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得先把阿云嫂子这边的事儿摁住,别让他们在这事儿上折腾。”
毕晶手指轻轻敲打着桌子:“不然,我们要准备对付的人太多,不好办——先弄住一头是一头。”
见陈慥轻轻点头,毕晶精神大振:“那么,蓬莱知县容易搞定不?”
陈慥摇摇头:“那厮就是一个喜欢投机钻营的小人,利用一切机会想往上爬。一见到废除那道诏令的旨意,就立刻动了心思——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说服了他。”
妈的,还不都是你惹出来的麻烦?不如说你们臭味相投!毕晶瞪他一眼。
要威胁这家伙不难,难的是,自己这帮人不能在这边久待,谁知道自己走了之后,这厮会闹出什么花活来?就算找不到阿云的人,趁这个机会四处追查,从而掀起一场风暴,也不是不可能。
那么,要摁住他,只有从官面上打主意了。
“那么,登州知州呢?”
陈慥听他提起知州,想了想,终于点点头:“登州知州赵偁,倒是个正人君子,官声很好,也乐于为百姓做主,由他来施压,应该可以。”
有用就行!毕晶长长松了口气,但陈慥随即就又摇摇头:“但赵偁此人,年纪已经不小了,而且此前多在地方任职,最高差遣也只是个河北转运使。恐怕……”
毕晶点点头:“你的意思,是他对中枢影响力有限?就算能压下阿云的事情,但如果朝堂之上有什么大的纷争,他使不上多大力气?”
“是。”
“这个……”
毕晶微微闭上眼,时间不长,猛然睁开眼道:“我倒是想起个人来,这件事,绝对帮得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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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有台,名曰超然。
高台依城而设,高三丈有余,台面宽阔,宽近十丈,长竟逾五十余丈,中间只有一座殿阁。虽然不事雕琢,亦无华美建筑,但巍峨耸立,令人神往。悬于台头的“超然台”三个大字,径过数尺,飘逸中见厚重,观之令人忘俗。
通往台顶的石阶上,十几个男男女女正一边登台,一百年说笑。中间一人,年方五十许,方巾长袍,衣带当风,容貌清癯,须发飘然,正微笑着倾听身边一中年人说话。
那中年人身着绯袍,神态恭敬,笑道:“南望马耳,常山,东临庐山,西望穆陵,北俯潍水,这超然台地势绝佳,足见坡公之高明。而坡公‘物非有大小,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以及‘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等语,广为传颂,亦可见坡公雅量高致,足令天下景仰。”
“坡公”笑笑,面露感叹之色:“一别近十年矣!当日修葺此台,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余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真可谓不亦乐乎,乐哉游乎!”
拾级而上,转眼登顶,坡公眼前忽然一亮,惊喜道:“此石仍在?”
大步走到中间一块石碑前,念道:“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夫所为求褔而辞祸者,以褔可喜而祸可悲也……彼游於物之内,而不游於物之外……方是时,予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於物之外也……”
一边念,一年感叹不已。那绯袍中年人笑道:“何止此石尚在?坡公请看,这台上,诸般石刻,可还眼熟?”
坡公四下一望,果见台上石碑时刻,大小错落,触目皆是。紧走几步,来到最大的那一块前。只见上面飘逸的行书刻着一阙词:、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坡公驻足碑前,吟哦良久。他身旁一个十二三岁少年羡慕道:“爹爹,这便是您怀念二叔那片水调歌头吧?写得可真好……”
“阿过你忘了?”一个稍大两岁的少年惊讶道,“前番过润州,中秋之夜登金山妙高台赏月,袁綯叔叔曾歌此曲来着?”说着调皮一笑,“啊我忘了,当时你睡着了,没听见。”
阿过啊了一声,面露遗憾之色,随即又气鼓鼓瞪着眼道:“哥哥你总揭我短……你干什么不叫醒我?”
“呵呵。”坡公也笑起来,摸摸阿过的脑袋,俄尔点头慨叹,遥望西南,目露怀念之色。良久才谆谆道,“迨儿,你如今学诗小有所成,他日无论作诗还是为学,抑或是为人做事,还要跟多多学学你二叔。”转头对年纪稍小的阿过道:“过儿,这话也说给你听。”
两个少年躬身称是。那大一点的“迨儿”又笑道:“爹爹前日不说我‘君看押强韵,已胜郊与岛’么?父亲大人汪洋恣肆,我是学不来的,勉力远追岛瘦郊含,能学到二叔的皮毛,已是侥幸了。”
坡公呵呵一笑:“那你也不用过谦了!”慈爱之色,抑郁言表。
往下一块石碑看过去。
“我公厌富贵,常苦勋业寻。
相期赤松子,永望白云岑。
清风出谈笑,万窍为号吟。
吟成超然诗,洗我蓬之心。
嗟我本何人,麋鹿强冠襟。
身微空志大,交浅屡言深。
嘱公如得谢,呼我幸寄音。
但恐酒钱尽,烦公挥橐金。”
当看到这首五言诗时,坡公笑起来:“这首也在?那么,潞公那一首,没有刻上么?”
绯袍男子笑道:“怎么会?您看,在这里……”
顺着绯袍男子的指点,坡公转向右面一块碑,看着上面的文字,再次曼声吟哦:
“莒侯之燕处,层台逾十寻。
俯镇千乘国,前瞻九仙岑。
勿作西州意,姑为东武吟。
名教有静乐,纷华无动心。
凭高肆远目,怀往散冲襟。
琴觞兴不浅,风月情更深。
民被裤襦惠,境绝枹鼓音。
欲识超然意,鸰原赋掷金。”
吟毕,摇摇头失笑道:“潞公此诗,不应居于吾下。”
绯袍男子道:“文潞公学力深厚,诗作自然高明。不过若论超然么,呵呵,谁叫此台名唤超然台,乃是坡公亲手修葺的呢?”
坡公深深看他一眼,呵呵笑了两声,也不在意,说了声:“霍太守也学会‘呵呵’了……”
待绯袍男人又呵呵笑起来时,又顺着石碑一块块看了下去。
只见这一首道:“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气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应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那一首说:“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又一块极高大的石碑上又刻着:“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
林林总总数十块石碑,或长或短,或大或小,或诗或词,每块碑上所刻,诗句固然令人击节赞叹,几欲放歌,书法也是或飘逸或沉雄,与诗句相得益彰,令人赏心悦目。
几十块石碑看完,坡公游目四顾,神情似有所动。
当坡公浏览碑刻时,两个女子一直陪在他身边。见他若有所思的不足模样,年纪稍大些、约三十几岁的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这里,似乎少了一块呢。”
绯袍男人左右看看,没有接话,神色略微有些尴尬。但那妇人已经轻声吟哦起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只吟得两句,已经神色悲伤,再也说不下去。
“十年生死两茫茫……”坡公重重叹了口气,“十年,又是十年了……”
那妇人轻轻叹口气,对绯袍男人道:“劳烦太守,也将这一片镌刻了,立在此处吧……所需工料,有我们支付。”
绯袍男人沉声道:“好。”
坡公转过头,抓住妇人双手,深深注视着她,缓缓道:“闰之,谢谢。”
妇人缓缓摇头:“无须言谢。姐姐知道你这般挂念他,九泉之下,也自当欣慰。”
见气氛渐渐沉重起来,绯袍男人急忙岔开话题道:“坡公请看,此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加之这些碑刻,十年来,此地已为密州游览之胜景,百姓无事时,时常携家眷到此游览,这也是坡公的遗泽了。”
坡公深深吸了口气,振振精神,举目四望,脸上惊奇、欣慰之色交织:“哦?果然如此,你看,下面这么多人?”
可不,此刻台下,正有无数人,从四面八方,向着超然台赶来,手里,还都拿着各色鲜花。远远望去,小山里,城墙下,人影如蚁,绵延不绝。
坡公望着这不绝如缕的人影,面有感叹之色道:“当年,余既乐其风俗之淳,蒙密州父老不弃,亦能安予之愚拙,实为轼之荣幸。然能于无意间为父老遗此风物,可谓无心插柳。”
随即又道:“也要多亏霍太守年来辛劳,百姓方能脱于贫困,可谓有德政于民也。”
那霍太守急忙道:“坡公谬赞——您还是直呼其名罢,晚辈可当不起坡公尊称。”
坡公笑笑,从善如流道:“骞甫过谦了。这几日见密州黎庶安定,百业振兴,足见骞甫”
霍骞甫愉快地笑起来:“晚辈自知密州以来,常自追慕坡公为民之志,战战兢兢,不敢稍有懈怠。然材质愚钝,何能及公之万一?密州百姓有今日之安定,实赖坡公大德。”
坡公严肃起来,摇摇头:“我辈为官一任,自当造福一方。只可惜,某能力所限,未能令百姓安居乐业,实有愧于官家重托,有负父老之望……”
“不然!坡公何出此言?”霍骞甫却是执拗得很,大声道,“当年密州蝗灾旱灾交相为患,岁比不登,盗贼遍野,狱讼充斥,公私匮乏,民不堪命。若非坡公上书求免秋税,密州百姓何以度日?若非坡公亲下农田,与百姓协力除蝗,又常登山秋雨,蝗患何能缓解?这山上的雩泉亭,便是见证!”
霍骞甫越说声音越大,竟至面红耳赤,仿佛对面不是做了那么多善政的坡公本人,而是无端抹黑的喷子:“若非坡公宽严并济、赏罚分明,盗贼何以一时尽除?若非坡公费尽心力,大兴水利,密州全境,何能尽承余泽?”
说着忽然指指台下,大声道:“坡公还记得这些人么?”
坡公神情一动,向台下望去,只见超然台畔,不知何时已聚集了何止成千上万人。这些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但以少年为主,他们手里或捧着鲜花,或携带香烛,或挎着提篮,人人精神激动。
坡公明显想到什么,忽然激动起来:“他们……”
“这就是当日密州数千弃儿,和他们的养父母!”霍骞甫沉声道,“当日密州疲敝,百姓无以养家活口,乃至弃婴遍地!若非坡公以米数百石别储之,专以收养弃儿,并明令告示,收养弃婴者,官府月给六斗,密州数千弃儿,早填沟壑矣!”
“老父母在上,受我等一拜!”话音未落,台下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太尊大德,永世不忘!”
老父母一般用来称呼县令,但这成千上万人,同时以这样一个不怎么呵护潜规则的称呼,显然,是因为他们将坡公真正视作再生父母了。惊天动地的呐喊声中,上万人无论男女老幼,齐刷刷跪倒在地,向着台上高呼不已,有的甚至哭得几乎晕倒在地。
“折煞下官了,快快请起!”坡公激动得难以自持,颤抖着身子高声叫道,“各位父老,可还好么?”
台下轰然应声:“好!老父母好!”
“好好!”坡公大声道,“父老们好,我便好!”
台下一个健壮中年男子大声道:“老父母一去十年,我等日日感念!今日重睹公颜,公风采依旧,我等欢悦无已!愿公身体康健,福泽无穷!”
上万人又齐声高呼:“身体康健,福泽无穷!”
坡公看着眼前这人山人海,心情澎湃,高声道:“多谢诸位父老!这就请上台来,咱们共叙旧情如何?”
那中年男子大声笑道:“这上万人齐上高台,怕不把台子压塌了?”
轰然大笑中,这男子叫道:“列位大人饮宴,小民不便叨扰!我等自携得粗食村酒,为列位大人寿!”说着一摆手:“都拿出来啊!”
“好!”
台下上万人轰然答应,纷纷打开提篮,从里面取出瓜果梨桃各色水果,以及炊饼面食各色小菜,打开粗陶瓦罐,露出清浊不一的土酿。一时间,台上台下,果香饭香酒香四溢,仿佛缭绕在整个天地之间。
“好!好!”
坡公对台下频频点头时,霍骞甫也命人将原本摆在台上殿阁内的宴席抬出来,摆在露天之下,靠近城头的一侧,这才相邀坡公。坡公对城下百姓拱拱手,这才和两位夫人、两个孩子,与霍骞甫以及几位属官和当地名流士绅一起入座。
见台上已经就坐,一种百姓也纷纷将食物摆开,席地而坐,互相招呼着吃喝起来。
一场别开生面的盛大会餐,就此开始。
漫山遍野席地而坐的百姓,带来了虽然简谱却花样百出的吃食酒浆,你一言我一语,欢笑不绝。还特意选了十来个身强体健、腿脚利落的男人,将台下食物流水价送上台去。
而台上的坡公,也频频举杯,向台下示意。每一次,台下百姓都轰然叫好,笑着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时间一长,台上台下,俱已半酣,于是台上觥筹交错,欢笑不绝,台下成人呼五和六,儿童追逐笑闹,方圆数里之内,欢声笑语,一派热闹而和谐的景象。
眼花耳热之际,坡公忽然手持大杯,高声叫道:“今日之会,堪称盛世,当不亚于昔日羲之兰亭集会,曲水流觞,信可乐也!”
台上台下轰然应声:“人生至乐!”
更有人大喊:“还请坡公赋诗以记之,歌舞而咏之!”
坡公更不推辞,一伸手哈哈大笑:“笔墨伺候!”
早有人奔跑着取来笔墨纸砚,一人捧着砚台侍立在侧,一人捧着厚厚一摞纸站在旁边,两人将纸展开,高高举着,面对台下。
此刻台上台下,都知道坡公不但要赋诗,而且要当场书写,不禁一起瞩目,先是兴奋地交头接耳,随即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打扰了坡公的文思,那罪过可就大了。
要知道现在眼前这人是谁啊,那是数百年来不世出的大文豪、大书法家,被王安石成为“不知几百年方能出此人物”,在世人心中不亚于李谪仙的坡公、坡仙!能现场目睹他老人家赋诗挥毫,这辈子都没白活!
但见坡公微微沉吟片刻,随即手持大号蜀笔兔毫,在端砚中蘸饱了徽墨,在细腻绵韧的宣纸上奋力挥毫,边写边曼声吟诵:
“昔饮雩泉别常山,天寒岁在龙蛇间。山中儿童拍手笑,问我西去何当还。”
他的声音并不嘹亮,却韵味悠长,台上台下听了这四句,齐声高呼:
“今日还!”
继而放声欢笑。
四句写完,一张宣纸已经用毕,坡公冲四方拱拱手,在第二张纸上落笔:
“十年不赴竹马约,扁舟独与渔蓑闲。
重来父老喜我在,扶挈老幼相遮攀。
当时襁褓皆七尺,而我安得留朱颜。”
这六句写的大小错落,竟然在一张纸上尽数写完。而随着他的吟诵,台下百姓似乎回忆起当年所经历的一切,沉默了一下,又看到眼前的欢乐景象,不由会心微笑起来。
坡公换了一张纸,又看看霍骞甫和台上诸官员士绅,继续写下去:
“问今太守为谁欤,护羌充国鬓未斑。”
霍骞甫对坡公微微拱手道:“多谢。”显然对坡公以汉武时名将赵充国喻指自己,并隐隐赞扬自己曾在熙河地区屯田有功感到很满意。
但随即,霍骞甫和一众官员士绅就呵呵笑起来,因为接下来的两句是:“躬持牛酒劳行役,无复杞菊嘲寒悭。”
台下百姓见到这两句,先是面面相觑,继而也哄堂大笑起来。都想起十几年前,坡公初到密州,生活穷困,和老百姓一样没吃的,只能“日食杞菊”,而且还写诗写信,到处抱怨。今日想来,确实别有滋味。
只是,这坡公也太有意思了,这是公然自嘲了?
坡公显然对这几句也很满意,呵呵笑着,示意多来几个人,同时展开数张宣纸,一把抓下头顶方巾,酒意酣然,胸胆开张,最后八句一挥而就:
“超然置酒寻旧迹,尚有诗赋镵坚顽。
孤云落日在马耳,照耀金碧开烟鬟。
邞淇自古北流水,跳波下濑鸣玦环。
愿公谈笑作石埭,坐使城郭生溪湾。”
写罢,大杯美酒一饮而尽,掷笔而立,仰天大笑。意态潇洒,衣带当风,直有凌空飞升之概。
台上台下无数人看着那飘飘欲仙的风度,看着那汪洋恣肆、笔走龙蛇、墨色淋漓、大小错落的书法,耳中似乎还回响着那韵味悠长的歌声,一时间都是如醉如痴,一时间竟然像是中了魔法,呆立半晌,才蓦然爆发出震天欢呼。
能见到这般书法,能聆听这般高妙的诗句,最重要的,能再次见到念念不忘十余年的坡公,甚至还与他恣意欢笑,这一生,不枉了!
欢呼声越来越响,直冲云霄,久久不能停歇。
但就在所有人都忘情欢呼的时候,远远地,一声呼啸鼓风而至,不和谐的叫声充满了众人的耳朵,让在场上万人听得清清楚楚:“苏东坡在这儿吗?”
成千上万人同时骇然变色。
何人如此大胆,竟直呼坡公大名?
当下就有人大声詈骂起来:“大胆狂徒,无礼!”
密州人多半粗豪,敢想敢干——不然当年也不会那么多盗贼了,一有人开了头,立刻千万人跟着粗着喉咙破口大骂,“直娘贼”“囚攮的”“老鳖盖子”“驴X的”不绝于耳。
万众詈骂声中,数匹快马从北方泼喇喇而至,当先一骑,一条高大魁梧的大汉纵声呼喊:“苏公何在!”
后面一匹马上,一个胖子盔歪甲斜,气喘吁吁的,还在扯着嗓子大喊:“苏东坡!苏轼!你在哪儿呢——”
话音未落,猛然听着上万人齐齐破口大骂,这胖子吓了一大跳,猛然一勒马,脱口叫道:“我靠,非法集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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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当然就是毕晶。
他的目标,就是苏东坡。
昨天和陈慥那妻管严谈得不怎么愉快的时候,毕晶第一时间想到的,其实就是苏东坡。因为他记得很清楚,就是在这一年,新旧党争已经露出端倪,当司马光复出之后,就发现旧党势力固然强大,却也始终不能压住新党一头,双方最多也就是一个平衡局面。
因此从他做上门下侍郎那一天起,就开始有预谋、有计划、有步骤地不断起复旧党人物,以压制新党。
作为因为攻击新法而被下狱遭贬,而又名动天下为世人所敬仰,在朝在野都有着巨大影响力的苏东坡,当然不会被司马光遗忘。
事实上,司马光五月二十六拜门下侍郎,六月初,京师就已盛传苏轼即将被启用。到六月下旬,身居常州的苏轼,就接到了起复的诏令。
算算从东京到常州一千五百多里的距离,几乎可以说,司马光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决定重用苏轼了。
更重要的是:苏轼的新官职,是以朝奉郎起知——登州!
是的,事情就这么巧,正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登州阿云案遇到了陈慥,而苏轼恰好就任登州知州!
据毕晶所知,苏轼在知登州军事任上,只做了十天,就又接到新的诏令,以礼部郎中召还。
仿佛上天注定,苏轼就是为了处理这件事请来的。一想到这一点,毕晶就不由得怀疑,冥冥之中,是不是真的自有天意。
比这更重要的是,苏轼离开登州赴京,到任礼部郎中仅十日,就又迁起居舍人这一重要职位。随后就是接连的升迁: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后兼经筵侍读,龙图阁学士……一年之内,连升数级。
当然,这种青云直上的状态,苏轼也没能保持多久。这位满肚皮不合时宜的大文豪,在目睹了诸多朝政弊端之后,居然没有全心全意加入旧党一伙,反而采取了实事求是的态度,对新法中某些有利的部分采取了坚决维护的态度,深为旧党所恶。再加上元祐二年真正的君子司马光去世后,元祐党争愈演愈烈,苏轼作为蜀党首领,被老冤家程颐为首的洛党和刘挚为首的朔党联合攻击,心灰意冷,接连请辞。终于在元祐四年,以龙图阁学士出任浙西路兵马钤辖兼知杭州。随后,苏轼的官路就一溜儿落落落,再也没有起了。
虽然对苏轼后半生的命运颇为感慨同情,但毕晶知道,这一次,以苏轼的为人和名望,不但能够压住阿云案,更能在随后的日子里,在朝中平衡新旧党的势力,将历史一点点扳回原本的轨道上。
因为这位名动天下的超级才子,不但历来被归为旧党,对熙宁变法不遗余力地攻击,并因此而屡遭贬斥,和司马光一干人臭味,啊不,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他甚至和新党中坚人物章惇,都是同科进士,更是青年时代的老朋友,私底下的交情,不是一般的深。
很显然,陈慥也持同样的判断,因为毕晶几乎一提到苏轼的名字,他就立刻点头表示同意。而且苦笑着摇摇头:“本来,我是想等他来登州的时候,好好下下功夫劝劝他来着,现在看来,是不需要了……”
所以,在狠狠瞪了这个妄图干扰历史大势的家伙一眼之后,毕晶立刻作出决断,留下年即略大而极为沉稳的郭靖领头,加上丘处机柯镇恶和杨铁心杨康父子,外加一个郭啸天坐镇海景别墅,严防蓬莱知县不死心作妖,自己则带着萧峰杨过连夜南下,迎接苏东坡,让他早日赴任。
自然,母老虎是说什么都要跟着来的,那可是苏东坡,还有不想第一时间见面的么?
可事情难就难在,所谓我国地大物博,这天地茫茫的,谁知道苏轼现在在什么地方啊!毕晶绞尽脑汁地回忆,才模模糊糊记起,苏轼从常州赴京,走的是陆路,取道润州、泰州、扬州、楚州、海州,然后到了第二故乡密州。从这里改走海路,直奔登州。
抵达登州的日子,毕竟倒还记得,是在十月十五。也就是说,从六月底七月初出发,到登州一千五百多里地,这位老人家溜溜儿用了三个半月!
现在是十月初三,推算时间,苏轼应该还在密州一带。于是,一行四人买了四匹马,策骑南下。
真到跑起来毕晶才知道,虽然自己号称骑术精绝,但特么这么长的路,简直就不是人干的活儿!那颠的啊,恨不能把蛋黄都颠出来。而且那破马看上去膘肥体壮的,可真是不禁跑,跑了两个小时不到,就累瘫在地上了。
这特么现实世界到底跟真实世界不一样啊,哪儿那么多千里马……
得亏萧峰和杨过机灵,当场就找了两家狗大户,三拳两脚干倒巡夜的更夫马夫,抢了四匹马就走,倒是让毕晶过了一把强盗,啊不,侠客的瘾。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俩抢了马,居然还丢下一堆钱——那是登州首府韦国昌先生赞助的路费。
毕晶一边骑着马一边鄙视这俩,来现代这才几天啊,就变成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守法模范了?当初你们抢官府、盗库银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这么规矩过?
就这么着,一行人不眠不休,一路抢(买)马,换人不换马,一夜加上半天,终于在中午之前抵达密州。到这儿一扫听,果然,苏轼正好到了密州,现在正在被太守大人在超然台饮宴呢。
四人问明地方,马不停蹄,疾驰超然台。
远远看见超然台的时候,四个人就发现这边正大摆筵宴呢,毕晶这气当时就不打一处来:合着整天就游山玩水公款吃喝了是吧,我说呢一千多里地走了仨多月呢!
当时就跟着萧峰扯着脖子大喊,结果到了近前,居然是这么个情况!
台上台下,漫山遍野,乌央乌央全是人。毕晶也算是久经战阵了,拿眼一扫就知道,这起码得有万把人!
人多也就算了,这么多人居然还对自己怒目而视,破口大骂?骂也就算了,自己居然还都听得懂?
这是要干嘛?苏东坡要造反?
毕晶吓了一大跳,妈的,老子招谁惹谁了?
眼见现场群情汹涌,母老虎忽然转转眼,捅了捅毕晶腰眼儿:“换个称呼!”
换个称呼?毕晶猛地回过味儿来,合着刚刚太不客气了,直呼苏东坡名字惹了众怒了这是?急忙放声大呼道:“苏学士在台上乎?故人有信来!”
心说咱客气点说,也别管老苏现在是不是学士了,先叫上再说,再绕上一句“故人”,你们总不能现发飙了吧?
果然,他这两句一说,周围怒骂之声顿时停下,但远处听不见的,还在跳脚大骂。好在台上的苏东坡是听见了,冲他一拱手:“哦?是哪位故人?请上台来叙话!”
苏东坡发话,上万人的怒骂才彻底平缓下去,毕晶如蒙大赦,从马背上滚下来,刚要顺着阶梯上台,萧峰已经一手拉住他腰带,轻轻一纵,直接跃上高台。
毕晶只觉得耳边呼呼声响,眼前劲风袭面,一眨眼已经落在苏轼面前。
台上台下成千上万人目睹这神奇的一幕,齐齐发出一声惊呼,恨不能大叫“娘子出来看上帝”。
嘿嘿吓住了吧!
毕晶定定神,心里一阵得意,随即又是一阵后怕,还好还好,这回萧哥好歹是没薅着自己脖领子,要不然哪儿还有面子?转头看看,杨过也带着母老虎飘然而至,已然落在自己身边。
再转过头来,一眼看见眼前的苏轼,毕晶就不由激动起来。
这可是活生生的偶像哥!学了这么些年中文,最佩服的,眼前这位绝对可以排前三!最亮眼的,当然就是那幅字儿,那可是苏轼喝嗨了写出来的,真要能传下来,就算比不上《寒食帖》,成不了天下第三行书,弄个第四第五的也不是问题啊。真可惜啊,这边的东西什么都带不回去,不然可值老鼻子钱了!想着,两眼放光望着那副字儿,咕咚咽了一大口唾沫。
再看母老虎,也好不到哪儿去,满脸通红,呼吸急促,双眼发亮,直瞪瞪盯着苏轼,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苏东坡倒是最先反应过来的,眼前一亮,赞叹道:“想不到世间真有这般神奇的手段!呵呵,几位高人,来来来,先喝上一杯!”
说着提起一只酒坛子,亲手斟了四大觥酒:“请,请,不用客气!”
萧峰目光大亮,道声多谢,抢着接过来一扬脖,一饮而尽。苏轼目光一亮:“痛快!”
这可是苏东坡亲自斟的酒,毕晶也灌了一大口,当时就是一高兴,这什么酒,酒精度这么低的?比茅子可差远了!
但跑了这么一大段路也着实渴了,就跟啤酒似的咚咚咚一口干下去。喝完一抹嘴,学着萧峰模样一挑拇指:“好酒!”心说,可惜是常温的,没有冰镇未免美中不足。
苏轼呵呵笑起来,赞道:“果然都是高人!我来介绍……”说着一指那霍骞甫:“这位是密州太守,霍翔,霍骞甫!”
霍翔看这几位明显不是什么官员士绅,但见苏轼客气,也只能微笑着见礼。
“这是内子,这是朝云,这是小儿苏迨、苏过……”
心说这就是王闰之和那个著名的朝云?
见这一温婉一娇媚的女子,毕晶母老虎急忙一一见礼,倒也似模似样。
搁在平时,毕晶说不定还要好好客气客气,夸上两句漂亮之类的,可现在火烧火燎的,哪儿有这心思啊!
苏轼明显看出他心里有事,笑了笑道:“刚刚诸位说故人有信,不知道是那一位故人?恕苏某眼拙,几位看起来可有几分眼生。”
不伪饰不做作,豪放爽快中带着潇洒,苏轼的态度无疑很能给人好感,萧峰和杨过目光中不又露出欣赏之色。但毕晶却一愣,奶奶的,我刚刚就是顺口一喊,哪儿有什么故人来信?
不过好在编瞎话的功夫那是早就练就了的,章口就来道:“是陈慥先生,不过信么,是口信!”
心说我可没瞎说啊,的确是那个妻管严惹得事儿,就算他不肯帮忙,借用一下名头,他也不会生气的是吧?
“是季常?”苏轼双眼一亮,“他如今何在?当年黄州龙山一别……”
“他在登州!”毕晶知道这种文学人士的毛病,一旦有所感怀,说起来可就没头了,恨不能从盘古开天辟地开始回忆,急忙截断话头道,“他有点急事,请坡公速至登州一会!”
苏轼一愣:“哦?季常竟然到了登州?究竟是何事,这般急切?”
“这……”毕晶看看霍翔等人,迟疑了一下,附在苏轼耳边,轻声道:“坡公还记得当年登州阿云之案么?”
他说这话,心里可有点打鼓。当初登州阿云案闹得沸沸扬扬,但当时苏轼应该正因为服父丧身在蜀中老家,服丧期满又娶王闰之,到第二年才翻离蜀返京。应该是没有掺和这件事。
就算他身在东京,那年他也才刚刚32岁,还是个官场新丁,朝中大佬们吵架,也轮不到他说话掺和。
这案子他熟不熟悉,甚至知不知道,都在两可之间。
但不想苏轼就偏偏知道。
只见他目光一凝,皱眉道:“阿云案?怎么,是有什么反复么?难道有人又要拿此事做文章?”
苏轼这么快就猜到事实真相,毕晶大感意外,这位大宋朝头号聪明人真不是吹的啊!点点头沉声道:“不错!是以……”
“你不用说了!”苏轼几乎没有丝毫迟疑,立刻道,“我们现在就走——骞甫,烦劳备车!”
PS:霍翔知密州仅一年,其字不可考,但苏东坡要跟他说话,不能直呼其名,只能借用了晚清大臣霍翔的字“骞甫”。
东坡知密州时,词风一变,名篇无数,“豪放词”由此肇始,至此宋词风格气象别开一面。
本来想好好写写坡仙,只恨笔力实在有限,写得极其拉跨,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另外,苏东坡,那是说“呵呵”的祖宗,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