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和看出了嘉靖的不忿,同时也看出这不忿背后的些许无奈,他当机立断道:“陛下应当立即裁撤如意坊,处置如意坊的相关人员,立即起复汪峰。”
杨廷和没有提及寿宁侯几人,这显然是给嘉靖一个台阶,只说相关人员,这相关二字的弹性很大,说穿了,就是让嘉靖自己斟酌。
嘉靖竟是笑了,突然道:“河南的灾情牵涉甚大,诸卿万不能掉以轻心,若是国库不足,内库这边可以酌情调拨一些内帑,至于其他事,暂时都可以放一放,不必着急。”
嘉靖王顾左右而言他,态度已经不言自明。
杨廷和原本料想嘉靖会做出妥协,谁知嘉靖竟是一丝犹豫都没有,证明了自己的态度的坚决。
杨廷和吁了口气,露出几分遗憾之色,却是点点头道:“遵旨,老臣告退。”
嘉靖颌首点头,道:“杨师傅好走。”
杨廷和率先站起来,碎步而出,蒋冕和毛纪也不得不站起来,纷纷告辞,嘉靖突然一笑道:“蒋师傅留下吧。”
蒋冕愕然,随即那浑浊的老眼之中竟是闪露出了几分恐惧。
毛纪也是愣了一下,接着便冷冷地看了蒋冕一眼,用意深刻,他没有多言,踱步而出。
蒋冕的恐惧是有道理的,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在这天子与朝臣们几乎水火不容的时刻,天子独独留下了他,这里头的用意且不去谈论,可是别人会怎么想?
蒋冕只得继续侧坐在锦墩上,等到毛纪走了,才老老实实地道:“陛下还有事吗?”
嘉靖慢悠悠地道:“江正这个人与你相熟吧?”
蒋冕颌首点头道:“江正与臣是连襟。又是同年。”
嘉靖冷笑道:“江正这个人,你清楚他的为人吗?”
蒋冕沉默了一下,道:“清楚一些,此人颇有担当,做事果决,能力出众。”
嘉靖叹口气,抚案道:“可惜还有一点,你没有说明,此人贪婪成性。手脚很是不干净。”
蒋冕忙道:“这个毛病是有的……”
嘉靖又道:“现在江正去了河南主政,这是你的主意,还是杨师傅的主意?”
蒋冕老实回答道:“是微臣再三举荐,杨公勉为其难的接受。”
嘉靖阴冷地看着他,足足用了数十秒功夫。脸上生出刻薄之色,尖酸地道:“朕看不见得,杨师傅未必是勉为其难。河南灾情如火,一举一动都牵动人心,而你那位连襟也等于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他固然是能臣,可是一旦动了贪念。把手伸到了赈济的钱粮上头,你自己想想看,他还想活吗?他不能活了,蒋师傅又当如何?”
这一句话竟是说得蒋冕冷汗淋漓。他当时并没有想太多。举荐江正是本着举贤不避亲的心思,只是认为江正确实是合适人选,况且只要江正把河南的灾情缓解下来,就算是出了点事也能遮掩下去。可是现在细细想来。却满不是这么回事。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首辅杨廷和还兼着吏部尚书。吏治出了问题,杨廷和难辞其咎,按理说,在这风口浪尖上,杨廷和让江正去河南,难道就不怕出事?出了事,杨廷和也有干系,可是杨廷和不怕这个干系,却拍板让江正去,这里头的意味就深长了,莫非真有什么阴谋,杨廷和拼着自己身上沾那么点儿污点也要借着这个机会敲打……不,不是敲打,而是彻底的整垮自己?
蒋冕顿时六神无主起来,他太了解杨廷和了,毕竟共事了这么多年,杨廷和一向做事果决,况且这些时日也确实是和自己疏远了不少,虽然平时还算客气,可是这客气里头却带着几分不同寻常。就比如这一次,杨廷和对如意坊发难,许多事都是和毛纪商量,几乎没有问过自己的意见,对于自己抱病不出的态度竟也没有训斥。
是了,问题就在这里,若是训斥他,说明对自己还是抱有期望的,可是连训斥都懒得训斥,莫非是当真想要整垮自己?而自己的态度是什么已经无所谓了。
嘉靖观察着蒋冕的表情变化,脸色缓和了许多,带着几分自得的口吻道:“亏得你还是历经三朝的次辅,竟是如此后知后觉,朕的蒋师傅现在有什么打算?”
几番言语之下,嘉靖在蒋冕面前居然占尽上风,虽然口吻上表示出了尊重,可是那高高在上的姿态,却像是征服者俯瞰自己的俘虏,蒋冕心里更加紧张,杨廷和那边心思,他已经起了疑心,可皇上呢?皇上也绝不是什么善茬,陛下处在宫中,对外头的事竟是了若指掌,可见陛下一直都在暗中积蓄力量,自己这内阁次辅更是他重点关注的对象,否则陛下又怎么会知晓自己和江正的关系,甚至连江正的性情也是一清二楚?
想到这里,蒋冕顿时感觉有几分可怕,和正德比起来,眼前的这个皇帝实在只能用可怕来形容。
蒋冕沉默片刻,道:“陛下,江正实乃河南巡抚最佳人选,现在河南大灾,非能臣不能缓解灾情,至于私德方面,微臣也要考虑,与其……”
嘉靖冷笑摇头,淡淡地道:“朕要问的不是这个,朕问的,是你有什么打算……”
“微臣……”蒋冕竟有点儿六神无主,沉默片刻,才长出一口气,道:“微臣无话可说。”
嘉靖淡淡地道:“其实死中求活也未必没有可能,最紧要的是你该怎么做,想来你也是聪明人,朕也就不多言了,你自己思量吧。”随即,他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道:“罢了,朕也乏了,你忙你的去吧。朕听说你近来身体不好?要多多保重啊,你是肱骨之臣,朕离不开你,明日,朕会赐些药膳到你的府上,你多吃一些,滋补好了身体再为朕分忧吧。”
蒋冕露出感动之色,道:“老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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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纪先回了内阁,便立即去寻杨廷和,杨廷和此时安静的拿着几份河南的奏书在看,见了毛纪来,脸色平淡地问:“怎么,敬之没有和你一道来?”
毛纪冷笑道:“敬之圣眷正隆,被陛下留着说话了。”
杨廷和的目光中掠过了一丝疑窦,显然有点不同寻常,他随即恢复了常色,道:“怎么,说了什么事吗?”
毛纪道:“我总是觉得蒋冕近几日举止有点和从前不同,且不说今日,他虽是老实人,谁都不愿得罪,可是如意坊的事,他竟是一点都没有过问,摆明着是蛇鼠两端,现在陛下又突然私下见他,一定不是什么好兆头。”
杨廷和挥挥手,道:“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处,随时观察他的举动就是了,是了,陛下已经下定了决心,倒是老夫失算了,原以为他会妥协,想不到这一次竟如此执拗,看来,眼下的动静还不够大,不足以让陛下动容,接下来的事,你去安排吧。”
毛纪颌首点头,道:“杨公放心。”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杨廷和的话题又转到了河南的上头,忧心如焚地道:“话说回来,河南的灾情委实让人放心不大,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让户部拟个章程来,这赈济的事,只怕还要加大些份量了。”
毛纪叹息道:“国库紧张,只怕再挪不出银子来了,宫里虽说会拨些内帑,依我看也是有限得很。其实最大的问题不在于钱粮多寡,而在于吏治……”
杨廷和微微一笑,道:“所以这一次待灾情缓解,少不得要整肃一下,罢了,你去忙你的吧。”
过不了多久,蒋冕却是回来了,蒋冕先是来了杨廷和这儿,杨廷和见了他,笑吟吟地道:“怎么,敬之,你的病体痊愈了吗?哎,久不见你,老夫心里空落落的,来,坐下说话。”
蒋冕看了毛纪一眼,毛纪也朝他笑吟吟地让了位置,道:“是啊,内阁少了你,就好像不叫内阁了,现在又是多事之秋,许多事想要商量却找不到人。”
蒋冕连道惭愧,欠身坐下,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他正想要解释一下陛下单独召见的事,可是杨廷和偏偏不问,只是关切地道:“你的身体刚刚痊愈,切不可操劳,阁里的事只能让老夫和维之分担一些,至于票拟,你过目一下也就是了,指摘一下遗漏的地方,其余的,等身体好一些再说。”
蒋冕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说又说不出,只是被这热情搅得他心神不宁,只得点头道:“多谢杨公爱护。”
杨廷和摆摆手道:“这是理所应当,好了,你刚刚奏对回来,想来身体还不利索,不如这样,我这值房让给你,你且在这里歇着,待恢复了精神再说。”
蒋冕再三推辞,杨廷和却是不肯,竟是将这值房留给他休息,而杨廷和则与毛纪到外头办公去了。
待他们一走,蒋冕的脸色更加难看,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自言自语地道:“看来,果然是将老夫当作弃子了,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