了过去。”
芜湖
这话一出,帐内诸侯的脑袋一下就炸开了啊。
如果说吕布放过马超这种事情解释不通,像是彼此暗通的样子,那马玩听到的这席话就是赤果果的坦白了两人关系呀。
“好好好,这就解释的通了,我与那吕布素不相识,从未打过交道,而且夜袭吕营去的也不是我的人,我就不明白了,他怎么就对我这么大的仇恨。
想起来了,还有那封信,哈哈哈,现在看来,还真是送错了地方呀。”
韩遂露出一副我终于懂了的表情,冷笑道:“原来吕布和林墨是寿成兄请来的帮手啊!”
往昔浮现,似乎一切都在验证着韩遂内心的猜疑。
甚至在他的心里,这已经不是猜疑,而是赤果果的现实了!
言毕,阎行右手的铁矛上扬了几分,左手护在自己岳丈胸前挡着,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此时别说是杨秋、李堪这些偏向韩遂的人了,就连一直以来拥护马腾的张横几个的眼神都变得怪异起来了。
马腾自己也觉得脑袋快要炸了,这叫什么事啊,你跟吕布不相识,我跟他也不认识啊,哪里来的交情。
是.是离间计,对对对,一定是离间计!
人的下意识想法其实往往是最接近真实答案的。
更何况,马腾唯一能想到的说辞也就是离间计了,他赶忙双手一摆,急切道:“诸位,诸位!请相信我,我愿以先祖伏波将军之名起誓,我马腾与那吕布断无苟且!
这是,这是林墨的离间计呀!若是我们为此而自乱阵脚,只会让林墨奸计得逞!”
还不算太笨,终于看出来了吗?
在旁边还有心情喝酒的庞统冷笑了一声,一群呆徒莽汉,如你们这般乌合之众在林墨的手中,不就是玩物一般吗?
十部诸侯当然不都是马玩这样的蠢货,甚至韩遂自己就是极有脑子的人。
只不过怀疑这玩意,一旦在内心里生根发芽是可以在一瞬间就长成参天大树的。
这有没有可能是林墨的离间计呢?
有的,韩遂不怀疑。
问题是,这怎么看都更像是你们之间有合作。
与其拿命去赌这是林墨的离间计,韩遂觉得确信你们暗通款曲对自己更有利一些,终归不会像今日这般如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其他诸侯也是面面相觑,虽然没有说什么狠话,可任谁都看的出来明显是怀疑多过相信的。
马腾只能径直的走到诸侯们中间去,语重心长的说道:“弟兄们,你们想想,我暗通吕林有什么好处,首战的夜袭,孟起杀了这么多吕军,若是与他有勾连,又何至于此呢?”
众人对视了一眼,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的。
理论上来说,二人如果真的合作了,确实没有这个必要,毕竟那一晚,吕军的伤亡是真的很惨重。
“谁知道你是不是放长线钓大鱼。”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
韩遂现在的想象力是不管马腾说什么也能为他找到对应的借口。
其实,不管韩遂是不是这副态度,光其他八部诸侯心里的疑虑也不是光凭这几句话就能糊弄过去的。
要证明自己,还是要拿出点实际的东西。
马腾沉吟了片刻,心里并没有任何的主意,可他为了十部联军,也为了自己,还是要硬着头皮说出一些话来,“诸位,我们过去都是手足袍泽,今日你们对我有疑,那是做大哥的失败。
今日,为表清白,接下来我要与那吕布不死不休,诸位可作壁上观,便是一死,也要自证清白!”
说罢,傲然转身,走回帅椅后独面那张已经风干的羊皮地图,只留给众人一个落寞的背影。
“那我便拭目以待了。”韩遂冷哼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他这一走,杨秋、李堪和侯选也跟着离开了。
中立派的马玩觉得情况不太对劲,留下来怕是会被人怀疑,也走了。
剩下的几人,都是从前拥护马腾的,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摇头晃脑的离开。
待得中军帐里,人都走了个干净,马腾才像泄了气的皮球,瞬间就瘫软了。
情况很不妙。
这一场败仗,折损的人马撑破天也就是两万左右,可带来的恶劣后果竟然是可以从根源上瓦解十部联军。
他明白,说到底都是因为人心不齐。
但,他不能任由事情恶化下去,他将目光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他唯一能够仰仗的男人。
马腾走上前,对着一脸傲然的庞统躬身作揖,叹声道:“龙先生,现在唯有先生能救十部联军了,还请先生出手。”
庞统多傲气的男人啊,眼看着剧本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却也只是冷嗤了一声,反正他怎么着也吃不了亏。
这次的投名状要是纳不成,大不了一走了之就是了。
当初在彭城都能走,怎么着,现在还不能走了?
他的心里也有家族,但断不会像庞德公那样能为家族利益而栖身。
“现在我的话还管用吗?”
大概也猜到了庞统还在不爽先前自己不听他的话,中了赵云的空营计,于是再次躬身,“请先生教我。”
其实马腾的年龄都能做庞统的爹了,加上伏波将军之后的头衔,已经算是给足面子了。
庞统也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况且,还指着把他们卖个好价钱。
如果这次应对好了,十部人马应该会对自己言听计从。
到时候,林墨再想招揽自己,也清楚自己是什么档次的人物。
于是,他长吁了一口气后,才缓声道:“将军啊,林墨虽然年轻,却是只狡诈的狐狸,要想赚他,还是需要部署一番的。”
“请先生示下。”现在,马腾的姿态当真是够低了。
庞统也不卖弄,开门见山道:“司马朗这枚棋子是曹操送给将军的,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了,可以用了。”
“对呀,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马腾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几分,疲倦的眸子里透着几分惊喜,“以他做饵,引吕军来袭,必能大败之!”
庞统微微一笑,却是摇了摇头,“将军,在下刚才已经说了,林墨虽然年轻,却是只狡诈的狐狸,这么做太简单了,他不会相信的。”
“噢?”
马腾轻咦了一声,“不知先生想如何设局?”
庞统不急不躁的解下腰间酒葫芦,灌了一大口后才一口气把心中计划道来,直是听的原本满脸惆怅的马腾兴奋的摩拳擦掌,“好!好办法!好计谋!好算计啊!先生此番救我,功劳断不敢忘,此番破吕,先生便是首功!
先生放心,韩遂他们几个不服我,可张横他们还是会听我言的,届时兵马应该够用。”
“那便提前恭贺将军了。”
二人相视一笑,却是心思各异。
当然,在这一刻里,就布局败吕林这件事,还是达成了共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