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相传盘古开天辟地,混沌初分,始有阴阳二气,化为伏羲和女娲。伏羲画卦,女娲捏土,有巢避兽,燧人取火,禹王治水,武王伐纣,此后朝代更迭,万事万物有生有灭,皆在生死轮中。佛道之说是因果生死轮,别的宗教也有别的说法,说的可都是一个意思。
在佛道传说之中,生死轮是一个六道组成的圆形巨轮,由神佛掌控。三界六道,一切众生,万千命运,十方因果,全在生死轮中。生死浮沉,不可逆转。实际上人鬼仙佛,谁都看不到生死轮,不仅看不到,也摸不到推不动,只有天地玄黄之外的九头虫可以来往三界。相传九头虫身上有一个头是真的,一旦有人打掉它这个头,可以迫使它推动生死轮,颠倒乾坤。世人皆有一死,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躲过九死十三灾,当得了地仙,但是跳出三界生死轮,那才能成大道。
我对臭鱼说:“九伯带领吴老六等人来到这里是为了找九头虫,他要逃出生死轮,改变因果命运。可他一枪打掉其中一个人头,却不是九头虫的真身。如果是这么想,倒也想得通了。”
臭鱼说:“他的死活不打紧,咱们仨还出得去吗?”
我说:“生死轮中的结果只有一死,只不过咱们三个人的结果还没出现,所以困在生死轮中了。等到咱们全死了,结果才会成为事实。我不知道我这么想对不对,好比扔骰子,点数不同死法不同,你手中只有一个骰子,扔下去不论是什么点数,也只是这一个骰子。当然,假如你一直握住骰子不掷,同样是选择之一。你可以不做出选择,因为等死也是一种选择。几次过后,没死的人会被从因果中抹去。”
臭鱼说:“那也太不人道了,怎么左右是个死?咱可是谁也没招,谁也没惹,凭什么不能等咱七老八十,吃什么都不香了,干什么都没劲了,看见大姑娘都不动心了,到那会儿再死不成吗?”
我说:“那是你我说了算的吗?再说咱俩可不是谁也没招,谁也没惹,犯了殃了,倒霉全是自找的。你我死不足惜,可不该有不相干的人送命。”
臭鱼说:“要有法子那还说什么,这不是没招儿了吗?”
我说:“按我所知的生死轮传说,法子不是没有……”
臭鱼说:“还有什么招儿?不怕有招儿,只怕没招儿,但凡有条道儿走,上刀山我也豁得出去!”
我说:“仅有的一线生机,是打掉九头虫的真身,改变命运的结果。”
臭鱼说:“如同九伯那样,打那树上的人头?”
我说:“要抢在九伯之前,但是只有九分之一的机会!”
臭鱼说:“九个头之中选一个?只有一条活路,其余全是死路?但是我看那几个人头,长相虽有不同,可都是面目诡异,如何从九个之中找出一个?闭上眼乱蒙?”
我说:“别的可以撞大运,在这儿可不敢,选错了命就没了。”
臭鱼说:“九分之一的机会,把握可不大……”
我说:“我看不是把握不大,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2】
臭鱼说:“别这么没底气,九伯他是怎么选的?”
我说:“虽然他说人话不干人事儿,但是见识过人,并非你我二人可比,事关生死,他不会轻易下手。之前不知打了多久的算盘,但是到头来,他还是失手了,这说明什么?”
臭鱼说:“说明想得再周全,也跟撞大运没两样!”
我说:“不是跟撞大运没两样,他还是想得不够周全。”
臭鱼说:“你能比九伯想得周全?”
我说:“八个我也不成,何况是临时抱佛脚。”
臭鱼说:“你都不成,我更甭提了,耍胳膊腿儿我可以上,撞大运还得是你!”
我说:“你太看得起我了,我混到这个地步,还敢撞大运?”
臭鱼说:“那也比我好啊,我可没走过一天的运,一世走背字儿。”
我说:“要说走背字儿,你可赶不上我一个大脚豆,咱俩是一个不如一个,指望不上撞大运。”
臭鱼说:“不撞大运,如何从九个人头中找出一个?”
我近乎抓狂,如今被逼入了绝境,站在没有退路的悬崖边上了。
我们俩正在这商量,忽见火光晃动。抬头一看,吴老六等人手持火把枪支,正往前走。我们没动地方,死去的人怎么又出来了?我转头去看身后,脑子“嗡”了一声,心里凉了半截。昏死的藤明月不知几时站了起来,她双目发直,径往发光处走去。
没等我们回过神儿来,吴老六等人都已张口咬住了果子。我和臭鱼大惊失色,还没追上去,那些人又成了干尸,藤明月也在其中。我霎时间心灰意冷,不过我们还有九分之一的机会改变结果。但见几个人头在雾中若隐若现,躲在一旁的九伯也跑了出来。我无暇思索,让臭鱼挡住九伯,捡起吴老六掉落的杆儿炮对准了其中一个人头,却不敢搂火。我们现在如同走到悬崖边上,又伸出了一只脚。我全身都在发抖,这一枪打出去,打不到九头虫的真身,我们也活不成了。九个面容诡异的死人脸,看来没什么大的分别,我怎么知道哪个是真身?
仅凭撞大运,撞得上九分之一的机会?以九伯的为人,他当然不会撞大运。不知他怎么找到的目标,但是他能想到的一定都想到了。别说我不知道怎么分辨九个人头,即便我知道九伯使用的方法,结果也不会好过他,至多同他一样。况且在瞬息之间,我看这九个人头都看不过来,怎么找得出其中之一?
九个人头中只有一个是真身,除了撞大运之外,没有可行的方法。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用枪对准一个人头,抠住扳机的手指发颤,硬生生停了下来。树上的人头,有的往前凑合,有的往后躲闪。我犹豫不决,无法做出选择,全身上下都是冷汗。
【3】
臭鱼上前阻挡九伯,一棍子打掉了对方手中的杆儿炮。九伯可也不白给,下手又黑又狠,专往裆里招呼。他同臭鱼二人扭打在一处,怎知杆儿炮掉落在地上。炮手用的土制枪支是仿猎枪造的,没有保险,很容易走火。不知怎么打出一枪,枪弹擦着九伯的头皮飞过去,正中树身,吓了他一跳。臭鱼手上一用力,勒断了他的脖子。九伯双目圆睁,身子软塌塌地倒了下去,到死还盯着九头虫。
我见臭鱼得了手,可不知道那一枪打在树上,会有什么变故。抬眼看去,但见树上的一个人头伸过来,脸上绝无生气,有如一张人皮,在我面前发出怪叫之声,听得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同时在被枪弹击中的树窟窿中,有几条“仙虫”飞了出来,转眼落在我身上。我心中一寒,生在何处死在何处,皆由前定,非是人力可以扭转,此番有死无生,我好歹打掉一个人头,九死一生至少还有一搏。想到这儿,我立即将枪口对准了一个人头,可是手指搂到一半,又强行忍住了。
闪念之间我猛然想到,佛道传说中,都说到生死轮是“九死一生”,“九死一生”可不是九分之一,也没说九头之一是真身。九伯虽不仗义,但他的死却让我放弃了找出九分之一的念头,因为根本找不出来,找得出他也不用死了。九个头之中没一个是真的。九伯狡诈了一辈子,却误以为九个头中有一个真的,因此而送命。
转念之间,臭鱼扔过来一根火把,我在火把上滚过去,赶开了落在身上的两条“仙虫”。臭鱼大声叫我动手,他这一张口,立时有一条“仙虫”飞了过去。臭鱼大惊,抱头奔逃,他的两条腿怎么也没有“仙虫”来得快,性命只在顷刻之间。我借着火光,看到不起眼的树根上似乎有个人脸,那多半是九头虫的真身。我当机立断,端起杆儿炮对准了树根。那个死人般的怪脸忽然显出惊恐之状,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叫声。我本以为九头虫浑浑噩噩,没想到这东西还有意识,它也怕死吗?
佛道传说中的生死轮上,有一个青面獠牙的神怪,头顶“过去、现在、未来”三世,张口咬住巨轮,同时用双手握住两侧,暗指命运不可逆转。轮中为六道轮回,只有神佛在轮转之外,神话中是如此形容。是不是宗教迷信,那全看你怎么想了。
【4】
生死轮上的九头神,可能是一个更高维度的存在,时间空间对它来说自有形质。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对付得了这个东西,反正是置之死地全力一搏。我正要一枪打掉那个人头,但在凄厉的惨叫声中,树上黄玉般的枯叶突然“哗哗”往下掉。枯叶却似活的一般,其中一片掉落在我手背上,立时咬穿了一个窟窿。纷纷落下的枯叶,直如一群扁平枯黄的虫子,所过之处,留下一个个黑洞。我急忙往旁翻滚,避过落下的枯叶,不顾手上血如泉涌,对准人头开了一枪。只听“砰”的一声响,我如同被一波潮水往后推开。周围的时间,好像停滞了一两秒钟。
我的动作似乎也停了下来,愣了一下。我发觉我仍端着枪,杆儿炮中的弹药还在枪膛内,心中莫名其妙,又对树上的人头扣动了扳机。但听“砰”的一声枪响,只觉一波潮水涌过来,又将我推了一下。我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枪支,弹药还没出膛,再次用力扣动扳机,弹药还是没有打出去。
我心想:哑火了不成?但是刚才的枪声,以及肩膀上感受到的后坐力仍然留在我身上,可是弹药还在枪膛中。为什么会这样?
我虽然不确定发生了什么,可我能感觉到,应该是九头神在作怪。为何我两次扣下扳机,却没有任何结果?那种被潮水往后推开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儿?是不是九头虫感觉到了威胁,在我开枪的一瞬之间,它让时间倒退了一两秒钟?甚至还要短,也就是枪响的霎那之间。我感觉无比绝望,之前好几次站到了悬崖边上,几乎坠落无底深渊,我都收住了脚。但这一次,可真是掉进了万劫不复的绝境,我们完全没有机会对付九头虫。
落到绝望的尽头,我觉得全身的血都在倒流,几乎要吐出血来。生死轮上的九头虫,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可怕一万倍。你也许可以找出它的真身,但是没有任何机会打到它,十万分之一的机会也没有。它一旦感到情况不对,会立刻让时间倒退。
九头虫如同佛道传说中所说,头顶“过去、现在、未来”三世,可以任意掌控时间。进来的几十个人,只有我和臭鱼还活着,这个结果不会再变。我们二人身在尘世,如何对付转动生死轮的九头虫?仅有的机会,是打掉它的真身,可它会发觉你的行动,并且让时间倒退,一切有可能危及到它的结果,都会被它抹掉。
臭鱼捡起地上的火把,乱挥了几下,惊退“仙虫”,然后他又跑上前来抢过杆儿炮,要打树根上的怪脸,可是刚一搂火,我们又感到自己被一波看不见的潮水推开。臭鱼一脸的惊愕,低头看他手中的枪支,弹药仍顶在膛上,他同样发觉时间向后倒流了一两秒钟。或许是我们在挑水胡同里分别吸进不少飞灰,可以感觉到这一变化,也因此更为绝望,别说击中九头虫,接近它的可能都不存在。
【5】
我心想:不好,之前还是站在悬崖边迈出一条腿,如今可是完全掉了下去!
臭鱼扔下杆儿炮,他用火把挡住“仙虫”,但是顾得到头顾不到腚,又撑得了多久?我正想捡起火把去帮臭鱼,突然看见树上几个面目诡异的人头皆是目光空洞,而树根上的怪脸,则有两个黑眼珠子。我不由得冒出一个念头:它看到了我们的行动,才让时间倒退?而且它只能让时间倒退一到两秒?如果它的能力仅限于此,我们也许还有机会与之周旋!可是说来容易,我们如何避得过九头虫的目光?又如何在打到它之前,不被它发觉?
我心念一动,招呼臭鱼分头行动,分别绕到九头虫两边。它只有一个头是真身,一个头看得了这边看不了那边,不可能同时看到两个方向,我们俩总有一个人可以得手。我绕到一边,见九头虫的目光盯住了臭鱼,没往我这边看,还以为这次可以得手了,怎知树上的九个人头,竟也看得见人。它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从尸山中挣脱出来,伸出上边的九个人头,口吐黑气。其中一个人头张开大口咬过来,我赶紧往后退,只慢了半步,手中的枪支仅剩下一半,前边一半让人头一口咬到,也没听到声响,居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我连退几步,立足不稳,刚好跌坐在九伯的身旁。他断了脖子横尸在地,两个眼珠子仍然瞪着,到死也不闭眼。我急于起来,不敢向他多看。此时九头虫破土而出,要将余下的活人一口吞掉。它这一动,地面塌陷下去一个大窟窿,下边一片明亮。不知是什么东西,在巨木之中发光。
生死轮上的九头虫受到惊动,原来洞底另有去处。我和臭鱼也陷入其中无法自拔,身不由己地坠落了下去。但见洞底明亮如昼,竟有大片发出幻光的奇花,浮在半空的尘埃,都是一个个发光的颗粒。巨木沉埋多年,早已成为化石,洞底却又长出一大片幻光浮动的花海。可见戎人关于“不死之木”的传说,并非虚妄。不知何故,枯死的倒木之中,生气仍然不绝。
我们从高空落下,看到幻光浮动的花海,不觉看得呆了,实为平生未见之奇,几乎忘了身在何处。直至越坠越快,我忽然意识到,这么掉下去,那还不摔成了肉饼?
这一个念头还没转过来,我们已经落到洞底,只觉落在一块厚厚的垫子上,涌起了一片光尘。我和臭鱼挣扎起来,皆是晕头转向,身上沾满了幻光花。臭鱼手中的火把也灭了,他到处找掉下来的杆儿炮和弹药。我定了定神,举目一看,但见幻光花海当中立有一块巨碑。说是石碑,也不过是块平整的巨石,高可数丈,耸立在洞底。我扔下手中的半截枪支,抹去覆盖在上边的尘土,四面全是内容诡异的岩画。
【6】
犬戎祖先的传说,我曾听藤明月说过不少,又在地宫中见得多了,倒也看得出石碑上的内容。戎人没有文字,向来以岩画记事。洞底石碑上的岩画,有天将飞火埋住巨木的场面。枯死的倒木之中,又生长出幻光花海,引来了九头神。尸戎首领将九头神困住,声称献出奇珍异宝的人可以登上不死之树升天。大多戎人不明真相,不明不白地当了活祭。可是活祭的人一次也不能进去太多,否则九头神会显出真身,吃尽洞底的瑞气,它要走可没人挡得住它。我看了几眼,洞底石碑上全是戎人祖先的古老祭祀仪式,十分古怪,很多内容我也看不明白,不过大致上是这么个意思。
看来我之前想得没错,戎人传说中的不死之木,应该是指深埋地下的倒木,而不是困在这儿的九头虫。
臭鱼捡到两支掉落的杆儿炮,他装上弹药,过来对我说:“你对着石碑想什么呢?不打算逃命了?”我还想再看石碑上的内容,出是出不去了,要死也死个明白。可是一抬头,我看见九头神正绕壁而下,几个人头张开大口,将所过之处的幻光花全部吞下。
巨木深处的幻光花海,如同千百条根须撑起的大殿。如果说树根是大殿的横梁和挂檩,干尸即是上边的瓦片。此时殿顶塌了一个大洞,洞口在持续扩大,干尸纷纷落下,一片接一片,多得惊人,数都数不过来。九头神在壁上绕行,它经过之处,留下一道漆黑的痕迹。黑痕越来越长,但距离石碑尚远。不过,成千上万的干尸有如风中坠叶,大多掉落在了石碑周围。
臭鱼上前摸了摸石碑,自言自语道:“他大爷的,太悬了,谁在下边放了块大石碑?如若掉下来一脑袋撞上,岂不撞回姥姥家去了?”他又问我:“你看了老半天了,石碑上有出口吗?”
我一边裹扎手背上的窟窿,一边对臭鱼说:“这是戎人祖先祭神的内容,还有些我看不明白,似乎是说……掉下来的人全成了饿鬼?”
臭鱼说:“那有什么可奇怪的,你想啊,掉下来的人即便没摔死,也会困在洞中出不去,又找不到东西吃,一来二去,还有不饿成鬼的?”
我认为臭鱼说得也不是不对,可这幻光浮动的花海虽然亮同白昼,却让人感到格外诡异,除了巨木外边的幻光花,再没任何活的东西。我们又不会飞,下来容易,上去那可难了。等到九头神下来,我们该如何应对?
臭鱼抹了抹头上的汗,他说:“此处这么热,寒泉之下只怕是火海了!”
我也感到口干舌燥,忍不住想将鱼皮衣扒掉,低头看了看脚下,对臭鱼说:“你我对付不了九头神,生还已是无望,再也吃不上炸酱面了,如果拼个同归于尽,那也算够本了。”
臭鱼说:“你是豁得出去,可你真敢闭眼往火坑里跳,咱也下不去不是?”
我还没答话,臭鱼忽然又说:“你看石碑上的人是谁?”
我按他所指看去,见石碑上边趴了个人,脑袋耷拉下来。那是跟我们一同掉落下来的九伯,他脖子断了,又掉在石碑上,身子朝上脸朝下,已经摔得没了人形。
臭鱼说:“九伯,再叫你一声九伯,想不到你也有这个下场,真是黑鬼掉在面缸里——白鬼了……”
【7】
话音未落,石碑上的九伯突然动了一动,摔扁的脑袋在脖子上转了过来。
我和臭鱼大骇,哪有人头在脖子上打转的?他的脖子断了或许还能挣扎一时,脑袋撞在石碑上,撞扁了一半,他怎么还能动?
一惊之下,九伯已从石碑上下来,断掉的脖子似乎接上了,他转过摔扁的半张脸,伸出双臂,对我们扑了过来。
臭鱼连忙端起杆儿炮,对准他的脑袋扣下扳机。猛听“砰”的一声枪响,九伯的头立刻被打成了碎片。可那无头尸身仍然晃来晃去,两手到处乱抓,挠在石碑上,指甲都折断了。我和臭鱼更为吃惊,他的头都没了,居然还没死吗?
我们见没了头的九伯在石碑前乱挠,都不知应该如何是好。我怕让这个没了头的死人扑住不放,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可是,不知是什么人伸出一只冰冷干枯的大手,一把拽住了我的脚。我只觉对方怪力无穷,五指如钩,几乎将我的脚脖子捏断了,急忙拔腿抬脚,却挣脱不开。
我心下吃惊,转头看过去,竟是身后一个干尸伸手拽住了我的脚。掉下来成千上万的干尸,落在幻光花海之中,竟又动了起来。不只是摔扁了脑袋的九伯,刚死不久的吴老六和藤明月,几十个土匪,还有死了千百年的戎人,只要碰到幻光花,又生出血肉,全都活了过来。古代传说中的“不死之木”可以让人长生不死,但会变得不分善恶。幻光花正是不死之木的果实,掉下来的干尸,全在幻光花海中变成了饿鬼。
我和臭鱼没事儿,这可能还是我们身上“仙虫”的原因,只是全身上下沾满了发光的尘土。刚一愣神,那个拽住我脚脖子的干尸已经抱住了我的腿,张开大口咬下,惊得我毛发直竖,一身的汗都成了冷汗。
臭鱼手疾眼快,他手中的杆儿炮刚搂过火,还没来得及再装上弹药。百忙之中,他倒转枪托,塞到那干尸口中。他又摘下背上那支杆儿炮,一枪打掉了干尸的人头。我拔出腿来,捡起干尸咬住的杆儿炮,接住臭鱼扔过来的弹药,迅速装进枪膛,随即抬头看向四周。我见到周围的情形,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蜂拥而来的干尸何止成百上千,简直数以万计,皆如挣扎在黄泉中的饿鬼,狰狞可怖,放眼这么一看,恍如置身在尸海之中。
九伯的无头尸身尚有血肉,早已让那些干尸扑住,一瞬间扯成了碎片。我和臭鱼心寒胆裂,手中仅有两支杆儿炮,几十发弹药,无论如何也对付不了那么多干尸。干尸的脸都跟树皮一样,但是刚死的那几十个人身上装束不同,大多有狼头帽子,还是能看出两者有别。臭鱼一枪打中一个背有炸药的干尸,登时炸倒了一大片,可是后边的干尸有如潮水决堤,又从四面八方围拢上来。
【8】
幻光浮动的花海之中无路可逃,只有那块石碑的位置较高。我们俩无处可逃,不得已攀刻痕登上石碑。我们居高临下,接连开枪,将爬上来的干尸一个接一个打落下去。臭鱼捡来的几十发弹药,转眼告罄。我们被迫将杆儿炮当棍子用,对准爬上石碑的干尸头部使劲打去,抡不了几下,两支杆儿炮均已折断。上万干尸围住石碑,你推我挤,在一波接一波的冲击之下,石碑竟让它们推得晃了几晃。
我们感到脚下摇颤,在石碑上站都站不稳了,只好趴下身子,紧紧抱住石碑,生怕掉下去。放眼所及,我们周边全是伸手张口的干尸,密密麻麻不计其数。我看臭鱼脸如死灰,想来我的脸色也同他一样。但觉石碑晃动加剧,洞底变得灼热难挡,石碑下涌出暗红色的岩浆,周围的干尸落在岩浆中立即起火,冒出一缕缕黑烟,四周陷入了一片火海。
原来石碑处在地脉上,忽然间一股热流喷涌,将石碑推上了半空。我们抱住石碑不敢放手,觉得全身上下都起了火,有如腾云驾雾一般。石碑眨眼间到了洞顶,上升之势已尽,又往下掉落,但是被粗如巨龙的树根挡住了,一时悬在洞顶。石碑晃动不定,摇摇欲坠。岩浆翻滚喷涌,不住往上升起,巨洞化为了一片血腥的暗红色。
我和臭鱼的头发眉毛上全是火,洞中的幻光花海,全部被岩浆吞没。二人命在顷刻,虽然看得见上边的洞口,奈何无法上去。
正在洞顶吞吃幻光花的九头虫,也怕灼热无比的岩浆,它的几个人头齐声惨叫,快速逃向洞口。我见九头神从石碑下经过,心想,它在倒悬的树根上如行平地,我们除非也能这样,否则只有落下火海。不住上涌的岩浆有如万千火蛇乱窜,很可能不等掉下去,我们就已经烧死了。我们有死无生,好歹拽上九头神,拼个同归于尽。有了这个念头,我立即去推挡住石碑的树根。臭鱼见状,明白我是要推落石碑,将下边的九头神打入火海。他发起狠来,后背顶在石碑上,两脚攀住树根,全身筋突,咬牙切齿使出了全力。由于石碑上太热了,他背上的鱼皮衣都黏在了上边,那也理会不得了。石碑只是边角被树根挡住,树根上也起了火,二人这么一用力,树根从中断开,巨石登时落了下去,砸到九头神。在它的惨叫声中,它的身体连同我们,一同坠下火海。
我感到石碑撞到了九头神,随即下坠,闭上双目等死,可是忽然有股看不见的潮水又将我向上推去,时间退回了石碑撞到九头神的一瞬。看来九头神发觉不对,再次将时间倒退了一两秒钟。可是倒退的时间太短,刚退回去,它又让石碑撞到,再次掉入火海。
我心想:它可以让时间退回撞上石碑的一瞬之间,可是已经无力改变石碑落下的结果,即使再重复一万次,它也会落进火海,毕竟不能颠倒乾坤。它再怎么厉害,还不是得跟我们一同死在火海之中?
怎知那几个人头齐声惨叫,石碑四周一片漆黑,飞腾的火蛇都不见了。
【9】
周围一片死寂,无声无息的时间持续了不到一秒,石碑前边发出一声巨响,不知撞到了什么东西。我和臭鱼从石碑上摔落在地,一摸身边,并无岩浆,眼前漆黑无光,什么也看不见。我和臭鱼,以及九头神的身上,都沾到了幻光花,花还在放出少许光亮。我强忍痛楚,心想:我们已经死了不成?那倒比我想得快多了!
我们打开头灯,光束所及,是一尊四足方鼎,兽足夔纹,是那尊西周鼎,周围尽是有龙形头饰的枯骨。石碑倒在一旁,九头神压在下边,正要挣扎出来。我立时明白过来,九头神在坠落下去的一瞬间,将我们带到了戎人供奉周鼎的大殿之中。
我见石碑下的九头神尚未挣脱出来,可是我已放弃了攻击它的念头,过去也没用,我们根本不可能碰到它。臭鱼还想过去拼命,我急忙拽住他,等九头神出来,可别想再走了。它的几个人头看得到四面八方,你的一举一动都躲不过它,不是拼个你死我活的问题,撞上它只有一死。
二人跑上石阶,只听惨叫声在身后传来,打破了地宫中的沉寂。戎人古坟中的甬道,对九头神而言过于狭窄,它却舍不得我们身上沾的幻光花,几个人头张开大口,吞掉挡路的乱石,在后边追了上来。
甬道中的石块不住塌落,我们二人疲于奔命,强忍全身烧灼的痛楚,一步步挨上石阶。全凭一股狠劲儿支撑,勉强逃到布满兽面纹饰的西周宫殿,头上脚下,身前身后,全是巨大夸张的兽面。我浑身上下,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想倒在地上,再也不用起来。无边的绝望正将我们吞没,往前跑也跑不出去,顶多跑到二老肥摔死的地方,没有绳子可上不去,上去了也得冻饿而死,落在绝境之中,终究逃不过一死,生死我已经不在乎了,可怕的是死得没有任何价值。
我们绝望之余,谁也跑不动了,只好倚在壁上喘几口气。不承想九头神来得好快,我正喘粗气,忽听到惨叫声近在咫尺,心下一惊,正要转头去看。臭鱼已发觉情况不对,用尽全力推了我一把,他却让九头神一口吞了下去。
【10】
我让臭鱼推得往前跌倒,躲过了一死,但见臭鱼让九头神吞掉,不由得急怒攻心。进到古坟中的几十个人,仅有我一个还活着。臭鱼、藤明月、涅涅茨人,包括九伯、吴老六、大老肥、二老肥等人,一个接一个惨死,他们的脸在我眼前,走马灯似的掠过去。孤独比绝望更为可怕。
我咬紧牙关,又生出一股气力,手脚并用,攀到地宫上层,进了西周宫殿。戎人古坟中的前殿是献出珍宝的祭坛,那些供奉出财宝的戎人会被祭司带到下层大殿,引到巨洞中活祭。没进来过的人,不知大殿在下边,多半会选择往甬道中走。可这按偃师古卷造的宫殿,每往前走一步,时间流逝的速度便会加快一倍。火把点上就灭,干粮吃到口中还没来得及咀嚼就坏了,可能只是错觉。但是九头神并非无形无质,它也有意识,会让西周宫殿中的错觉困住。
我想是这么想,可并无把握,也不知之前的崩塌是否对西周宫殿造成了破坏,但是走进来立时感到毛骨悚然。走不几步,头灯就灭了。我身上沾到的幻光花还在,借荧光看看手表,时针转得飞一般快。
后边的九头神也发觉到这地方不大对劲儿,几个人头上的怪脸不住左顾右盼,正要退出西周宫殿的通道。我摸出怀中的短刀,刀尖向下,转身扎向九头神身上的人脸。九头神在受到惊吓之时,虽然能使时间倒退一两秒钟,但要让它看到才行。双方位置一前一后,我的时间比它快了几乎一倍。它还没看到我的举动,我手中的短刀,已经狠狠插在了人头上。一刀下去,直没至柄。只听它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令人毛骨悚然。刀子往下拖动,树身划破了一道口子,里边竟有许多赤红的虫卵。
我不敢放手,紧紧握住刀柄,被它拽进了一股巨大的洪流之中,感觉一切都在飞速倒退,生死轮倒转了起来。我全身无力,握住刀柄的手渐渐松脱,终于掉了下来。九头神落下一个虫卵,转眼不知去向。我只觉身子不住下坠,张口大叫却发不出声,忽然扑倒在地,身上的冷汗已经湿透了。我好不容易挣扎起来,不知身在何处,猛地发觉身后有人,而我正好踩到了他的脚上。那人惨叫了一声,从黑处走出来,居然是张有本儿。张有本儿说:“黑灯瞎火的,余当是谁踩了余一脚,敢情是余本家兄弟。贤弟你今儿个是气色不好,还是脸越长越白?要不是抹了什么了?”
我心里头一掉个儿。之前跟崔大离和臭鱼挖出明朝女尸,我和臭鱼吸进飞灰;苍松岭林海遇上藤明月;为了活命,我们又从狍子屯出发,由捡到西周玉刀的涅涅茨人带路,穿过老黑山大冰原;而后,我们下到上古巨木形成的洞窟之中,遭到土匪和猛犬的追击;之后又误入西周宫殿,直到发现戎人供奉的“九头神”,吴老六等人全挂在树上成了干尸。九伯、吴老六、大老肥、二老肥、官锦、涅涅茨人、藤明月,所有的人都死了。我和臭鱼落在了幻光花海中,见到上万干尸活转过来,又因推动石碑,使得巨洞陷入了一片火海,然后臭鱼也死了。我将九头神引到西周宫殿,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刀戳中了它的真身。可是现在,我怎么又回了挑水胡同?
千思百绪,同时涌上心头,可是随着回想,记忆又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怎么抓也抓不住。我想这可能是我转动生死轮,改变了因果,紧接着连这个念头也没了。一转眼,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心中一片茫然。
我面对张有本儿,愣在当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只记得我正和臭鱼、崔大离在屋中打牌,三个人刚打到一半,赶上胡同中停电,崔大离打发我出来买蜡烛。
崔老道还是人称“殃神”的倒霉鬼,西南屋从来没有埋过什么东西,对门的三姥姥也只是个卖菜的,还有些人我这辈子根本没见过,好像全是上辈子的事儿,是谁我也不记得了。
生死轮倒转之后,世上没有了九头神,但在大唐贞观年间,唐军西征吐谷浑,途中见到一个还没长成的肉虫,不过那又是后话了。
代后记:天下霸唱与他笔下的奇妙世界
接触霸唱先生的作品之时,我还没开始写作,对于网络文学也不甚关注,总觉得网络文字大多只是“段子”而已,毕竟那时的网络文学作品,无论从质还是量,都很难与今时今日相比。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遇到了《鬼吹灯》。正是这部充满奇思妙想与充沛想象力的作品,颠覆了我对网络文学的印象与定义,可以说,也正是这部充满魅力与感召力的作品,开启了我的创作源泉。它开辟了一种全新的文学创作模式,催生了日后大量类似题材作品的诞生与繁荣,令同类题材作品冲破了网络载体,并在日后的文学领域牢牢地划定了一片属于自己的疆土。
后来在一次由天津广播电台组织的作家聚会上,我第一次见到了霸唱先生本人,虽然接触时间并不是很长,但我发现对于霸唱而言,他的作品看似基于奇思,却实为耕读万卷后的娓娓道来,其人对于历史、传统民俗以及旧时奇闻的深谙远超我的预想。作为一个作家而言,这种深厚的创作底蕴本就是一部颇具魅力的作品,而他的每一个故事,也都只不过是这部作品的一个小小段落而已。
他的小说,在极其有限的篇幅内,总是传递着高密度、高强度的信息含量,譬如在小说《鬼吹灯》对洛阳铲等考古学工具的描述,对古代墓葬规格和礼仪知识的描述,都已经达到了专业级别的水准。不得不说,天下霸唱如此年轻便有如此厚重的杂学底子,可见他阅读量之大。
单纯靠“胡编乱造”,任凭一个人的想象力再怎么丰富,写出来的作品也必定“不接地气”,脱离现实生活的轨道。因此,作为一个畅销作家,除了想象力,丰富的知识是必须具备的。天下霸唱对他所有作品付出的努力和艰辛,绝对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天下霸唱写故事有两个法宝,一个是语言描述造就身临其境的现场感,另一个是故事情节大开大阖,上天入地不拘一格。他的聪明还在于对野史趣闻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多年前旅途中的见闻,每天看电视、和朋友聊天的新闻,通过他的加工和处理,便能成为精彩的新故事段子。
他的故事,结构严谨、故事构架庞大,悬疑点的设置不显山不露水却丝丝入扣,险象环生,让人读起来酣畅淋漓。读者在阅读的时候,几乎没有人能猜到下一步他将安排什么情节或者人物出现,也许他一笔带过的一个小小事物,都能成为破解后面谜团的重要线索。他的故事里面套着故事,谜团里酝酿着更大的谜团,这一个传说又嫁接在另外一个传说中,彼此相互印证,得以补充。去掉其中任何一环,这个故事都不完整,或者存在着缺陷。
他对每一个细节的处理都有他的道理,在每一个故事的开头,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猜到他到底在下着一盘什么棋。看似分散的诡异事件,却又是那样紧密关联。让读者可以在阅读的过程中看到每个独立的恐怖内容,更可以在独立之中连带地随后可能发生的更为惊心动魄的话题存在感。于是乎,一个由此及彼,逐级递升的悬疑恐怖气氛就此生动传神地制作出超级动感的阅读画面。强大的布局能力和演绎风格,使得他常年在网络文学大军中长盛不衰,征服一批又一批的读者。
另外,在天下霸唱的小说中,谚语、俗语、歇后语、成语的运用随处可见,而且跟书里的环境结合得十分贴切。譬如本书里写到的:“用崔大离的话来形容,二嫂子这个老娘们儿,身高没有板凳高,屁股却比桌子大,论起打架撒泼,那可以说是‘气死滚地雷,不让坐地炮’。”短短短几句话,二嫂子的形象便跃然纸上。
天下霸唱在每一本书中对人物个性、人物语言的精细刻画,简直达到了精益求精的境界,即便是一个小人物,也是形象饱满,性格各异,有血有肉。他的小说能如此引人入胜的秘诀之一,便是他本着严谨求真的态度,努力还原每个人物的真实状态,个个具有强烈的个性标签。你永远猜不到故事中的那些市井人物会经历什么样的奇闻轶事;故事中没有英雄,但每个人物却都让人过目难忘;故事中没有改天换地的惊涛骇浪,但那些看似平实渺小的民间故事,却可以激起更多想象,让人欲罢不能。
霸唱在《无终仙境》一书中对民俗旧事的描写,无数次将我带回到了旧时的天津——那个上一辈甚而再上一辈口中流转着传奇的天津卫。我更是不止一次想把霸唱先生约出来,看看那些匪夷所思的轶事是否真的发生过,又在何年何月,是否就在我们走过的某条街巷?
之所以天津卫是个有故事的地方,就是因为这里拥有那么一群有故事的人。
天下霸唱的故事,值得回味。
大力金刚掌
2014.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