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是我。”徐暨拿着电话,靠着窗户站着,一只手抱在胸前,西装的袖子略微有些褶皱,正如他的眉心,那里好像永远有一条打不开的沟壑似的,“……没有,不是0235的问题……我问你,你知不知道康金凯这么个人?”

“嗯,康老庄的儿子。”他低下头从烟盒里叼出一根烟,单手点着,声音压得很低,即使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

对方说了什么,徐暨沉默了片刻,点点头:“给我留意一下这个人的动向……嗯,你说什么?”

他的嘴角偏薄,不笑的时候显得薄情,笑起来的时候又总像是别有深意一样,显得过于城府深沉,大概也算是相由心生。他的眼角一丝笑纹也没有,目光甚至有些冷,只有嘴角露出一点笑意:“不过是一个毛都还没长全的后生,我还不至于放在心上。”

窗台上摆着一株不知是什么品种的绿叶植物,徐暨随手在花盆里弹了弹烟灰,手指拨了一下翠绿欲滴的叶子,对电话说:“还能有什么,不就当年我,王洪生张志宏做的那点破事,康老庄自己心脏病发,也能怪到我们头上么?成王败寇,这小子看不开这一点,一辈子也就这点出息了。资本就像水,随时可以一点痕迹也没有地流走,从来是锦上添花、落井下石,这个圈子,雪中送炭得少。”

白烟把绿叶熏得有些朦胧,徐暨叹了口气:“没有肉味,谁上赶的围上来,都不是开慈善堂的,各凭本事,没有道义这一出……行了,我没别的事了,你给我盯着点康金凯就行了,我知道他现在不在国内,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只是到时候咱们老哥几个别阴沟里翻船就行。”

挂了电话,徐暨仰面往转椅上一躺,突然感觉这种日子有点没头。在笔记本上敲了几下,调出0235的k线,炒垃圾股,实际上不大需要提前建仓,一般不会涉及到太多的资金,进得快出得也快,不像绩优股稳定有利润,操作失误还有可能被坑在里面,不过……也无所谓。

他只告诉杨玄这一支股票的消息,但是以杨玄的眼力,她肯定知道他们现在手里攥着的不只0235一支,大量资金分流之后短线进入,速进速出,务必要让人觉得眼花缭乱,赢利只是顺带,并不是主要目标。

主要目标……还是在那笔钱。

它曾经通过港澳地区的地下钱庄、境外汇票、汇款等等方式,离开大陆,进入世界各地的账户中,然后在两年不到的时间里,经过无数次的转账,进出各种投资机构、皮包公司,最后从海外归流回国,走私募渠道,在股市里走一圈,谁也别想查处这些钱的出处。

关于这种行为,有一个更通俗的名字,叫“洗/钱”。

像杨玄说的,炒垃圾股有一定的风险,技术含量不高,真正的技术活,是后面的东西。

资本圈生而原罪,谁的手是干净的?

徐暨看了一会k线,不知为什么突然不想再关注了,抬手合上笔记本,他突然觉得自己需要一点精神寄托,比如像老张张志宏那样以装逼为乐,可是想了半天,大概是最近有些累,身体有些亚健康,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他再次拎出手机,从头往后翻着通讯录,看见谁的名字都觉得倒胃口,终于,翻到最后,他的手指顿在了杨玄那里。

徐暨哂笑一声,拨通了杨玄的电话,那边半天才接起来,他一声“喂”还没说出口,就听见一声尖锐的猫叫。

徐暨:“……”

“啊!死猫!把你的爪子从我电话上拿开!不知道偷听别人电话可耻么?!”这个说话的是杨玄了,里面传来了一个尖锐的划声,好像是猫爪子刮到了什么,徐暨按了按耳朵,感觉嗡嗡的,随后电话里又传来一阵远远近近好像鬼叫的女人在唱什么的声音,乱七八糟。

半天,杨玄才接起来:“不好意思,我那臭猫……是徐师兄?”

徐暨问:“什么动静?”

“猫……哦,还有我放的昆曲。”

徐暨皱皱眉:“我听着怎么铿锵有力的,跟革命歌曲似的——嗯,你干什么呢?怎么没上班?”

“刚出差回来,调休。”杨玄说,把音响声音弄小了点。

“你们还出差?”徐暨乐了,心想这个不给钱的工作还真事似的。

“湿地自然保护区的志愿者,正好出去野游两天,回来三天调休假。”

徐暨:“……”

他突然发现自己有点羡慕嫉妒恨了,鉴于杨玄这个工作在他看来,主要内容就是玩,玩完了还给假期。

“你们这破工作跟常年放假有什么不一样?”

杨玄想了想,回答说:“有工资。”

徐暨嗤笑一声:“你那点钱也好意思叫工资?”

杨玄不生气,她好像特别不容易生气,别人怎么说都无所谓,说得好听,叫涵养到家,说得不好听……大概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

“反正够花了。”她毫无芥蒂地说,随后话音一转,问,“突然出手炒短线垃圾股,你给谁洗钱呢?”

徐暨一僵,过了片刻,低笑一声:“这话是怎么说的?”

杨玄顿了顿:“曙光私募那头是张志宏吧?跟他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我反正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们自己好自为之。”

徐暨歪着头,看着桌子上一个小小的摆设,突然问:“杨玄,你相信因果么?”

“我又不出家。”杨玄翻了个白眼,“不过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

“那你相信丛林法则么?”徐暨又问。

杨玄不言语了。

徐暨就笑了:“鬼怕恶人,这就是丛林法则,只要够强,所谓因果报应,那都是不存在的。怕因果报应,说明你还没有自信立在食物链的顶端。”

杨玄一手拎着电话,单手拎着擀面杖把几块饼干压碎了,然后放进了融化的黄油里开始搅拌,觉得跟这个男人已经没什么话好说了,人家都立在食物链顶端了,天是老大他是老二。

徐暨接着说:“你知道为什么你怎么学也不像蒋鹤生么?”

杨玄翻菜谱的手一顿,略微抬起眼皮,脸上一片冷漠。

“你学不出他身上那种舍我其谁的霸气。”徐暨说,“不狂,就到不了他那个境界。”

杨玄撇撇嘴:“吹灯拔蜡的境界?”

徐暨低低地笑了起来。

“你打电话干什么?消遣我?”杨玄心情突然变得很不好,狠狠地用筷子在黄油里戳了戳,“有事说事,没事我挂了。”

徐暨叹了口气:“突然想说话,不知道跟谁说。”

杨玄心里平衡了,心想有的是人找我说话,一会下班了,还会有个新认识的姑娘过来找我做蛋糕,钱赚多少,都迟早是别人的,日子才是自己的。她问:“你老婆呢?”

“还没离,分居了。”徐暨沉默了一会,“她受不了我这个人,偏偏又舍不得我的钱,所以半死不活地吊着,我实在也和她……没什么话说。”

杨玄一愣,随即失笑:“别来这套,我不是红颜,咱俩也不是知己。”

徐暨追问:“我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么?”

杨玄比对着菜单,放了一点吉利丁片,耸了耸肩:“你没有的我有,你有的我也有过,你觉得自己有什么吸引力么?”

徐暨还真被她说中了,过了好一会,他才接话说:“至少我比你……现实一点,比你成熟一点。”

“是啊是啊。”杨玄把闻着味凑过来的闹闹拎走,“我就是你说的那种死不悔改可悲的理想主义者,咱俩啊,还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吧。”

就在这时候,门铃响了,杨玄应了一声:“来啦!”

然后飞快地对徐暨说:“再提醒你一声,小心康金凯,这个人我见过一次,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年轻人,挂了,拜拜,以后没事别老给我打电话了,我一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平民老百姓,总被你们骚扰容易心理不平衡。”

她说完,不由分说地挂掉了徐暨的电话,脸上一扫刚才的冷漠表情,露出一个不十分灿烂,却特别有亲和力的笑容,打开门,穆晓兰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果篮,两大盒冰激凌,还有一袋子路边小店租的碟:“姐,下班了,我来找你过周末了!”

杨玄点点头,把她让进来,目光却落到了她身后一个人身上——厚着脸皮搀和人家闺蜜之夜的李伯庸“嘿嘿”笑了两声:“那个……我能来蹭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