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骗我们!”
听到我几乎怒吼着说出这句话,铁面王却是一成不变的冷静,甚至比之前的任何一个时刻都更冷静,他的目光好像凝着一层冰,透着一股淡淡的冷意,看了好一会儿,说道:“你弄错了。
他,铁面王,去了佛郎机国!
他冷冷的打断了我的话:“没有什么好吃惊的。既然佛郎机国的商人都能来这里,我们又为什么不能去佛郎机国?”
“……”
是,礼尚往来,互通有无,这并不是什么怪异难接受的事,可我还是有些不能接受,他铁面王去了佛郎机国。
我又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看着他:“你去那里,你为什么去那里?你是__”
这个问题没有问完,我自己已经猛的哽住了。
这一刻,那曾经发生过的事,在脑海里已经尘封的对话,全都在这一瞬间浮现在眼前,回响在耳边,甚至每一幕,每一声都清清楚楚,仿佛就在昨天。而所有这些声音中,鬼叔那带着奇怪口音的话语,最清晰的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
“那种火器,在二十多年前卖出了那一批之后,生产火器的地方突然起了火……”
“图纸,关键的用器,设计和制造的人,全都被一把火烧光了……”
“人一死,东西也没有了,再要制造就太难了……”
“这些年还不断的有人想要重新制造出来,甚至想来天朝借回当初卖出的那批武器,哪怕借回一架看看,都能有所帮助,可惜……”
……
我再抬头看向铁面王,眼神已经完全变了,甚至声音也完全的哑了。
“你,去佛郎机国,烧了他们制造火炮的地方,和图纸,和用具,和人?”
“……”
“你,你用这样的方法,杜绝了那批武器再出现,再被卖到中原来的可能?”
“……”
“对吗?”
铁面王看着我,沉默了一下之后,却用一种最平淡的,甚至有些漠然的口气说道:“这是我们想到的,最治标,也治本的办法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铁面王看着我一瞬间煞白的脸色,也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说道:“你——”
他的话没说完,我几乎是下意识的,也实在是支撑不住自己身形,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砰地一声,后腰撞上了那张桌子。
我回过头,看着上面那近乎诡异的地图,只觉得呼吸都要窒住了。
真相,这就是母亲留下来的真相!
我终于知道了,可这个真相对我来说,太难接受,也太震撼了!
可是,也只有这个真相,能解释当初那么多让人难解的疑点!
母亲的资产,她作为颜家的大夫人,那些年来积累下来的资产可谓富可敌国,而颜轻涵甚至还说,母亲在去到西川,嫁给父亲之前,其实身上也是有一笔不小的资产的,能让颜轻涵说“不小”,那么这笔资产可谓相当庞大了。
而这样庞大的资产,仅仅铸造一艘渡海飞云,也不过动用其中很小的一部分,甚至再铸造这样的一个船队都应该不是问题,至于这些水手,买下他们的契约,按照市价,也用不了太多的钱。
可是母亲和我的生活,却拮据到需要人来救济的地步。
因为她的钱,不仅仅用来铸造了渡海飞云,也不仅仅用来买下了这些水手们的卖身契,她的钱最主要的用途,是承担这样一次航行!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可是,当我抬起头,看向铁面王的时候,我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有些充血发红:“你去了佛郎机国,毁了他们铸造火炮的地方,和那些人之后,然后你——”
“然后,我们就回来了
“那你们为什么不——”
这个问题没有问完,我几乎是颤抖了一下,自己接着回答:“你并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把所有能制造火炮的人都杀了,也不能肯定所有的图纸,用器都毁于那场大火,你担心他们会再制造出来,再远渡重洋来贩卖给这里的人。”
“……”
“所以,你留在了东海。”
“……”
“你在这片海上漂泊,不是为了别的,薛慕华的感觉没错,你不是为了劫掠,你是在海上巡逻。”
“……”
“你是海盗,但也不是海盗,因为你去拦截的,都是外国的商船,而不是天朝的船。”
“……”
“你不想让那些武器,再进入天朝,对吗?”
“……”
铁面王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
只这一眼,我突然觉得,他老了。
虽然,他早已过了青春年少的岁月,俊美的脸上也早已经沉淀了太多岁月的痕迹,可他不屈的灵魂和精神,让他看起来始终精神矍铄,甚至比少年人有更明亮的目光和更强韧的意志。
但,在这一刻,我分明看到他老了。
沧桑和蹉跎,早已经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神里,他的灵魂中,刻下了岁月铭记的印记。
这些年的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愿去回想
可是,我却知道,他做成了什么!
我撑了许久,终于哽咽着道:“伯伯……”
叫完他之后,我却又哽住了,终究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说什么,就在刚刚,我还心急火燎,几乎要和他撕破脸,可现在,知道了他这些年做过的事,我却连一句责备的话都说不出来。
谁能责备他?
作为草原上统领千军万马,权倾胜京的铁面王,他有过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功业,他放弃的,可能是别人一生都追求不到的,他放弃了这些,却做了一件并没有太多人知道的事。
哽咽了许久,我终于艰难的开口:“我……我替很多人,多谢您。”
他看了我一眼,目光仍旧淡淡的。
其实,我的多谢,是多余的。
他这样的人,不会为了别人的多谢去做一件事,更不会为了别人的多谢而有任何情绪上的起伏,如果他是这样的人,那么这些年来,他一定忍不下这样的煎熬和寂寞。
有一些人,不为别人的责难和赞美而活。
他们只为灵魂的信仰而活。
他,还有我的母亲,都是这样的人。
也许因为是这样,母亲将那么一大笔,几乎可以被别人当做宝藏的财富,全部投入到了这件事中,而他,放弃自己的身份地位,也将自己最好的年华投入了进来。
不过__
我看着他,我微微蹙着眉头:“您,在这件事里,只是负责去佛郎机国毁灭那些东西,母亲并没有把火炮交给您?”
他没有说话,但也默认了。
“那,那批火炮呢?”
他看了我一会儿,也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说道:“你的母亲说,那些东西她自己来处理
“她自己来处理?”我问道:“她要怎么处理?”
“……”
“是,销毁吗?”
“……”
“还是__她有别的用处?”
铁面王看着我,眼神显得有些淡漠的,半晌才说道:“如果她连你都没有告诉,那大概就没有人知道。”
“……!”我有些惊讶的:“她也没有告诉您?”
“她__”铁面王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说道:“她并没有说清楚,但她说,佛郎机火炮她要亲自来处理。”
“到底是如何处理?销毁?还是她另有用处?”
铁面王的眉心出现了几道深深的褶皱,似乎在竭力回忆,想了许久之后,他的眼神也有些模糊的说道:“我只是,曾经听她提起过一件事。”
“……”
“什么事?”
“她说,西川可能要面临一个危机。”
“……!”
我突的心口一迸。
西川……要面临一个危机?
我瞪大眼睛看着铁面王:“她是这么跟你说的?”
“嗯。”
“……”
我顿时觉得混乱的脑子里有些东西又蓦地清晰了起来。
这话,和之前颜轻尘都跟我说过的何其相似?只是,母亲跟铁面王说的说,西川可能要面临一个危机,但颜轻尘说的却是__西川正在面临一个危机
难道,他们说的,是同一个危机,同一件事?
当母亲还在西川的时候,她已经意识,或者感觉到了某些事,那个危机可能还没成型,所以母亲用的是“可能”,也就是说,她无法判断那个危机会不会真的成型;但现在,颜轻尘说的是西川正在面对一个危机,也就是说,这个危机真的成型了!
问题是__什么样的危机?
需要几十年来成型,以母亲作为颜家主母的身份都无法判断,而令颜轻尘发出要为西川“守业”这样的承诺。
我试探着道:“她有告诉您,是什么样的危机吗?”
铁面王摇了摇头:“我听她说话的口气,可能连她自己都无法肯定,她不能肯定的事,她不会随便说,我也就不去问。”
“……”
的确,这像是他们的性格。
所以__
我长叹了口气。
不过不管怎么样,这些事都不是我眼前的,我眼前的最让我煎熬的,是那张假的地图,和那凶险未卜的天权岛!
“既然,既然火炮根本不在你手里,你为什么还要骗我们呢?”
“……”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
铁面王的脸色沉凝了下来,他低着头,我只看到那浓密漆黑的睫毛覆在他的眼上,越发让他那双清明的眼睛显得无比深邃,如同我们这些日子一直面对的深海,但不管面对了多久,却都是陌生的,无情的。
他再次抬起头来看向我的时候,眼神甚至已经凝结成了冰。
“他们,必须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