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弥山,妙觉寺外。
望着缓缓闭合起来的寺门,感受到空禅子与自己心神完全断开之前残留的那一抹悲怆,王魃心中一阵复杂,但他还是很快便从这复杂的心境中抽离出来,转头看向了身旁的晁天君:
“晁师接下来有何打算?”
晁天君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妙觉寺,寺内梵唱之声不绝于耳,隐隐之中含着一抹悲怆与肃穆。
他微微摇头道:
“我准备在天音圆寂之后,便前往界外,重新开辟蚕龙界,到时候或许还要请你帮些忙。”
王魃微微一愣:
“这么急?”
无尚真佛的威胁尚未铲除,这个时候便重建蚕龙界,未免焦急了些。
晁天君点点头,望着妙觉寺,似是想到了天音佛主的结局,眼中隐含几分无奈之色:
“天殇佛主实在太过强横,天音守御独绝,盖真人剑道无双,可即便如此,却仍旧不是他的对手,我也已经不抱希望了……不如便就此重建蚕龙界,尽了我的责任,其余便各看天命,你也算是得了我的衣钵,蚕龙界的传承也都在你身上,若蚕龙界能够顺利传承下去,也算是对蚕龙界历代先贤的告慰,若是不能……也是天意如此。”
王魃闻言,一时默然,随即点头道:
“晁师尽管吩咐,太一只要能帮得上,必定竭力相助。”
旁边始终不语的盖真人闻言,这时也忽地开口道:
“晁道友,你我两界本为兄弟,蚕龙界重建,云天界也愿意出一份力,若有所需,尽管直言。”
晁天君闻言,倒也不曾客气,点头道:
“倒还的确需要你们一些帮助,蚕龙界初建,别的倒是好说,只是少了些人手。”
王魃心中一动,倒是想起了一方世界,随即道:
“我会安排一些童男童女,带到此界,为晁师传承蚕龙界绝学,另助晁师布置阵法,免得为宵小所乘。”
听到王魃此言,晁天君面露欣慰之色:
“如此甚好。”
盖真人闻言也笑道:
“我会出一些上品丹药,也能助蚕龙界速成一批弟子,对了,道友在我云天界内培植的那件物什,到时候也莫忘了。”
晁天君笑道:
“如何能忘?还未谢过盖道友悉心照料。”
盖真人微微一笑,闻言也不拖沓,随即拱手道:
“二位便在此地,我先行回返云天界,安排诸多事务,主要是了禅近日便要突破,身边却是不能少了人照看。”
听到此话,晁天君的脸上不由得浮起了一抹羡慕之色,恭喜道:
“白师侄突破,道友也可放心飞升,先恭贺道友了。”
蚕龙界已经不复存在,即便重建,也底蕴尽失,反观云天界却后继有人,如何让他不心生感慨?
他转眼看向王魃,心中略有些遗憾。
若王魃是无家可归之人,他倒也能够倾力相助,让其继承蚕龙界衣钵,然而王魃的情况注定他不可能完全成为蚕龙界之人,是以也只能心中暗暗叹息一声。
晁天君旋即拱手道:
“盖道友且先行一步,我左右无事,便暂且先在此处看着天音……”
王魃也贺道:
“那就预祝白道兄能够顺利突破。”
盖真人微微一笑:
“二位心意,我定当带到。”
说罢,化作一道剑光,倏忽飞出了天外。
晁天君目光回落在妙觉寺上,面色难掩心中的沉重,随后他看向王魃,出声问道:
“你可曾向他们提过打开断海崖之事?”
王魃点点头:
“不曾隐瞒,只是盖真人并未接受,天音佛主也婉拒了。”
晁天君摇摇头道:
“断海崖存续,乃是攸关四大界命运的大事,盖真人向来以云天界利益为先,又怎会同意你的要求?天音或许有些可能,但怕也是有心无力……”
随即轻叹一声,摇头道:
“只不过世间之事,又岂有长盛不衰者?至少在这第三界海,却是万万做不到,至于到了第二界海如何,我看也未必如我们所期望,否则,当初第二界海的仙人又何必回返第三界海?”
王魃闻言也点点头,赞同道:
“人皆对未知之事抱有幻想,焉知我等飞升之所,便是真正的世外桃源?我与晁师所见甚同,只怕第二界海,也未必便是清净之地。”
他忍不住便想起了当初踏入修行界时的想法。
当初在东圣宗时,总觉得换一个宗门便能一步登天,逍遥自在,结果却落入了天门教中。
在天门教时,觉得哪怕当个散修也好过在天门教内当牛做马,结果成为散修之后也一样遭遇了诸多磨难、朝不保夕。
那时又觉得若是能够进入一方大宗,或许才能安心修行,然而即便是入了万象宗,虽没了朝不保夕的危机感,却也随即面临更大的劫难,始终难得安稳。
彼时,他觉得自己运道不好,总会遇到各种问题,然而如今想来,这其实也不过是一种必然,只要长生于世,便终归会遇到种种别人一辈子也遇不到的难处。
尤其是界海的形势也注定了,这世间恐怕也并没有一个真正的无忧清净之处。
他不禁叹道:
“若要有人极乐无忧,便注定要有人吃苦受罪,烦恼如何能消?这怕是永远也达不到的境地。”
晁天君也点点头,随即脸上却浮起了笑容,仰望天穹,似乎穿过了界膜,看着这第三界海的最深处,振奋道:
“不过若是滞留在此处,却也终究见不得更高处的风采,我宁可去第二界海闯一闯,也不愿留在此处看着这一成不变的世界,走在路上,总好过踽踽不前。”
言语之中,依旧充满了豪情壮志。
王魃闻言却微微沉默。
并非是不认可对方的言语,而只是心中涌起了一阵少有的困惑。
于他而言,其实并不在意到底要去哪里,说实话,若是能留在这断海崖附近,享有无穷的混沌源质,他倒也是情愿,哪怕不能飞升,留在此处也无甚问题。
是以当他听到晁天君的话之后,心中却不由得想到,若是有一朝一日终于解决了小仓界归宿之处的问题,他又该如何自处?
飞升,还是……
他不太清楚,也觉得有些迷茫。
这样的迷茫并未持续多久。
很快,心缘便安排他们前往洞府休息。
王魃和晁天君倒也并未推辞,跟着心缘便在须弥山的山脚下找了一处洞府,随意歇息了起来,当然,更多是在等候着天音佛主的消息。
心缘倒是也未曾立刻离开,而是看向王魃,迟疑中,带着担忧和期待,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王小友,敢问小仓界内西陀州那边的传承如今如何了?”
听到对方的疑问,王魃微微一怔,随即脸上也浮起了一抹笑容:
“倒是忘了说。”
“心缘前辈问的应是西陀洲转轮寺吧?前辈且宽心,转轮寺传承在小仓界内安好,虽不算繁盛,却也算是安稳。”
说着,他便将对方涅槃之后,小仓界内的变化都简略说了一遍。
当听到自己的再世传人竟然是戊猿王这样的一只猿猴之后,心缘倒也并未吃惊,反倒听闻小仓界在王魃接手之后一路流浪遭遇了诸多事情,不禁露出了几分惊容。
“原来我涅槃之后,小友竟遭遇了如此多的事情。”
心缘叹服道:
“大灾大劫之后,亦必有大魄力、大机缘之人,多谢小友护持我西陀州传承,不致心缘有愧于先辈。”
王魃闻言却正色了几分,朝着对方行礼道:
“前辈对我的帮助却更是难言,若非前辈,我怕是也达不到如今的成就,还请受晚辈一礼!”
心缘闻言,只道对方性情谦和,连忙推辞,连道不敢。
王魃见状,倒也并未多言。
他说的也并非是虚言,他修行万法道,若是一切顺遂,掌握诸多规则自然是早晚的事情。
但若非心缘在最开始的时候,便借助身融天地的机缘,为他打开了规则世界的大门,他想要走到今日的程度,或许还要耗费不知多少时光,走多少弯路。
正因为从一开始他便见识过规则世界的奥妙,所以在道途的修行之上一路顺畅,且在成就渡劫之前便已经顺利掌握了规则,为他如今能够纵横大乘之下的实力打下了深厚的基础。
是以他这一声道谢,绝非客气。
尽管心缘自己或许都不曾领悟小仓界内的规则。
想了想,王魃衣袖一振,一道猿猴的身影便即落了下来。
心缘见状,感受到对方身上熟悉的佛门气息,先是一惊,随即不禁面露欣喜之色,仔细打量,越看越是欢喜:
“果真是天生佛性!”
戊猿王抓了抓胳肢窝,对这位师长倒是颇为陌生,不过在王魃的示意下,还是朝着心缘拱手拜了一礼。
心缘见状,倒也并未责怪,笑着点点头,随后摸了摸自己袖子,随后面露尴尬,叹道:
“我倒也没有什么能够给你的,你如今境界已然在我之上,纯凭我佛门之法,显然很难这么快就达到这般境界,必定是王小友苦心栽培,我这个当师父的,也着实有愧。”
听到这话,戊猿王迟疑了下,随即又再度朝着心缘拜了拜,口中略有些生涩道:
“多谢师父。”
听得此言,心缘老怀大慰,点点头,随即也不再逗留,告辞退去。
王魃也未有挽留,当此关头,他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心情。
便在洞府内,与晁天君共同交流万兽无缰之道。
万兽无缰不光是御兽的法门,也是修行规则的法门,而王魃本身又擅长万法之道,对于这万兽无缰之法的修行可谓是如鱼得水。
与晁天君交流之中,并无怯色,反倒是对答如流,也无半分滞涩,时有惊人之言,却反倒是令晁天君若有所思,心中感悟不止。
时间便这般悄然流逝,数日之后,正在交流心得的两人蓦然停住,心有所感,一同转步走出了洞府。
下意识便朝着那须弥山顶,妙觉寺看去。
但见得寺门终于大开,一列列僧众从中缓缓走出,面色悲沉……
寺内的佛音宏大低沉,弥漫着悲悯之意。
王魃听得分明,那佛音之中,正是《往生咒》的语句……
一尊僧人从寺中飞出,落在了王魃和晁天君面前,面色憔悴,正是东方琉璃佛界的主事人,阎婆罗。
此刻落下,朝着二人竖掌行礼,一丝不苟,声音低沉道:
“空禅子佛主已经受了天音佛主灌顶传承,如今仍在闭关当中,恐无暇照顾到二位,是以闭关之前,特意遣阎婆罗向二位表达歉意……”
晁天君闻言轻叹了一声,点头道:
“忽逢大变,也可理解,且让他好生宽心,既知天音消息,我也不再逗留了,若有需要,四大界同气连枝,只要我在,尽可言语。”
阎婆罗的脸上不由得挤出了一抹感激的少许笑容,只是在他有些悲苦的面容上,多少显得更为苦涩,朝着晁天君躬身一礼:
“多谢天君,待来日空禅子佛主出关,还要请天君参与大典,见证佛主继任。”
随后看向王魃:
“空禅子佛主特意嘱托我,一定要请太一真人前来。”
王魃闻言,点了点头:
“一定,就是不知何时举办?”
阎婆罗迟疑了下:
“却要看空禅子佛主这边,或许数十年,又或许百余年……”
王魃心中有底,也不再追问。
当下也提出了告辞。
阎婆罗挽留了两句,也未再坚持。
如今天音佛主已经圆寂,空禅子佛主还未完全消化天音佛主遗留下来的东西,界内却还逗留了一尊其他界域的大乘和渡劫后期修士,即便明知四大界之间关系亲近,他也不敢拿这个来赌。
当下二人便即欲要朝界外飞去。
却都不由得脚步一滞,仰头望去。
但见得须弥山顶,妙觉寺上空,漫天红霞……
渺渺斯人,似若还在。
晁天君心头不禁涌起了一股莫名之意,忍不住低声诵道:
“来时无迹去无踪,去与来时事一同。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在梦中。”
言罢,白袍翻飞,踏歌而去。
“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在梦中……”
王魃念着这句诗,轻叹了一声,也随之离去。
独留阎婆罗立在原处,仰头望着漫天的红霞,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