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有些恼怒。
此刻,从他脚下,一直到门边,再到室外庭前,一律黑压压的脑门心,跪了一大片。
先是高大全,那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曦宫老奴,语重心长地劝他,陛下天子之躯,不可涉险。
再是凤玄墨,一身盔甲重装,一脸凝重神色,寡淡几语,道明危急局势,请他九五之尊,不可久留。
再后来,便是邢天扬,带着一队禁卫军挤进这庭院来,齐刷刷跪了,那架势,仿佛恨不得立马架了他,拖走。
不明就里的人,说不定以为这场面,是在逼宫呢。
他就觉得有些恼怒,他们,一个个,尚还当他乳臭未干么?当他贪生怕死,昏庸无道吗?大军还未至,就要他先逃,未免有些小看他了。难道,他身为曦朝天子,恰遇这大军压境,边城危难,就不该与军民同战,与城同存亡吗?
遂脸色发青,冷着声音,出言堵了高大全那还想出口的唠叨:
“公公休得赘言,朕心意已决,边城一日不解围,朕一日不走。谁再提此事,以扰乱军心罪,重处。”
话音一落,抬脚就往外疾走,袍边掠过那一个个跪地之人,呼呼生风。众人不知他要往何处去,又无确切旨意,一时就有些僵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行至那庭间,见着这一地呆鹅,便略略顿了顿身形,朗声吩咐:
“凤大将军,你且守城去,一切防务,你全权处理,不必顾忌朕。邢天扬,带上地上这些人,跟朕来。”
至少有一个人,会赞同他!那个人,定会唤着他那糟践小名,与他絮叨夜氏祖训。平时,甚觉呱噪入耳,此刻,他却急切想要去听她絮叨,来印证自己这份主张。
时值黄昏,暮色渐浓,本是秋高气爽的西北天,却硬是给地上的人,看出了黑云压城,风雨将至的肃杀之势。皇帝突然就生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如同幼时那些悠长岁月里,学宫苦读,深夜起雨,也不愿在那空寂学宫将就,宁愿受着那凉风冷雨,也要上那人的殿上去,讨上一碗桂花蜜酿圆子,才算是一份温暖一般。
待入了那院子,又径直进了房间,见着那位姐姐坐在窗边软榻上,青鸾与紫衣,一边一个,跪在地上,在她手心里,侍弄着什么。
见他进来,竟无人应他,两侍女研究那手掌心,认真得出了神。皇帝却出奇地不恼,略略出声,抬手驱散了那两个大胆侍女,再与他皇姐,开门见山,说明情势与来意——
西凌人围城,他自是不会走,但请他皇姐,即刻离城回京避险。
寥寥几句,便惜字如金,再无多言,任由那沉默,蔓延室间。
满室寂静,只余那淡淡的呼吸声,游丝般,悠长萦绕。而那满庭的守候,甚至满城的恐慌,仿佛被凝固在了时空中。
良久,终于见那垂头沉思的姐姐抬起头来,叹出一口悠长轻气,清晰地说了一句:
“陛下,我原谅你。”
皇帝便一下子跌坐在桌边椅子上,心中有道闸门豁然打开,那如释重负之感,如山洪般渐成奔涌之势,听那姐姐一句接一句的挖苦讽刺毒舌之言,却犹如,幼时酣饮桂花蜜酿的醇甜:
“你忌我揽权,便与人勾结,夺我鸾卫,利用我的真心,算计我的姻缘,让我在那西凌,饱受屈辱,又囚我自由,毁我母族……按说,我应该恨你……”
口中说恨,却又无力地叹气,仿佛,恨人是一件极耗气力的事情,她已有心无力:
“如今,凤老将军与七子齐齐阵亡,你可想想,此刻在曦京的弯弯……不是说,六月里,太医诊出了喜脉吗?她若知道了父兄俱亡,该是何等摧心裂肺……你连痴心爱你的结发妻子,都可以如此去伤害,我这本就心狠手辣的异母姐姐,也罢……”
一路叹到尘埃里,再提一口气上来,看着他,眸光神采闪烁,如山魈夜精:
“蚩奴,先皇子嗣八人,如今,只剩我与你。……你三岁时,被推到莲华宫池子里,眼看就要沉下去,那些势利的老奴才,却迟迟不救,我便跟着跳下去,迫得他们,一并捞起你……一路至今日,岂止是几天几夜能说完的患难情义。……很多时候,我看着你,便觉得,你就是我,我倾尽所有,助你登顶,你却又能,去完成那些,我身为女儿身,不能触及的夙愿……
“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身为一个皇帝,该做的事情。我也在想,我若是你,说不定也会那样去做,甚至,还未必如你……所以,我原谅你。……但是,你也莫要打那让我离开的主意。先不说战事因我而起,我生而为夜氏帝姬,身处这危急哀城,……便决不能走!”
皇帝便觉得,这世间,终是有人懂他,有人怜他,有些动容,一阵鼻子发酸。却又莫名有些难为情,赶紧起身背立了,不觉又急他这姐姐,怎的跟他一样执拗:
“阿姐莫要意气用事,你……不走也得走,若朕有难,请皇姐立皇后腹中的遗腹子为帝,再做一次摄政监国的苦差事吧。”
说完,几步出门,往那满庭院的守卫中,寻到一个人,示意他进屋去请人:
“明世安,进去请启程,由你护送,即刻回京,不得有误。”
那浑身机灵的明家小子,就大步上前来,闪身进屋去。
皇帝立在廊下,闭目细听,里面一阵断续低声细语,寂静僵持,不出半柱香,只听到他皇姐大呵一声:
“明世安,你放肆!”
皇帝便知道,这明家小子,是个果断成事的人。又抬眼看了看旁边惊惊乍乍的青鸾紫衣,冷冷吩咐一声,侍候好你家主子,便下阶过庭,一路出将军府,往军营去了。
……
那日后来,夜云熙是被一阵喧闹唤醒的。马车轱辘行进,却猛地一刹,她就如游魂回了身,一连身翻坐起来,再听见车外的杂乱人声,她就彻底清醒了。先前明世安那厮进屋来,看着是斯斯文文地请她,哪知却突然起身袭来,朝她后颈一击,就将她打晕了。八成是直接抗了扔马车上带出来的吧,低头瞧瞧自己的邋遢模样,依旧是下午那一身常服,裙下双脚,鞋袜未着,光着呢。
青鸾与紫衣见她坐起身来,刚要开口请罪,被她抢声止住。又手脚并用,伏过身去,微微掀开车帘子,去看那外间兵荒马乱之情形。
原来是到了南城门口,那城头上,火光通明,城楼下,水泄不通。城中百姓,想是听闻了战事风声,皆想要连夜出城,逃进南曦腹地去。
“西凌蛮子马上就打要来了,还不快跑……”
“听说凤老将军和七个儿子都阵亡了,这天门关,谁还守得住……”
“听说陛下和公主,天黑前,就已经逃出城去了……”
……
一阵惶恐喧闹间,有个声音喊了出来,暂止住了慌乱,那干哑的声音,依稀是裴炎:
“凤将军有令,城中老弱妇孺皆可出城避险,但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之男子,一律留下守城备战。”
话音未落,却激起更大的声浪——
“凤家的将军都没了,哪来的凤将军?”
“守军都不够,还守什么城?”
“凭什么,要留我们在这里等死!”
“开城门,放我们出去!”
“对,开城门,放我们出去!”
接下来便是人浪推搡,朝着那紧闭的城门涌撞过去,兵士相阻,刀器争鸣,夹杂着莽汉怒骂,妇女哀吟,小儿啼哭……
夜云熙便一把掀开车帘子,转头一环顾,见明世安正立在马车窗下,紧盯着眼前混乱,手抚剑鞘,面带难色,那队护送她的禁卫,也齐齐朝着人群,将马车挡在身后。反倒没有人会回头来看车中状况,再抬眼一望,这车也停得巧,靠着城墙脚根,没在灯火暗处,隐在人群边上,旁边就是一座靠着城墙堆砌起来的麻布口袋小山,应该是今日临时从附近州府调集而来的军备粮草,还未来得及搬运入营的。
她心潮一涌,脑中一空,朝着车夫一个唇指,示意他不作声张,提着裙裾跳下车来,手脚并用,飞快往那粮草堆上爬。手上有新伤,脚心又被那粗粝麻布硌着,她却不觉痛楚,只管往上攀爬。
“公主……”
等明世安转头,发现她的诡异行踪,脱口发出一声惊乍呼喊时,她已爬至那堆上最高处,于城门洞最顶处相齐,触手可及城楼边沿。遂一边撑手扶腰,轻喘口气,一边朝着脚下马车旁那明家小子,得意地笑,笑他毕竟是少年儿郎,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她此刻,就怕他不喊。
盖因那仓促一喊,人群中有耳尖的,自然听得到,有眼尖的,就注意到了这城墙边上,一队袖手肃立的禁卫,一辆黑漆漆的马车,再顺着那粮草堆,看见她那一身在夜色中也掩不住泽泽光亮的月华素锦。
“公主?……公主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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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里,……那上面,是不是?”
一时间,那冲撞城门的人群,竟被这一声乱入的杂音,一个乱来的身影,扰了冲劲,缓了下来。人群起势,瞬息万变,微妙人心,重在导引。
夜云熙便仰头看向城楼上,冲着那个正举着火把,探头下来寻看的兵士喊到:
“小将军,将你手中火把,借我一用。”
那兵士本是鸾卫营儿郎,自然认得她,听得“小将军”这新鲜称呼,羞赧一笑,俯身下来,长伸了手臂,将手中火把,递与她。
她接过高举了,就那么站在粮草最高处,抬头看一眼城头上,那一弯微欠的明月,深深提上一口气,用那亦如清凉月色的嗓音,开始喊话:
“诸位父老乡亲,请稍安勿躁,听我一言!”
见着下面,有人仰头来看了,她便略略放下些手肘,让那熊熊火光,恰恰能够映照在她脸上:
“诸位先借着火光仔细看一看,看我是不是六月里来栖凤城的那个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