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渊伸出手轻轻抚摸泛黄的纸张,动作轻容,似乎生怕稍微用力就会让这一张纸彻底粉碎再那两千年岁月的冲刷之中。
曾经授业恩师最后决意摧毁,却不曾完成的招式,命名为太平要术的太平部核心,却也是最为惨烈直接的剑招,当世无太平之时作为平常百姓最后的反抗手段,斩龙脉之术。
卫渊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近两千年后的现在,再度地看到这一张秘术,哪怕是他曾经亲自看到过张角斩龙脉,最终也只是习得了斩气运的剑术。
对于真正完整的斩气运之术并不了解。
之后在上一次前往樱岛的时候,传授给了小道士阿玄。
由阿玄在樱岛如同盘旋毒蛇的气运上斩了一剑,气运溢散,被八岐大蛇吞吃化作相柳之形,不过,卫渊想到那一条狰狞恐怖的荒神相柳,心中微沉,此刻的相柳实力极为不容小觑,如果前往樱岛的时候遇到祂,怕又是一场恶战。
卫渊抬了抬眸,看向前面的少年僧人。
连番几次遇到,第一次的时候只觉得这是个愿意对他人伸出援手的僧众,但是现在第二次相遇,对方还取出了太平要术的残篇,卫渊敏锐地察觉到了道衍的特殊。
少年僧人神色古井无波,平伸出手,嗓音平缓,道:
“卫馆主请自便。”
他看出了刚刚的异象。
在卫渊接触这一张泛黄纸张的时候,五指接触的地方,有流光神韵溢散。
卫渊缓缓收回视线。
此地是博物馆。
尽管已经看出了眼前的少年僧人身上藏着秘密,可能对自己不利。
卫渊却还是坦然闭上了双目。
五指微握,那一道道气机灵韵纠缠如蛇,卫渊闭上双目,一幅幅画面在眼前出现——
千年的岁月崩塌成流沙,自现世流散离去。
周围的画面骤然发生了变化。
卫渊还是在这里坐着,但是前面已经不再是那少年僧人,周围的博物馆仿佛化作了朴素到了让人觉得粗糙的建筑,更远些的建筑却已经化作了模糊的背景。
卫渊看到眼前,早已经不再年轻的太平道人伸出手按着旁边的少年弟子,望着远去的道经残篇,眼神复杂,最终只是轻声叹息天命如此,卫渊的心稍稍刺痛了下,看到眼前近在咫尺的张角,他几乎要下意识伸出手。
可是这清晰无比的画面,老师,曾经的自己,曾经真切生活过的地方。
全部转瞬崩溃消失,化作了泛着琥珀色岁月光泽的细沙,自他的手指指缝间消失不见,这是三国黄巾最后的余晖,也是这一张太平要术残篇里,最初也最为深刻的‘记忆’。
旋即这一张要术残篇里的真灵气息在卫渊眼前彻底展开。
………………
在卫渊双目闭上的时候,道衍睁开双目,看着眼前年轻的博物馆主。
对,很年轻。
但是这并不是什么无法理解的事情。
因为自己在度过了六百余岁之后,同样也是这样年轻,甚至于比眼前的博物馆主更为年轻一些,能够让这一件记录又斩龙脉之法的卷宗产生反应,看来,他果然就是当初的那个大夫。
道衍想到了过去的经历,神色复杂。
他家时代行医,在江南一带略有薄名,他作为嫡子当然也要继承医术和医馆,这是家传的行当,多少年的名气了,但是他却不喜欢那些枯燥的医术,倒是喜欢道人佛陀,喜欢野狐参禅,猛虎打坐,那些附带有传奇色彩却又荒诞不经的故事。
父亲为此不止一次地动怒。
在外人眼里儒雅温和的名医,气得放出话来:
“你若不愿学医,让先祖的医术失传,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我我我,我再生一个!”
年少的道衍脾气也硬,道:
“我就没你这个爹。”
“你有本事还能生出来,就去生!”
“你你你,逆子,找打……”
中年得子的大夫气得厉害,彼时虽然没有七匹狼,但是某些心情是一样的,直接抽起竹竿就要下手。
相较而言,在那个时代里,大夫的孩子吃的揍绝对更多。
毕竟寻常家里怕打坏了儿子。
可是大夫们经验无比丰富,下手懂得分寸,明白找哪儿是能把这帮小崽子打疼,还不会留下什么问题的地方,最重要是,家里就是医生,打完了就治伤,那可真是只要打不死,就往死里打。
咋,还能缺你那两斤药了?
就当孩子以为又是狠狠地一顿揍的时候,竹枝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一名穿青衫的青年拉住了大夫。
当道衍小心翼翼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第一次见到了那位医者。
那个时候,渊在家里的医馆暂居,学识渊博,被称作先生。
不知其年岁,不知其来历。
只是一身医术,几近于神通。
看上去似乎三十来岁,似乎更年轻些,也似乎还要更为苍老些。
可是道衍自年少孩童长大,到了高大的青年,那位气质清淡的渊先生却始终是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样子,当时就是这位渊先生,让自己提前一年摆脱了当一个大夫的命运,得以有了之后波澜壮阔的经历。
却也是他,让自己失去了既定的命格。
道衍心中复杂,可见一斑。
暗叹声气,道衍回过神来,注视着眼前的博物馆主。
对方此刻这样毫无防备的模样,心中自嘲,当年那位渊先生,哪怕是自称没有过往,没有记忆之人,可也不可能这么没有心机城府,连他有秘密都看不出来,居然就这么安心闭目打坐。
就不怕他道衍突施辣手,直接要了他的性命吗?
愚蠢!
难道这几百年来,反倒懈怠了吗?
道衍心中也不知为何,明明是适合自己出手的机会,反倒是腾起一种极为复杂的怒意,并指叩击桌子,一根筷子被驾驭,这是道门剑修以气驭剑的高深手段,佛门僧众,气机浑厚如他这样的境界也能够做到,不过不是以技巧,而是硬生生靠着一股气机驱使。
那筷子直奔着卫渊眉心而去。
忽然,
两根白皙如玉的手指将那筷子夹住。
少年僧人怔住。
微微抬眸,一名气质清雅安宁的少女不知何时出现在一侧,马尾柔顺,鬓角长发里面混有红色的发绳,在那种安宁当中又多出了如神女一样的庄重空灵,一只手夹着那一根筷子,一只手握着一卷书,背负身后,嗓音清冷。
“小和尚是客人?”
屈指一弹。
筷子倒飞回去,一股清风流转,击打在了道衍的眉心。
而后稳稳落回原本的位置。
好高深的御风术!
道衍心中刹那警惕。
在戒备的时候,也有恍然的感觉,注视着卫渊——
正是因为有这个女子在,那位不知经历了什么而极为冷静谨慎,会有诸多后手的渊才会安下心来,在自己的面前闭目去研究这件东西吗?
居然这么信任一个人。
不过……
少年僧人眼底古怪神色。
这怎么可能?!
这还是渊先生吗……
他在一刹那甚至升起自己是不是找错人的错觉。
江南苏州,自然是人间繁华的地方。
而江南水乡更是有很多美人。
姚家回春堂的渊先生学识广博,气质清淡儒雅,当然有很多人中意。
来提亲的人踩破了门槛,有人听说过掷果潘安的典故,当时是真的有女子鼓起勇气给那位渊先生抛掷果子的,不过每每便宜了彼时还贪吃的小和尚,也不知那些小家碧玉们看着渊先生笑容温和来者不拒捡了果子,回去却投喂小和尚时气得扯碎了几条手帕。
甚至于还有花魁问诊,掏钱包了医馆,把其他人都暂时请了出去,含羞带怯,学了唐朝女子薛涛的浣花笺,用当时难得的新鲜花瓣染成了信笺,笔触柔美写了藏头诗,当时坊间都传疯了,连道衍这小和尚都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结果呢?
那位渊先生居然真的能写出满满三页的药材。
对那用不知道多少花瓣做的彩笺上的藏头诗直接无视。
并且嘱咐那女子,一定注意身体,不要熬夜伤身之类的话。
以免未老先衰云云。
这样的渊先生,居然在现世找到了这样的女子?
少年僧人在第一时间的差异后,第二个刹那浮现的心情居然是不敢置信和六百年前的疑惑解开后的坦然,以及积压了六百年的某种感慨,类似于‘卫先生什么时候把自己嫁出去’这样的问题得以解决后的舒爽。
这个可是六百年的强迫症,那种坦然,不足以为外人道也。
双手合十,默默道: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变化莫测,不可估量。”
道衍在这之前和卫渊打过几次交道,不是第一次见,来这里的时候又被几次三番打断,心中所剩下的敌意本来就不多,见到那莫测高深的少女,索性安然品茶。
对旁边的圆觉道:
“贫僧此刻突然觉得,或许佛祖真的存在。”
他感慨一声, 默默低语。
连渊先生都有红颜知己了。
佛祖还活着,也不是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了。
圆觉怔住,而后双手合十,认认真真道:“世上并没有佛祖。”
道衍:“…………”
贫僧只是开个玩笑。
他看到珏坐在卫渊旁边,安静看着一卷诗经,旁边和尚拉着自己喋喋不休讲述世界上没有佛陀和神仙,一切都得看自己;身穿燕尾服的水鬼一只手搭着热毛巾,一只手托着托盘,动作优雅,上面用高脚杯盛放着黑色快乐水。
那边好像还有一个勤奋练习拔刀术的战魂和正在打游戏的纸人儿和红绣鞋。
少年僧人陷入沉默。
神女和幽魂同在,佛修和怨鬼同住。
这几乎是混乱无序的代名词。
阿弥陀佛,
道衍额角抽了抽。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而这个时候,卫渊也看到了自己不曾预料到的东西——
那是,祝融所托付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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