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谦毫不犹豫地道:“这件事没有商量,恩是恩,仇是仇,滴水之恩固然涌泉相报,可是升斗之仇,我徐谦也会十倍报偿。若是当日让姓谢的得逞,学生早已死无葬身之地,现在想让学生和他化干戈为玉帛,学生管他是什么家世,也不管是谁求情,便是皇帝来了,学生还是这句话,我与谢诏,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这是徐谦第一次对人掏心窝子,不掏心窝子不成,否则这黄锦难免要死缠烂打。
况且徐谦把皇帝都搬出来了,就是表明了徐谦的决心。
黄锦的笑脸再也笑不出来了,表情瞬间尴尬,圆圆的脸蛋僵在那里哭笑不得。
他的目光不由地落在徐昌的身上,在他看来,儿子不听话,此时自然该去寻老子,所谓冤有头债有主,谁叫你这厮生出这么个顽固的家伙来。
谁知道徐昌比徐谦还横,他不禁看向徐谦,问道:“这个谢诏,是不是到处说咱们父子不是忠良之后的那个?还造谣说我们欺君罔上,对不对?”
徐谦点头道:“就是这个王八蛋。”
啪……
徐昌拍案而起,脸色森然恐怖,随即阴冷冷地道:“这个王八蛋,差点害死你我父子,此人不就是个靖国侯的儿子吗?无非就是在亲军有个佥事之职而已,可是他要结下这个梁子,我徐昌舍得一身剐也不怕他,我家徐谦乃是浙江解元,凭什么给这狗屁东西作陪衬?他便是想给我儿子提鞋,我尚且不肯,现在却让谦儿和他握手言和,去给他这鲜花去做枝叶……嘿嘿……想都别想。咱们徐家父子从钱塘到京师也未曾怕过哪个,黄公公,对不住了!”
黄锦这一下子真是呆住了。
原以为做儿子的够愣,这做爹的似乎也好不哪里去,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还真是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子。
现在的他是骑虎难下,宫里那边是他怂恿着皇帝去向两宫促成了此事,谁知到了节骨眼居然掉了链子。他虽是东厂掌印,天下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可是他就是再厉害,也不可能事无巨细都在掌握,哪里会想到徐谦居然和谢诏还有血海深仇。
他的脸色凝重起来。眼睛微微眯着,慢悠悠地道:“二位,你们和谢诏有仇,固然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可问题就在于咱家已经答应了宫里,而皇上对徐解元也颇为青睐,总是想抽个空见一见。所以……这一趟入宫,徐解元无论是为了自己前程又或者是给咱家个面子,怎么都要动身去一趟……”他手指头敲击着几案,又组织了接下来的措辞。才继续道:“总之你非进宫不可,至于进了宫如何,咱家却是不管,这是你们的私人恩怨。徐解元是在两宫面前捅刀子、使绊子,都和咱家无关。”
徐昌的脸色缓和起来。随即堆笑道:“这才差不多,握手言和就免了,大家各退一步,进宫可以,给人抬轿子却是不成。”
黄锦立即松了口气,说来说去,还是自己说错了话,他才不管徐谦和谢诏有什么恩怨,反正先把这小子骗进宫再说,他要是在宫里胡闹,自然会有人去收拾,自己到时候想个法子脱身便是,可要是这家伙死不肯入宫,那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了,论起来这也是欺君之罪,只怕连两宫太后都会不高兴。
可是谁知道,他这口气还没有松到底,徐谦突然大喝一声:“不成!”
黄锦的脸色又僵住了,真有掐死徐谦的心思,这个家伙真难伺候,都说伴君如伴虎,他黄锦什么是人?每日君前伺候都没出什么大的差错,可是到了徐谦这里却是七上八下,这还让人活吗?
他正要呵斥几句,便听徐谦道:“姓谢的是靖国侯之后,还和宫里沾了点亲,带了点故,想来对宫廷极为熟悉,对宫里大大小小的人也很是熟稔,他是知己知彼,我却是懵然无知,现在让我和他一起入宫,我怎么给他使绊子,又怎么下刀子?被他使绊子还差不多,我又不是傻子,明知去了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受他的气,难道还把脸伸过去,由着他打吗?”
他这一番话说得义正言辞,大义凛然,就仿佛自己理所应当一样,吃亏的事,徐解元是不做的!
黄锦一下子踟躇了,这时候他只恨不得给这位小爷跪下来,求他安份一些。说来也奇怪,他堂堂的司礼监秉笔、东厂掌印,多少人巴结都来不及,便是内阁大臣见了他也不敢随意给他脸色,可是这世上竟也这么巧,就碰到了象吃老虎,蚂蚁吃象的事,对这个姓徐的解元小子,黄锦还真是不敢对他动真格,毕竟大家知根知底,他心知皇帝那边还在念着此人,再加上现在他这份差事要急着交代,万般无奈,竟是感觉自己根本就不知怎么入手。
“不过……”徐谦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听到这两个字,黄锦不由打起了精神,他知道不过之后定是有后话,只要不是完全把门封死就还有办法,他忙问:“不过什么?”
徐谦慢悠悠地道:“不过要入宫也不是不可以,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既是要入宫,我必须知晓这宫中的各种厉害关系,还有各宫贵人的喜好,还有,既是要入宫,岂可空手去?礼物总要备上一份吧,否则怎么说得过去?便是寻常百姓家也讲究个礼尚往来,想来宫里头就更不同了。但是学生……没钱……”
徐谦双手一摊,虽然脸上摆出的是风淡云清,但是在黄锦看来,这厮简直就是街上的地痞无赖,讹诈谁不好,居然敲竹杠敲到他的头上,这真是没有王法了。
换做是别人,黄公公早就一巴掌将此人扇飞,而后向着心窝子就是一脚,他娘的,也不打听打听,笑面虎黄公公虽然成日带笑,但绝不是省油的灯,敢在敲竹杠的老祖宗面前班门弄斧,若是遂了你的愿,这几十年的江湖岂不是白混了?
可是黄锦居然笑了,带着一种很庆幸的笑容,因为对他来说,眼下什么都是假的,钱他有的是,宫里的内情他也知根知底,姓徐的要什么都难办,唯独这两样东西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这个,好说……好说……”
黄锦的语气依旧很诚恳,以至于诚恳得像是忽悠。
……………………………
陈国公府。
这陈国公后园的牡丹亭乃是府中禁地,便是寻常的小婢未得准许也不得随意出入,而新任的陈国公张英年纪也不过十九岁,属于弱冠之年,因为父亲前年病逝,这才袭了爵位。
此时在这牡丹亭上,坐看四周的开凿出来的粼粼人工湖,只是到了晚秋,沿着湖畔的柳木略显萧瑟,湖中更没有荷花,不过秋风拂面,喝上一口温酒,仍然让人心旷神怡。
谢诏也是刚到京师,脚还未落地,便已经被几个好友邀了出来接风洗尘,宫里后日就让他觐见,对于这一次觐见,他倒是没有太多的压力,七八年前他就曾入过宫,那时候他还小,只是见识过世面之后也不会为了入宫的事而发愁。
这几个好友都是京师里的王公世子,自然都是打小就认识的。
此时大家几口酒下肚,几人便问起谢诏在杭州的经历,他们和读书人不一样,问的话自然也不同,无非是问,杭州的女子如何,那儿是不是和京师一样有人斗蝈蝈。
谢诏便取笑道:“杭州和京师都是人呆着的地方,有人呆着的就有乐子,也就有三教九流,你们何必拿这些话来消遣我?这些话不必问,其实就已经知道答案。”
陈国公张英嘻嘻一笑,这厮生得倒是有一副好皮囊,不过显然早被酒色掏空,这么小就继承了爵位,又无人管教,还不是由着他自己乱来?他没脸没皮地道:“这却未必了,这青楼里还讲究个吴侬软语,也有天南地北的分别,江南的雏儿妓就他娘的比咱们这边的价钱高一些,若是这么看,这二者怎么会不同?谢老弟平日读的书太多,以至于昏了头,怕是在杭州极少去那烟花之所罢。”随即他拍案而起,兴冲冲地道:“既如此,我这做兄长的非要出个面不可,前几日府上来了几个上好的舞女,谢兄若是喜欢,自管挑选几个好的,我眉头都不会皱一皱。”
谢诏却显得很是拘谨,坐着一声不吭。
倒是身边有人凑趣道:“我看这就不必了,我早听宗令府那边说,咱们谢兄已是驸马人选,说不准要抱永淳公主而归了,你那些乱七八糟的舞女,真当咱们谢兄稀罕吗?”
于是众人大笑。
正在这时,一个谢家的仆人沿着长廊快步到了亭里,手里拿着一封书信,道:“少爷,老爷送了份便笺来,说是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