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不意他竟说起这个来, 一时之间, 竟怔住了。
“都过去了,承安,”最后,她轻轻道:“你和我,再回不到从前了。”
是啊。
承安面上笑意也有些畅然感念。
她已经是万人之上的皇太后, 他也是不再是昔年任人轻慢的皇子, 即便人还是当初的那个人, 心境却很难再同此前一般了。
许是因为提起从前那些旧事,二人心中或多或少染了几分阴霾, 彼此之间的关系倒是和缓些, 顺利到了清河行宫,一路无话。
正是阳春三月, 草长莺飞, 清河行宫处于一片河谷,正是春光明媚的时节。
知晓太后往这儿小住, 此地总管早早将宫室打理出来,锦书扶着红叶的手进了内殿, 便见周遭器物雅致中不乏贵气,却没有什么热烈色泽, 桌案上花瓶里插着娇艳海棠, 想来是仔细准备过的。
“我有些乏了,先在此歇一歇,”她向一侧候着, 等候吩咐的内侍道:“给圣上送个信儿,说这边儿一切安好,退下吧。”
离了长安那些诡谲心思,她反倒觉得自在起来,懒洋洋的躺了会儿,直到午后方才转醒。
红芳忖度她心思,为她梳了简单发髻,只簪了一只银钗,再无珠饰,清素素的,像是一树梨花。
承安带人巡视一圈儿,回去时便见她正握着剪刀修剪那束海棠,面似桃花,竟不比那枝海棠逊色。
顿了顿,他方才道:“娘娘安心,一切皆好。”
虽然不喜欢他的野心,但对于他的能力,锦书还是信得过的,淡淡点头,没有做声。
承安不欲在这时讨嫌,向她一礼,退了出去。
锦书在清河留的久了,许是换了环境的缘故,心境也渐渐开阔起来,每日闲暇时便对窗翻书,要不便做会儿刺绣,天气明媚时,便带着宫人们四处走走,竟有了几分出嫁前在姚家度日时的感觉。
承安扮作侍卫,远远跟着,望见她脸颊上恬淡笑意,不知怎么,忽然觉得这等日子,其实也很好。
幕后之人很沉稳,在听闻姚家姑娘病了,正在休养这事儿后,也依旧不动声色,似乎极有耐心。
但相比之下,锦书的耐心要比他们好多了。
她还年轻,才二十四岁,怎么着还活不到五十?
熬也能熬死他们。
再则,她心里很清楚,对方其实熬不起。
承熙继位近四个月,前有先帝安排庇护,后有诸多托孤大臣保驾护航,拖得时间越久,他的位子便越稳当,对方想要得手的机会便越小。
这会儿锦瑟这条路走不通,他们只能选择一条更激进的。
譬如说,行刺太后,将这事儿栽赃到楚王身上。
锦书在清河行宫呆了近一个月,也算是休养得宜,脸色瞧着好多了,身体也有所恢复,想起最初出宫的目的,倒有些啼笑皆非。
这日傍晚,忽的开始落雨,雨势并不算大,锦书坐在窗前,瞧着那株黄槐决明上的花朵被雨点打的歪歪扭扭,倒也可怜。
一只手伸过去,将它垂在窗边的那枝黄花儿摘了,从容的放到她面前去,随即将窗合上。
“娘娘身子才好些,怎么又在风口坐着?”承安不知何时过来,轻轻道。
锦书听出他语中关切之意,微微一笑,看向桌上那枝黄花儿,道:“我原先只觉得它被风吹雨打可怜,你倒好,直接给摘下来了。”
承安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我以为你喜欢呢。”
摘都摘下来了,锦书当然不会再说什么,捏着花枝往内殿去,略加修剪,将它插进花瓶里去了,倒也秀美别致。
“下雨了,似乎还会越来越大,”承安看她一看,道:“真是个好日子。”
“是呀,”锦书也道:“下一夜雨,再多的痕迹也会消失无踪。”
对视一眼,二人心照不宣。
正是雨水多的时候,加之这是河谷,暮雨潇潇良久,及到晚间,越下越大。
锦书用过晚膳,便吩咐人铺床,准备睡了,等宫人们熄灯退下,却坐起身,靠在床边,静静等候今夜的结果。
雨势渐大,将许多声音遮掩住,一时间,耳畔似乎只有自己的呼吸声作响。
夜色微凉,勾起了许多惆怅,她忽然想起从前看母亲写过的一首诗来。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那时她太小,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问母亲时,她也只是笑笑,却什么都没说。
这样的夜里,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这首诗来。
靠在床边,不知过了多久,外间忽然掌起灯来,不多时,红叶的声音传来:“娘娘,楚王殿下过来了。”
略微一停顿,她又道:“已经肃清逆党,禁卫有十余人受伤,都不致命。”
“好,”锦书轻轻赞誉一声:“吩咐厚赏他们。”
内殿的灯火重新被点起,外边雨声依旧,似乎有些冷,她披了大氅,方才往前殿去。
方才经过一场争斗,这会儿承安都是湿的,雨水顺着他身上衣袍往下滴,他却混不在意。
“应是沈氏一族的余孽,”他道:“为首之人便是沈家之子,不知当初是怎么脱身,潜藏在暗处鼓弄风云。”
沈家因沈昭媛与燕王谋逆一事而被满门抄斩,先帝不欲大造杀业,不曾问罪九族,这会儿看看,有些人真是给脸不要脸。
沈家之子悄然脱身,必然少不了这些人的手笔。
承安道:“娘娘要见见他吗?”
“没必要,”内殿里有些冷,锦书紧了紧大氅:“交与大理寺,问清其中官员往来,明正典刑便是。”
承安轻轻点头:“我这就去办。”说完,便向她一礼,退了出去。
她在清河行宫住了将近一月,才算将这事儿了了,本该回宫去的,然而人懒散久了,再回到一个拘束地方,反倒会不自在。
“再留几日吧。”她同宫人们这样道。
这天下午,日光暖融融的,照的人满心舒畅,锦书起了心思,吩咐人摆了躺椅,往花园里去坐坐,人还没留多久,承安便过去了。
“此间事情已了,”她淡淡道:“楚王怎么还不回长安去?”
“鸟尽弓藏,娘娘当真打的好主意,”承安抿着唇一笑,道:“用完了我,就打算过河拆桥?”
若换了此前,锦书少不得不轻不重的讥讽几句,然而在这儿呆的久了,她心绪柔和许多,不复此前尖锐。
摆摆手,示意宫人们退的远些,方才道:“何必呢。”
承安目光柔和,没有说话。
“天底下美貌的女人很多,愿意跟你的更多,”她道:“何必吊死在一株槁木上。”
“那样的人是有很多,”承安轻轻道:“可她们都不是你。”
锦书定定看他,目光微凝。
承安似乎要笑,眼睛却忽然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来不及出声预警,只猛地扑到她身上去,将身下人遮的严实。
锦书猝不及防,被他牢牢压住,心脏猛地一颤,还不待说话,便见一支利箭破开晴空,直直往他身上去!
许是二人离得太近,她连箭尖入肉破骨的声音都听得分明。
承安伏在她身上,见她无恙,似乎松一口气,许是她神情太过惊惶,他嘴唇动动,想要出言安抚,嘴边却先一步有血沫流出,眼睫闭合,昏死过去。
刺客第二支箭还未曾搭上,便有禁卫闻声而去,随即潜逃,行宫总管闻讯立即加强戒备,禁卫们追逐刺客而去,剩下的却留守内殿,以防不测。
太后出行,自然是带着太医的,加之此前早有应敌之意,太医们也多是擅长刀剑之伤,此刻倒是便宜。
锦书从不知人的生命会有这样脆弱,先帝过世,早早有了征兆,她在侧照顾,前前后后也有半年多,可是承安……
她看着他的脸色苍白下来,看着他体内的热血流出,就像是一支手指长的蜡烛,在她眼前一寸寸燃尽,化为飞灰。
先帝过世后,她有许久不曾落泪,现下守在他床前,想起他合眼前的安心目光,再见他躺在这里生死未卜,忽然泪如雨下。
“娘娘宽心,”太医们商讨一阵,先是用药稳住楚王现状,随即动手拔箭,见太后如此,再想起楚王为救太后而受伤,心中叹息:“吉人自有天佑,楚王殿下只要能熬过今晚去,便不会有事。”
锦书面色并不比承安好多少,静默一会儿,方才道:“他会没事儿吗?”
太医不敢将话说满:“楚王殿下洪福齐天,自有上天护佑……”
锦书早知这些太医们的谨慎,不耐烦再听,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娘娘,先回去歇一歇吧,明日再来瞧楚王殿下,”红叶轻声道:“您脸色实在不好,奴婢们放心不下。”
“再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这会儿还怕什么,”锦书面前牵出一个笑来:“你们退下吧,我在这儿守着。”
红叶有些担心,见锦书坚持,方才退下,只说自己便在外边守着,若有吩咐,只需唤她一声。
承安在塌上昏睡,锦书便守在一侧,那会儿他将她掩在身下,负伤流血时,她顺手扶了一扶,直到这会儿,手上也染有血迹,只是无心顾及罢了。
夜色渐沉,灯火昏昏,锦书今日累极了,靠着床株,不知不觉间合上了眼,只是眉头微蹙,眼角竟有湿意,显然在睡梦中极不安稳。
外面起风了。
太后遇刺,楚王重伤,一干杂事,将原本安泰的清河行宫搅弄的人仰马翻。
宫人们手忙脚乱,关窗时也不细致,留了一道缝隙,未曾合上。
一阵猛烈的风刮过,将窗户吹开,发出一声沉沉闷响,叫人心头一震,锦书手臂不自觉一动,惊醒过来。
内殿里灯光昏暗,承安合眼睡着,夜色之中,只能隐约瞧出他面部轮廓。
锦书怔怔看着他,似是出神,不知多久,方才有泪落下,重重的,热热的,滴到他脸上。
“哥哥。”将他的手掌贴近自己面颊,她这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