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苏进的电话响了,是彭书辛打来的。
虽然是周末,彭书辛还在工作。他正在帮苏进跑专利的事情。正常注册专利,前后需要至少一年半的时间才能审批得下来,彭书辛发动自己的关系,想尽量把时间缩短一点。
他问苏进现在在哪里,有两份文件需要他签一下。
苏进告诉了他自己的地址,彭书辛毫不犹豫地说自己马上过来,倒真是个急性子。
苏进挺喜欢这种雷厉风行的人,心里一琢磨,把金刚钻的事情也交给他了。让彭书辛过来的时候,顺便到附近的工具店买个金刚钻,和一些其它用品。
彭书辛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了。
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听到苏进安排,知道不久就可以亲眼看到“锔瓷”了,大家都非常兴奋。
彭书辛到得很快,半小时左右,他的车就停在了南锣鼓巷的巷口。
苏进交待的东西,他全部都带过来了,装在一个袋子里递给了他。
他半开玩笑地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金刚钻,怎么,你真的要做瓷器活?”
苏进爽快地点头说:“是啊。”他一指地上的瓷壶,说,“就是这个壶,要把壶嘴给安回去。”
只是两份文件而已,苏进很快就把名签好了。
彭书辛本来打算拿到签名就走的,一听这话,顿时停住了脚步。
他盯着壶和壶嘴看了半天,不可置信地问道:“这壶嘴不是断了吗?能安回去?是粘回去吗?”
苏进摇头:“一般的粘合剂,遇热都会融化。粘上去的,只能看,不能用。不然倒上热水,过个几次,壶嘴又掉了怎么办?”
彭书辛忍不住问道:“那得怎么办?”
苏进还没来得及说话,徐英已经抢先说了:“锔瓷啊!你没听说过吧,就是……”
他是个自来熟,在彭书辛这个生面孔面前也不畏缩,三言两语,就把苏进刚才说的内容又给显摆了一遍。
彭书辛更好奇了:“铁钉钉进去,怎么能让壶不漏水呢?”
徐英说不出来了,苏进笑着说:“接得好、接得牢的话就不会啊。”
彭书辛来了兴趣,不打算马上走了。虽然是大周末,他仍然穿得西装革履,一副随时可以出席晚宴的样子。而现在,他就这样直接在路边蹲了下来,兴致勃勃地要看苏进干活。
不光是他,天工社团的学生们也全部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围在了苏进身边。
苏进一看他们这样,索性就开始现场示范了。
他把彭书辛买回来的东西从袋子里拿出来,检查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
然后,他把它们放到一边的架子上,拿起地上的壶身和壶嘴,道:“锔瓷的第一步,就是找碴。以前有一句歇后语说,锔瓷匠戴眼镜——没碴也要找碴,实际上说的就是这个了。不过这个壶不用特别找碴,它被保存得很好,壶身和壶嘴刚好能对得上。”
说着,他把壶嘴往断口处一对,果然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我们把两块布拼在一起,通常用线缝上就可以。其实锔瓷是一样的原理,只不过我们用的不是线,而是钉子,也叫锔钉。一般来说,锔钉有金钉、铜钉、花钉几种。前面两种说的是材质,后面一种说的是形状。老爷子这个瓷壶是现代制品,是平时自家用的,我们就不用太贵的锔钉了,就用普通的铜钉就可以。”
他一边讲解,一边从旁边拿起了一支黑色的记号笔。
苏进道:“找完碴之后,我们要确定钉子口。根据断口来判断,要用几颗钉子,钉在什么位置比较牢靠。这就涉及到壶的受力问题……”
他想了想,抬头道,“贺家,这个你来试试。”
贺家一愣,点了点头。
他没有直接上手,而是拿出一把尺子,量了起来。
壶身多高多宽,壶嘴尺寸是什么样,瓷的厚度有多少,他很快就全部记下了,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的计算。
苏进看着他的动作,唇边露出了一丝笑意。
贺家计算的时候,他轻轻抚摸着瓷壶的断口,手指轻轻在几个地方点了一下。
相比贺家,彭书辛更关心苏进,他马上就留意到了他的动作,暗暗地把那几个地方记了下来。
很快,贺家就抬头说:“我算出来了。”
他接过记号笔,又用尺子量了一下,在壶身和壶嘴两边各点了四个点,道:“用四颗钉子,就能把它完全固定住。”
彭书辛一看他点的四个位置,立刻瞪大了眼睛。
果然,他标注的位置,跟苏进刚才点的一模一样!
其实单一鸣也注意到了苏进的动作,也发现了两边标注的一致性。但相比之下,他更吃惊的还是贺家那边。
不用说,苏进是个比他想像中还厉害的老手,能确定锔钉的位置是正常的。贺家一个刚入行的新人,凭什么能算出来?还能跟苏进标出来的一样……
这是怎么做到的?
难道也跟那个又诡异,又搞不懂的化学一样吗?
单一鸣在旁边看着,感觉自己被打开了新大门。
苏进笑着点头说:“很好,这就是锔瓷的第二步,定位。现在我们要进行第三步了,根据定下来的位置给瓷打孔。”
他终于拿起了传说中的金刚钻,在手上掂了掂。
苏进摇头道:“这金刚钻不是锔瓷专用的,稍微有点沉。”
钻子是彭书辛买的,他马上有点紧张地问:“怎么,不能用吗?”
苏进笑着摇摇头:“也不是,就是以后大家要做这方面的工作的话,最好准备一把自己常用的钻子,这样更好确定手感。在瓷上钻钉,怎样掌握力道,深浅几何,都是要靠手感的。”
他一手拿着金刚钻,另一只手拿起了瓷壶的壶嘴。
天工社团的学生们,连同彭书辛,在这一刻都悬起了心。
陶瓷这东西,又硬又滑又脆,轻轻摔在地上都会摔碎,要怎么在上面打洞?
苏进手上的钻子,全金属制造,两指粗,一尺长,提上手上沉甸甸的。这样一个东西,敲在瓷器上,不是马上就会把它敲碎吗?
大家都很紧张,苏进却气定神闲,唇边甚至带着一丝微笑。
他举起金刚钻,齐到自己的太阳穴高处。
大家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黑影一闪,金刚钻又轻又快地落了下去,跟着,“叮”的一声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壶嘴,这一看,全部都瞪大了眼睛。
贺家刚刚标好的位置上,出现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小洞。而它周围的瓷面,仍然完好无损,一点碎裂的痕迹都没有!
苏进轻轻转了下壶嘴,再次一钻敲下。
“叮”,又一个小洞,壶嘴依然完好。
“叮”,“叮”,接着又是两下。转眼间,壶嘴的断碴处连续出现了四个小洞,全部正中标记,全部一般深浅,洞出瓷不碎!
所有人全部惊呆了,单一鸣更是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
他比其他人懂得更多一点,震惊的程度何止翻了十倍。
金刚钻,前面两个字说的是重点材质,后面一个字说的是它的属性,也是它的使用方法。
所谓的“钻子”,就是用来“钻”的!
正常情况下,瓷器打洞,都是用金刚钻慢慢钻动打磨,他以前偶尔也见过别人这样做。
但他活了快七十年,从来没见过有人这样用钻子!
正面直敲,一敲一个洞,还全部成功!
“叮叮叮叮”,苏进拿起壶身,又是四声。
这一次,他比之前做得更加熟练了,左手转壶,右手敲洞,四声中间几乎没有中断,连成了一片。
四声后,壶身部位同样出现了四个一模一样的小洞,同样没对周围的瓷质造成一点影响!
这是什么手艺!
要做到这种程度,对手掌手腕的控制力得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行?
不,不光是控制力,还有对金刚石的硬度判断、对瓷器的硬度、弧度的判断……
必须对相关瓷器的一切都有着极深的了解与极丰富的经验,才有可能做到这样!
单一鸣慢慢合上嘴,望着苏进的目光变成了深思。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从哪里学到的这一手手艺,从哪里积累起来的这么丰富的经验?!
相比单一鸣,其余人就仅仅只是吃惊了。他们根本就不清楚这里面包含着什么样的难度。
八个孔打完,徐英大叫了一声“好”,啪啪啪地用力鼓起掌来。
彭书辛也非常吃惊,他也抬起手鼓了两下,道:“好手艺!”他这一趟留下来,真算是留对了!
苏进微微一笑,赞道:“这钻子虽然有点沉,但手感的确不错。”
彭书辛像是自己被表扬了一样,笑了起来。
苏进说:“打完孔,就是第四步,锔钉。锔钉一般都是用金属,它们耐热、坚固、延展性好。至于用什么金属,一方面要看瓷质如何,一方面也要看具体的需求。这个壶只是日常用来使用,用普通的铜钉就可以了,不需要太过花俏。”
彭书辛买来的东西里有铜片,苏进用剪刀把铜片剪成菱形,又用锤子反复锻打了几遍,把菱形的两个长角钳成弯钩。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干脆准确,极为果断,好像做过千百遍一样,极为赏心悦目。
转眼间,四个铜制的锔钉就已经成形,黄澄澄地排在他的手掌上。
苏进把壶嘴拼到壶身上,断碴严丝合缝地对上。接着,他捏起一个铜钉,往上一按,两端的铜钉就准确地扣在了打出来的小孔上,不长不宽,刚好合适。
接着,他拎起一个小锤,轻轻敲了几下,把铜钉钉牢。“叮叮叮”的连续声音,像小雨落盘一样,清脆动听。
如此四次,四个铜钉侠全部被打了上去,壶嘴牢牢地卡在了壶身上。
徐英忍不住赞了一声:“好爽!这就完了吗?”
苏进摇摇头:“还有最后一步。徐英,你去买个生鸡蛋来。”
“鸡蛋?”徐英一愣,不过他倒是很老实,应了一声,就匆匆向一边跑开了。
胡同里有小杂货铺,卖各种日常用品的。没一会儿,徐英就捧了个鸡蛋过来,献宝一样送到苏进面前。
苏进准备了一个小碗和一个滤网,没一会儿,就把蛋黄和蛋清分离开来,单单留下了蛋清。
接着,他往蛋清里倒了一撮瓷粉,搅拌均匀。这时候,碗里的东西变成了一种青灰色的糊状物。
苏进拿起一支细小的毛笔,把这种糊状物细细地刷在了壶身与壶嘴的接口处。
这种事情对他一说实在太轻松了,他甚至不需要太专心。他一边涂一边道:“这是日常锔瓷,重点在实用。所以,锔得滴水不漏是最重要的,不需要太考虑美观性。更高端一点的行活,在设计锔钉位置时还要考虑壶身的形状和花纹,尽量把锔钉和壶融为一体。我曾经看过一件锔瓷的成品,那是一个紫砂壶,壶身斜碎。那个锔瓷匠用的是金质的花钉,把一个个金钉打成了梅花的形状。这样一朵朵镶嵌上去,紫红身的壶身上像是斜开了一支梅花,非常好看。”
彭书辛向往地联想了一下,赞叹道:“这样一个壶,就算是残次品,应该也很珍贵吧!”
苏进抬头看他一眼,笑着点点头,道:“是啊,文物传承了这么千百年,修复师的手艺早就融入了其中,成为了文物的一部分。我们保护文物、研究文物,为的本来就是上面留存的信息。古老修复古匠的手艺,何尝不是信息的一部分?”
周围所有人都是一脸的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徐英突然跳了起来,拍着胸脯说:“我也要把我的手艺,当成传承留下去!到时候过了一千年两千年,别人看到这个文物,就会知道修复它的大师叫徐英!”
“哈哈哈哈!”天工社团的学生们一起笑了起来,七手八脚地拍打徐英嘲笑他。但不管是他们,还是单一鸣,内心里真正的想法不都是这样的?
文物自会传承,修复师的手艺自会传承。他们也要成为一个名垂千古的修复师!
彭书辛坐在旁边,看着学生们的一张张笑脸,目光重新回到苏进脸上。
苏进面带微笑,目光明亮而坚定。突然,他低叫了一声:“好了!”把那个壶举了起来。
学生们立刻停了笑闹,凑过来看。
苏进对徐英笑笑:“麻烦帮我倒杯水。”
徐英正是兴奋的时候,大声应了一声。他低头一看,一次性杯子用完了,立刻叫道:“等我一会!”转身就跑。
苏进对其他学生说:“几十年前,瓷器还很珍贵,锔瓷匠也曾经挑着担子,走遍大街小巷。他们在完成工作之后,会向主家讨一杯水。”
徐英的动作很快,两句话时间,已经找了个一次性杯子回来。
苏进他们旁边都有矿泉水,徐英小心翼翼地倒了一杯,捧给了苏进。
苏进笑笑,喝了一口,顺手就把剩下的大半杯倒进了壶里。
他倾斜壶身,水沿着壶壁,流向了壶嘴的位置。
“讨水是个象征,其实上就是通知主家,可以验货了。“
水流穿过断裂的位置,毫不停留地继续往前,然后从壶嘴里倾倒了出来。清澈的水柱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落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大半杯水倒完,苏进把壶递到彭书辛面前,示意他摸摸断裂的位置。
彭书辛摸完就是一愣,接着叫道:“干的!”
苏进说:“这就是锔好了。主家送了水,看到锔成什么样了,还好意思不给钱吗?彭老板,怎么样,看着给两个吧?”
徐英他们哈哈大笑起来,彭书辛竟然真的掏出了钱包,道:“给给给!这手工夫,真是大开眼界!”
(一个大章一口气写完了,感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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