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宣每天一早便去尚书房报道,淳亲王因为在未央宫等着皇帝来下棋,因此一接到懿旨便跟随太监递了牌子进内宫觐见。
甫一进门,就知道不对劲,但他浑不在意,上前行礼道:“臣弟见过皇嫂,不知皇嫂急召臣弟前来……?”
上官露打断他道:“召得你前来必然是有急事。”
“本宫想问问你,昨日在箭亭都发生了些什么,明恩和明亭可有发生争执?”
永定默了默,随即向两边四处的妃嫔们拱手,道:“小王向来有话直说,若是有冒犯之处,还望各位娘娘海涵。”
谦妃做出请的手势:“王爷客气了,您有话直说便是。若是明恩的不是,本宫回去以后必定严加管教。”
永定轻声一叹,其实他来之前大抵已猜到是什么事,此刻朗声道:“说来也是小事,兄弟间有一两句拌嘴是再正常不过的,臣弟小时候和皇兄也是打打闹闹,这样才亲热,相敬如宾、客客气气的,反倒是疏远了。”
纯妃的脸上闪过一丝得色,然而下一刻,就听到淳亲王又道:“只是……涉及侮辱,并且用恶毒的话咒骂,做人身攻击实在是不可取,臣弟当时想要过问阻止,不过既然明宣已经哄住了明恩,臣弟便没有插手。”
纯妃的脸色灰败。
皇后面露不耐烦,道:“罢了,连你都这么说,看来是真的。”一边摆了摆手,“本宫今天已听够了那些污言秽语。”
谁知李永定并没有就此打住,反而接着道:“皇嫂,虽然当是时臣弟没有管,并不代表之后不会管,臣弟今天进宫来就是要向陛下禀报此事的,既然皇嫂您先问起了,那再好不过。”
李永定板着脸道:“皇子的一言一行当从小抓起。明亭小小年纪就如此跋扈,出口伤人,伤的还是手足,实不应该。最重要的是,辱及嫡母,即皇嫂您,中宫皇后。又辱及陛下,万乘之尊,实为大不孝,臣弟以为必须好好管教,不可姑息。”
纯妃怒极,再也忍不住,出言道:“明亭他何曾辱骂过皇后,又何曾辱骂过陛下,淳亲王你就不要在这里危言耸听了吧!”
李永定并不看纯妃,而是仅仅有眼角余光瞄着她,面向着皇后,却是向着所有人道:“本王是奉旨进宫面圣,同时又专程来回皇后话的,没有私下里和任何一位娘娘相谈的资格。娘娘若是有什么想要对本王说的,又或者对本王有什么不满,大可以请皇兄或者皇嫂的旨意,此乃礼数,届时本王必定洗耳恭听。然……”李永定顿住,微微一侧头,终于看向纯妃道:“不好意思,本王不便出入内宫,向来每年家宴只认得皇嫂,本王也只有一个皇嫂,至于其他几位娘娘,好像谦妃娘娘,华妃娘娘,仪妃娘娘,唔,本王也能认出个大概,至于你,你哪位啊?”
李永定说的很有礼貌,但是言辞犀利,眉毛微抬,带着一种难以驾驭的桀骜,霎时把纯妃噎的满脸通红。
李永定可是天潢贵胄,真正的皇室血脉,哪怕他不是皇帝,只是一个王爷,但纯妃岂能与之相提并论?纯妃是什么玩意啊?谁认得她?!
春节是帝后一同去慈宁宫给太皇太后请安,然后过年,接着相继而来的各大宴会,阖宫的妃嫔也是悉数出席,但是和李永定的座位隔得距离颇远,纯妃又是近两年才册封的,李永定不认识她很正常,打从心里说,李永定也没兴趣认识他皇兄的小老婆们。
仪妃和丽妃对视一眼,扑哧一笑,谦妃道:“就是啊!纯妃妹妹方才言行欠妥了,要是传扬出去,不单对妹妹的名声不好,也有损王爷的清誉。”
华妃趁机道:“请王爷莫见怪。纯妃她不是有心的,于礼仪一事上,她从来都有些不足。”
纯妃气的两手握拳,刻毒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李永定懒得和一群女人废话,他继续道:“回皇后,臣弟并非危言耸听。三皇子殿下说二皇子殿下是下贱种,然而他们同为陛下说生,这不是等同于辱骂了皇兄?老祖宗?!连带着臣弟也一并给捎上了。说他辱及中宫皇后,乃是因为后宫的每一个孩子固然由各宫的娘娘们抚养,但说到底,都是皇后的孩子,皇后是母后。明亭那样肆无忌惮咒骂,不单是骂了谦妃娘娘,也骂了皇后娘娘,是实实在在的大不敬,大不孝。难道不该好好管教吗?”
皇后点了点头,陷入沉思。
说话间,明宣下了学,从外面回来了。
进入大殿见到各宫的娘娘们都在,居然还没散,忙敛了神色,上前道:“儿臣见过母后,见过各位娘娘,侄儿见过皇叔。”
态度不卑不亢,礼数也很周全。
上官露满意的笑了笑。
纯妃见状,气的舌头都咬痛了,哼一声别过头去不看。
上官露向他道:“你来的正好,母后有话要问你,昨天出了那样的大事,你为何不禀报母后知道?”
明宣怔了一下,环顾四周的宫人后答道:“母后都知晓了?”
上官露重重‘嗯’了一声。
明宣轻声叹息道:“儿臣原本是不想说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都是亲兄弟,闹大了有伤和气。儿臣知道明恩受了委屈,所以已经安慰了明恩,也指正了明亭的错处,相信明亭应该不会再犯了。最主要是,儿臣怕这事母后知道了,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上官露哂笑:“说的好听!你就是包庇你两个弟弟!”顿了顿对他道,“你是安慰了明恩没错,可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你安抚了明恩也不能改变明恩被辱一事,你父皇在外处理朝政讲求公平,后宫诸人、诸事也当做到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好一个有功必赏,有过必罚。”纯妃挣脱小太监的看管,冲上来道,“娘娘倒是说说,该怎么罚?”说完掩面哭泣道,“嫔妾起早贪黑的忙,忙得身心俱疲,不见娘娘赏赐,如今为了一点点小事,不过是明亭说错了几句话而已就要罚,这哪里还有什么公平?哪里是功过分明?”
“哦?你认为本宫待你不公?”上官露示意宫人们把在外面等候的明亭送进来。
明亭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大摇大摆的走进来,纯妃却是一下子慌了神,见他始终浑浑噩噩的,忙摁着他的身子又是给皇后行礼,又是给王爷和各宫的娘娘行礼,弄得明亭很不耐烦。
皇后冷眼瞧着:“本宫问你,昨天你对明恩说的话,是谁教你的?”
明亭望着纯妃,纯妃怂恿他道:“是啊,你一个小孩子哪儿能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快给皇后娘娘认错,说你知道错了,以后再不犯了。”说着,又伸手往明亭头上摁下去。
这一回明亭不干了,倔强的昂着下巴道:“儿臣没有错,儿臣也没有说假话,他的的确确就是个小贱种,他母亲身份低微,哪里及的上我?”
纯妃面无血色,再难辩驳。
上官露叹息不已道:“纯妃啊纯妃,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你口口声声说没有为了宫务而耽搁照料孩子,可你自己瞧瞧,这孩子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满口的胡言乱语,依本宫看,从明日起,就让明亭跟着明宣一起到尚书房跟着大师傅们学道理去,常祭的事就不用你管了。”
纯妃闻言,血一下子冲到脑门。
这等于是一下子拿走了她的权柄,又让她没法时时见到儿子。
她愤怒之余,冲口而出道:“送去尚书房?皇后娘娘这是在同嫔妾开玩笑?!明亭可是嫔妾亲生的,哪怕他离开嫔妾半步嫔妾都忧心。不像皇后娘娘,直接把大殿下丢给了太后,一丢就是几年,亲娘是决计干不出这样的事来的。”
此话一出,大殿里登时一片肃静。
纯妃刚才的言行对皇后是大大的不敬,尽管大家心中对明宣的身世都存疑惑,但在背地里也不敢轻易说的话,怎么能在皇后跟前大鸣大放的说出来?李永定本不欲掺和到妇人们的明争暗斗中去,但此刻也看不下去了,转过头来死死的盯住纯妃,目露凶光,像一头狼一般,要吃了她。
纯妃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霎时清醒过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众人听见皇后细腻而婉转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此起彼伏的回荡,一字一顿道:“你说,明宣……不是我亲生的?”
纯妃吓得以头抢地,颤声道:“娘娘——娘娘……”
“很好。”上官露微微一笑,明明面无愠怒之色,但是众人背上都渗出汗来。
“难怪宫里总有流言蜚语说明宣不是本宫亲生的,本宫还纳闷这源头究竟在何处,原来是你啊——纯妃。”上官露望着她眯眼笑,“真的是,很好。”
“看来本宫一直以来对你都太宽容了,你才会三番五次的在本宫跟前无状,既然你不愿意把明亭送到尚书房这样的好地方让大师傅们仔细教养着,那就送他到善和行宫去吧,那里风景好,天儿也好,明亭爱玩爱闹,必定是欢喜的,只是可惜你们母子从此要天各一方了。”
谦妃心中骂纯妃不识抬举,能送到尚书房去是恩典,谦妃求都求不来,由于明恩身子骨弱,皇帝特让明恩可以晚几年再开蒙,但是谦妃急都急死了,就怕这领来的便宜儿子输在了起跑线上。那她领养的意义何在啊?
明亭回过神来也意识到出事了,放声大哭道:“啊——!不关我母妃的事,都是我不好。”然后眼珠子一转,指着静嫔道,“母后,你不要怪我母妃,是静嫔娘娘教儿子这么说的,都是她!”
静嫔吓坏了,也十分恼恨,这小兔崽子居然把火往她身上引,忙站出来澄清:“娘娘圣明,嫔妾没有啊,嫔妾万万不敢。”
“是啊。”昭嫔也道,“小殿下,你不能随便攀咬,亏得我们平时待你那么好,像亲生儿子一般疼你。”
明亭却开始大哭大闹,指着她们道:“就是你们!就是你们!”
李永定看着这一幕,摇了摇头,对明亭不屑的撇了撇嘴。
昭嫔跪在静嫔身侧竭力辩白道:“皇后娘娘,不关嫔妾和姐姐的事啊。”
说完,恨恨的看着纯妃,“纯妃妹妹,你心里过意的去吗?常祭的事根本就是静嫔姐姐和我在替你操持,你天天在宫里睡大觉,只赶在皇后主子到来之前露个面,然后所有的辛苦都是你的,功劳都是你的。而今又冤枉我们,什么都赖在我们身上,敢问一句,你良心何在啊!”
华妃‘啊’的一声,众人也俱是一惊,丽妃道:“什么?”
良妃娥眉微蹙,裕贵人见她不开口,便发问:“两位姐姐是说,常祭的事都是你们代替纯妃操办的?”关婕妤扯了裕贵人的袖子也没用,裕贵人觉得这是个机会。
“是。”静嫔道,“都是嫔妾和昭嫔在做。纯妃只是在皇后娘娘您来之前看一下,做个样子,皇后娘娘恕罪,并非嫔妾等有意隐瞒,更不是要越俎代庖,而是纯妃交待的事,嫔妾等无法推辞,也不敢推辞。”
“那今天为什么又说了!”纯妃恶狠狠的回头,“就是你们教坏了我的儿子,害的我被皇后娘娘问责,眼看着孩子揭穿了事情的真相才有意在皇后娘娘跟前说出来转移话题。”
纯妃心中已有了计较,明亭的事还有常祭的事,两者相害取其轻,她情愿坐实后一个,也要保住明亭。
“我承认。我没法一心两用,要你们二人来帮忙,谁曾想到你们竟然暗地里合谋来害我儿子。”
“够了。”上官露厉声道,“凝香。”
凝香上前,倨傲的望着纯妃。
纯妃意识到她要干什么,尖声叫起来道:“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她很清楚,宫里虽然有规矩,打人不打脸,连惩罚宫女也不能轻易的赏人耳光,但在实际操作上相当困难,主子们要惩罚奴才,总不能动辄杀掉吧,太过残忍极端,可若是不痛不痒的说几句就放过,又显得不够威慑力,因此这条规矩基本上是虚的,妃嫔们打宫女,老太监打小太监,都是心照不宣的事。然而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对宫妃实施掌嘴,确实罕见。可谁叫纯妃祸从口出呢,唯今之计,她要么一死了之,要么就活活的受着。
她心里实在不甘啊,干脆破罐子破摔了,对着皇后道:“皇后娘娘,我是陛下亲封的妃子,只有陛下有资格惩处我,您——”‘您凭什么’这四个字她还真不敢说出来,因为她知道,皇后是绝对有资格惩罚她的,不单是惩罚,直接杀了她都可以。她负隅顽抗道:“皇后娘娘,嫔妾与陛下情定合欢殿,这您都是知道的。合欢殿是嫔妾自己发现的,自己走进去的,一切水到渠成,全是嫔妾自己制造的‘偶遇’,您不过是顺水推舟,替嫔妾找了一个能说会道的花匠,成人之美。这些年来,嫔妾深受皇恩,对陛下感念万分,爱戴万分,陛下对嫔妾也是关爱有加,嫔妾知道,自打嫔妾生了明亭之后,皇后娘娘您心里多少会觉得嫔妾窃夺了您的风采,但嫔妾之光不过是萤火之辉,危及不了娘娘您的地位。且嫔妾也打从心底里感激娘娘昔日的提携之恩。只是——您不能随意的处置嫔妾,今日之事,嫔妾以为不如叫陛下来断一断。”
凝香闻言,心里厌恶至极,但面上故作惊恐的样子,怯生生的后退半步,对皇后嗫嚅道:“娘娘,奴婢不敢,您看,纯妃她连您都不放在眼里,奴婢……”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把低沉的男声从后方传来:“有什么不敢的!”
众人向珠帘后望去,只见李永邦信步而来,双手负于身后,脸上的神情阴沉的吓死人。
他一直在内堂里听着,好几次都想冲出来,最终都克制住了,后宫妇人的争斗归根结底还是要由皇后来处理比较好,因为事关皇后的威信,最快的立威办法就是旨令直接从皇后的口中下达,这样后宫诸人就会知道皇后是惹不得的。然而他越听越不像话,皇后最大的靠山是他,只有他站出来,从今往后,所有人才会懂得皇后的话就等同于他的话,忤逆皇后就是忤逆他,唯一的下场便是死路一条。
此刻他向着在场每一个人冷然道:“皇后管教人,朕本不欲插手,但是你——”他指着纯妃,指尖几乎碰到了她的鼻子,“你太让朕失望了。”
“朕不在的时候,你就是用这种态度对皇后说话的?”李永邦质问道,“好大的胆子!一个普通的妃嫔,居然敢在皇后跟前如此狂妄!叫嚣!”他大手重重一拍几案。
雷霆震怒,妃嫔们吓得全都跪倒在地,永定和明宣也一样。
李永邦回头吩咐凝香道:“还不快动手!朕在这里你有什么不敢的!对皇后大不敬,不处以死罪已经是网开一面了,该怎么教训就怎么教训!”
纯妃呆住,一时不知道该做何反应:皇帝,皇帝怎么会从皇后的屋子里出来?他昨夜留宿永乐宫了吗?
凝香见纯妃傻了,欢快无比的道‘是’,手上套好了皮爪篱,头凑到纯妃跟前笑嘻嘻道:“娘娘,您不是要到陛下跟前断一断吗?而今陛下来了,皇命金口,奴婢不敢不从,多有得罪了!”
而后抄起手来一个耳光下去,‘啪’的一声,极为响亮。
凝香身上是带着功夫的,每一下又都没有留手,纯妃痛的直飙眼泪,鼻血也汩汩的流下,她的身躯抑制不住的挣扎,几个小太监于是上前七手八脚的将她给制住。
裕贵人见明亭一直在哭,忙过去把孩子抱到自己怀里捂住他的眼睛。
上官露却没有让明宣回避,而是对他道:“你看清楚了?”
明宣点头,心里有点怜悯,但又有一丝痛快,坦白说,他真的不爽这些流言很久了。
而后李永邦对他郑重道:“但凡是对你身世胡言乱语的,都是对你父皇和母后的大不敬。不管他/她是谁,都应当受到教训。你是谁生的,难道你父皇、母后不清楚吗?”
随即,李永邦的目光落在了静嫔和昭嫔的身上:“你们俩三天两头的往玉芙宫跑,今日分辨不了自身,也是你们自己的事。”
静嫔和昭嫔不住的哭求:“陛下开恩,陛下开恩……”
李永邦却置若罔闻,一改往日的温和,肃然道:“即日起,褫夺纯妃段氏封号,降为——”
话说到一半,手被上官露一把握住,柔声提醒他道:“陛下,她到底为你诞下一位皇子,还是给她留点余地吧,否则昨日明恩受到的委屈,他日明亭也要受。”
李永邦沉吟半晌道:“既然皇后为你求情,便降为贵人。迁居延禧宫。一并的,还有静嫔程氏和昭嫔蒋氏,均褫夺封号,降为才人,迁居延禧宫。礼遇随减。”
纯妃挨了足足一百记耳光,满脸都是血,牙齿也被打落六颗,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是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她披头散发的朝明亭爬去。
李永邦蹙眉,视线在众人身上兜了个圈,最终落到把明亭搂在怀里的裕贵人道:“孩子不能再在这等妇人手里教养。明亭——就暂时由裕贵人先带着吧。”
裕贵人喜出望外,忙道:“谢陛下。”
“至于明恩——”皇帝转头向谦妃:“朕知道他受委屈了,不过你教的很好,明亭欺侮他,他非但没有回嘴,也没有打回去,是个好孩子。朕过两天去看他。”
纯妃闻言,吐出一口鲜血来,两眼一翻,昏了过去,被太监们架走,直接抬到延禧宫去了。
喧闹了一上午的官司终于在皇帝的震怒之下结束,午后,上官露躺在小藤椅上眯着眼看树叶里透出来的太阳光,自言自语道:“我既能把你捧得高高的,也能随时随地将你踩在脚底下。哼。”
小藤椅摇摇晃晃的,指尖的阳光闪烁斑驳,像碎掉的金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