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便到了腊月。
上京城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二场雪。
宪宗仰着头,站在中庭的正中央,一片片冰凉的东西落在他的脸上,洁白的雪花儿像白絮一般在空中打着旋儿,缓缓飘落下来。冷风嗖嗖的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四周黑黝黝的,不见一丝光亮。
他闭着眼睛,浑身被冻得僵硬。黑暗中他只听到风声在耳边怒吼,宛若一只找不到出口的困兽。
正殿的大门吱呀开启,宪宗睁开眸子,转身看到沈皇后扶着门框,探出身子来,她的面容隐在昏暗中,看不清晰,但她的声音却透着难掩的担忧。
“上皇。上皇。。”
“我在这儿!”宪宗快步走上长廊,双手的手心用力摩擦着,又送到嘴边吹了几口热气,这才握住了她的手臂,笑着问道:“外面冷得很,你怎么出来了?”
“妾将膳食准备好了!”沈皇后抬起一双模糊的眸子看宪宗,声音柔柔的,唇角微扬,暗黄的脸上带着笑意。
自从那日宪宗回来,夫妻二人抱头痛哭过之后,沈皇后便没有再在宪宗面前掉过眼泪。在无尽的等待里,她的泪早已哭尽干涸,再恶劣的环境,再苦的日子他们都过来了,而今不管生活有多么的糟糕,只要能与他相守在一起,心便是甜的。
“嗯,进去吧!”宪宗拉着沈皇后步入殿内,顺手将殿门紧紧地关闭。
殿内只点燃着一盏微弱的油灯,宪宗本就立体的五官在明灭晃动的昏暗灯光下显得越发深邃,他微抿着薄唇,在矮几边上坐下来,拿起一块刚刚烙好的玉米面掺着糠皮的大饼,掰开一小块儿,送到沈皇后面前的碗盏里。
“天冷,吃完就早些歇着吧!”宪宗说完,咬了一小口饼子,就着热热的荠菜汤喝了一口。
沈皇后嘴上应着好,心里却打定主意一会儿手脚要麻利些,将那件做好了大半的夹袄赶紧完工才行,他刚刚握着自己手臂的手,带着森冷的寒意。
外面的风呼呼地刮着,伴随着风声而来的,还有一阵又一阵规律的扣响。
“这么晚是谁?”沈皇后放下筷子,抬起一双模糊的眼睛望向外面。
她的眼睛看不大清楚东西,但听觉却是极灵敏的。
“今天是腊八,许是内务府的人送份例过来,你吃着,我去瞧瞧。。”宪宗解释完,敛衽起身,打开殿门,大步往外面走去。
省吾宫的回廊上没有点灯,宪宗提了盏羊角宫灯,从容穿过飘着鹅毛雪片的中庭,走出影壁的时候,便看到往常送生活用品过来的内务府太监张公公提灯笑盈盈地站在宫门口等候着。
“见过上皇!”张公公施了一礼。
宪宗对任何人都表现得和善礼让,短短一个多月的相处,便让这内务府大大小小的太监们对上皇的印象极好。态度十分恭敬到位,没有半点儿敷衍。
“张公公怎么过来了?”宪宗问道。
“陛下恩典,给上皇赐了腊八粥,老奴刚领了旨,便赶紧儿送了过来!”张公公说完,将手里一个双叠的釉质黑漆描金食盒提了起来,笑吟吟道:“上皇快拿回去趁热吃吧,大冷的天儿,吃点热乎的,养胃!”
宪宗淡淡一笑,应了声好,便接了过来。
他刚要往回走,想起什么,又折回来,对张公公吩咐道:“回去替我谢谢陛下恩典!”
张公公看着宪宗谦恭的表情,心有些酸,面上却是不显,规规矩矩地应了声是。
宪宗依然是温温淡淡的笑,从怀里掏出一个镀金的小匕首,那是他如今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他将小匕首送给了张公公,让他拿着把玩。
张公公推辞不过,便谢了上皇,将小匕首揣进了怀里,行礼告退。
宪宗清亮的眸子在黑暗中泛着湛湛的水光,视线透过慢慢闭合的殿门,赫然看到宫门外站着两排威风凛凛如塑像挺立在雪地里的禁卫军侍卫。
英宗从未放松过对他的戒备。
宪宗嗤笑,提着食盒转身走回内殿。
腊月初九早朝,以曹清为首的几位大臣向英宗提出于元月率百官在延安门朝拜上皇宪宗的事宜,希望能得到陛下的批准。
英宗神色沉沉的,微一沉吟后,方开口道:“上皇喜静,不止元月的庆典,就是以后的节日庆典,都无需搅扰朝拜!”
朝臣们愣了半晌,相互觑了对方几眼,便都不再言语。
下朝后,英宗下了一道旨意,从内务府调遣了四个宦官去省吾宫伺候上皇,又在省吾宫周边增加了十几名禁卫军,将宫殿的四周团团围住,以保护上皇的安全。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英宗此举意在何为。
那四个宦官明面上是去伺候,实则是安插在宪宗身边的眼线,至于加强护卫,以护上皇安全,那其实不过是防范着朝中臣子与宪宗里外通气。
果然,初十那天,王直和郑恩泰下朝后想去省吾宫探一探上皇,却被守卫的禁卫军挡在外面,他们冷冷的扫了这二位一眼,语气强硬道:“没有陛下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打搅上皇!”
不是朝拜遭禁止,就连普通的探望也不成?还得请得陛下旨意?
王直和郑恩泰明白了。
至此,朝臣们也都全部回过味儿来了。
上皇是刚脱离了狼窝,又入了虎穴,陛下这是将自个儿亲哥哥当成了囚徒来看待了。臣子们心中暗叹一代英明神武的帝王竟会因宪宗的归来而变得六亲不认心如铁石,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正常。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这不过是皇权游戏的必然规则罢了。
朝臣们明白了英宗对上皇的忌讳后,便再没有不知趣的提起觐见拜访上皇的事情,以免被日渐疑心加重的英宗看成是意图复辟的乱臣贼子。
太子努力沉住气观察了一些日子,舅舅薛艋又掌管着宫中的禁卫军,想要在戍守省吾宫的禁卫军里头安插几个眼线,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冷眼旁观,上皇宪宗从回来后,一直安安静静地,并没有任何动作,至少从未与外界有过联系的痕迹。但此前沐千山的越狱事件太子却并不相信那仅仅是沐党一时兴起所为,宪宗在那个案子里又是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他在怀疑和猜测着,想必英宗亦然,是而英宗的防范和戒备,却从未放松过。
但以目前的情况来分析,省吾宫守卫森严,宪宗的一举一动都在父皇的眼皮子底下,定然不可能翻出什么波浪来。倒是惠王和龙廷轩这二人,却是他不能不提防,不能掉以轻心的对手。
想起那枚还没有拿到手的传国玉玺,太子的心又没来由的焦虑起来。
只有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了,他的储君之位,他这个太子殿下才能稳稳当当的当下去。。
。。。 。。。
腊月十二早朝后,英宗领着一小队护卫军去了上林苑,五日后才还朝,命右相周伯宣掌朝。
旨意下达后,太子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他抬头望了一眼御座上的父皇,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着。
此前英宗出去游巡的时候,代为掌朝的人,是他,是身为储君的太子。可这一次父皇竟架空了他,直接将掌朝的重担交给了周伯宣。在他心里,未来储君还不及一个大臣?
想起前阵子父皇看自己那清冷而凌厉的眼神和这些日子的疏远,太子忽然间有种四面楚歌的感觉。
他非常讨厌,非常害怕这种感觉。。
太子很想问一句为什么,冷峻的目光紧紧的锁着英宗的身影,薄唇几次翕动,却被身后的沈仲紧紧拽住了衣角。
沈仲自然知道英宗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独自召见太子问国事了,这阵子倒是龙廷轩走养心殿走得勤。
龙廷轩是谁?
是英宗心爱女人的儿子,是惠王的左膀右臂。陛下抬举逍遥王,就是变相的抬举整个惠王党。沈仲这些日子一直在寻思着英宗对太子态度转变的原因,这段时间也没少唠叨太子谨言慎行,可偏偏太子是个沉不住气的,喜怒皆溢于言表,这让沈仲有时候有种恨铁不成刚的无奈和无力感。
下了早朝后,他摆手让一直喋喋说教的沈仲自忙去,自己直接回了东宫。
太子才刚进门,便见侧殿伺候的内监小贵子迎了出来,打了千儿后,禀道:“殿下,李大人和宋大人在侧殿候着您!”
太子眉头一挑,刚刚下早朝的时候,他们二人是一道回了衙门的,怎么转眼跑东宫来了?
他嗯了一声,吩咐小贵子先替他更衣,洗漱一番后,这才大步往侧殿走去。
“什么事儿?”太子直接走到上首的座位落座,刚从殿门口便见这二人在殿中焦急来回踱步,心头登时窜起一股无名火来,连语气也透出几分不耐。
殿中等的俩人见太子面色不悦,忙拱手请罪。
太子摆了摆手,让他们直接说重点。
宋斌上前,稳了稳心神道:“臣适才从衙门回来,听说几个月前两个被杀大人的案子,刑部已经查清楚,说等陛下五日后还朝便要将案情始末递交给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