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心正性,以鉴身心。”
苏进又把这八个字念了一遍,这一遍念的时候,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一个字一个字从他的口中吐了出来,清晰响亮。学生们一阵恍惚,突然觉得这句话从他们的大脑里进入了心中,不断在回响一样——可明明人这么多,这里是不可能有回声的。
回声与余韵不断敲打着,应和着这声音,文修专业的学生们在心里默念。
刚才那个偷偷说话的人说得没错,这八个字在石家的确随处可见,人人都知道它的来历。
石之念大师是八段,也是有史以来石家段位最高的修复师,地位非常崇高。
修复师的最高段位是九段,但是从过去到现在,九段大师都很少在人前出现。有一种说法是,没有那种执着于修复之道,全心全意投入的精神,是不可能到达这样的一个巅峰的。所以,到达这个位置之后,精益求精,试图追求传说中的“天工”一位,敢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出于这种情况,在常规的修复界,最高的段位就是八段。
石家能够在修复界拥有特殊地位,甚至能让钱校长亲自上门,请求他们来京师大学这样一所学校开设文修专业,虽然中间不是没有误解,但的确也跟石之念曾经达到的位置有关。
现任族长石永年现在是七段,他心心念念想要做到的,就是再向上一步,成为跟石之念一样的八段。那样,他就可以在石家的族谱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而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先族长”了。
由此可见,石之念在石家拥有什么样的地位,这八个字,在石家的影响又有多大。
但老实说,虽然随处可见,但有几个人真的是对着这句话,真正的去“明心见性”,时时反省自己了呢?
如果真的这样做了,石家、乃至文修专业,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文修专业的学生们有点惘然,又仿佛若有所悟,他们抬起头来,透过苏进的背影,看向那面镜子。现在,这面天天都路过的镜子,在他们眼前仿佛又拥有了不一般的意义。
苏进在镜子前面站了一会儿,突然向右边迈了一步。他随手拿起了旁边的一张木凳,放在手里掂了掂。
后面的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只有方劲松猛地抬头,动了动嘴唇,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接着,苏进抡起木凳,重重砸向镜面!
只听见响亮的“哗”的一声,玻璃镜面四分五裂,在墙上停顿了片刻,接着变成无数碎片,落了下来!
破裂的镜子,片片都映着苏进的面孔——一张带着笑意,表情笃定,从未有过变化的面孔。
这其中,更显眼的是他的眼睛。往常的温和消失不见,眼底泛着一片冷冽,仿佛比镜片的边缘还要锋利。
镜子破碎时,那八个字也同时变得粉身碎骨,混在玻璃的碎片里,完全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了。
苏进低头看了一眼,随手把木凳扔在一边。凳腿砸在地面上,又溅起了几片碎玻璃。
刚才苏进走在最前面,他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倒是没人被溅起的碎片伤到。但即使没被伤到,他们也全部都被吓傻了。
谁也没想到,苏进竟然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
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想干什么?
柳萱第一个反应过来,她上前两步,走到苏进身边,问道:“苏进,你这是……”
苏进微微一笑,淡淡地道:“那八个字名不符实,放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还是砸了吧。”
没什么意义,还是砸了吧……
外人跑到本专业来打砸,文修专业的学生们下意识就要发怒。但听见苏进这句话,他们突然想起不久前的领悟,怒气突然像是被烧了冰水的热煤一样,冒着白烟熄了下去。
“砸?你也配?!”
一声怒吼突然从旁边的教室里传出来,接着,一个人大步走了出来,一挥手,一记耳光对着苏进的脸抽了过去!
…………
这几天,石志祥一直在陪石永年。
钱校长在宴席上对石永年说了马王堆的事情,石永年不觉得那是假的,但还是想打听更多的消息。
所以,石志祥一直陪着族长到文物协会以及一些前辈修复师家里拜访,倒是见了不少人。见了这些能力更高、地位更高的前辈之后,石志祥的心态比一开始平和多了。
文修专业不过是一域之地,石家用来培养后继人才的地方而已,重要是重要,但层次太低了,根本不需要太过放在心上。
什么天工社团,就算超过了文修专业又怎么样?
能超过石家的百年积累吗?能动摇石家在文物协会的地位吗?
受到这样的洗礼之后,石志祥送走石永年,回到京师大学时,已经接近心平气和了。
马王堆的事情看来不假,而且的确是个大项目。石家是决心全力争取了,石志祥琢磨着,他个人的话,能从中间捞到什么好处呢?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没想到刚才回来,蒋志新就到了他面前,给他扔下这样一颗惊天炸弹!
蒋志新什么人物?他虽然只是个外姓弟子,但的确是石家实打实的中坚人才。
石家现在已经在打算,要在族内选取哪个女子嫁给他,让蒋志新当个上门的女婿,好把他牢牢地拴在石家。
这件事情基本上已经决定了,估计不久后就会跟蒋志新说。以这孩子跟石家的感情来说,想必不会反对……
结果,什么不会反对,人家这是要反出石家,当个叛门子弟啊!
石志祥是四段,自从他来到就师大学文修专业,替代了石永才的位置之后,他就是这里实质上的负责人。
在什么位置就要负什么样的责任,他一想到到时候族长长老们要问起蒋志新为什么加入敌对社团,为什么他没有提前发现、提前阻止,石志祥就觉得头皮发麻。
所以,他看着蒋志新的脸,简直气不打从一处来,下意识一个耳光就扇过去了。
石志祥打徒弟是打惯了的。但蒋志新并不是他的徒弟,是另一位石七段的。他这一耳光抽出去,蒋志新没躲没闪,生生受了,石志祥就有点心虚了。
他想着要不要再说两句和软的话,劝一下蒋志新的。结果蒋志新竟然跪下来,磕了那三个头。
蒋志新那三个头是磕给他的,为了赔罪吗?
那怎么可能?
蒋志新磕头的方式,是石家特有的“拜别礼”,通常是晚辈对长辈行的礼,一般出现在出师、远行之类道别的场合。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情况晚辈可能行此大礼,就是被驱逐出师门的时候。
从古至今,文物修复界师徒门第观念极重,只有师父不要徒弟的,很少有徒弟不要师父的。即使是师父赶徒弟出门,徒弟也要向师父行大礼,拜谢以往教导之恩。
当然,反过来的情况以前也不是没有,这种情况下,“拜别礼”就相当于是“叛门”的标志了。
现在,蒋志新的师父有赶他出去吗?
当然没有。
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他主动要求加入别的社团组织,石志荣威胁他天工社团和石家只能选一个,然后他行了这个礼……
这是什么意思?
毫无疑问,这代表蒋志新下定决心,宁可叛离石家,也要加入天工社团!
石志祥刚刚压下去的火气腾地一下又升了起来。拜别礼一共三叩首,蒋志新叩下第一个头的时候,石志荣就一脚把他踢翻了。结果蒋志新爬起来,忍痛第二次叩首。石志荣毫不犹豫,又是同样一脚踢了出去,踢得比头一次还重。
结果,蒋志新再次爬起,用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姿势,磕下了第三个头……
这一次,石志祥怒火冲天的同时,脑袋里也咯噔的一下。
他很清楚这代表着什么。这代表,蒋志新已经下定决心,无可挽回了!
石志祥气得脸色发青,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怒道:“你知道你这样做有什么后果吗?”
三叩首之后,蒋志新站了起来。他的表情非常平静,脸色却微微有些苍白。他轻轻一点头,道:“知道。”他沉默了片刻,提起声音道,“这代表,我以后跟石家,再无关系。”
“混帐!”
石志祥破口大骂,“没有关系?哪那么简单?你这二十年在石家学的东西呢?就这么算了?石家叛门要怎么做,你应该很清楚!”
听到这里,蒋志新的脸色又苍白了一点。他摇头说:“不行。那个做法,我不能接受。”他看了眼自己的手指,道,“这两根手指,我要留着。文物修复之路,我还要继续走下去。”
石家规矩,徒弟叛门离开,除了拜别礼之外,还要留下一点“东西”。这个东西,就是这徒弟的两根手指——他左右手掌的两根拇指!
像方劲松那样,左手拇指残缺,还能勉强继续从事文物修复工作,两根拇指都没了,这个人从此也废了。
蒋志新从小在石家长大,对门内规矩非常清楚,但现在,他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石志祥的话。
他现在的意思很明确:我要加入天工社团,如果因此不能再留在石家以及文修专业的话,我可以离开。但就算离开,我也不会按照规矩留下手指。
他这明明,明明就是耍无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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