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扬的英文歌,毫无预兆地响起。
萧荆禾愣愣地抬头,桌上的红酒杯倒着,鲜红色的酒液一滴一滴落在地毯上。
“inahilemyfloer,somehereinadeserthaze……”
她木然呆滞地盯着,手机屏幕的光冷白,英文歌的曲调悠悠荡荡,不厌其烦地响着,她撑着膝盖站起来,腿竟有些虚软,略微踉跄着走过去,颤着手接起了电话。
“喂。”
那边没有声音。
她扶在桌上的手抖得厉害,指间碰到了冰凉的红酒:“你是谁?说话。”
没人说话,电话那头只有口哨声,吹着那首英文歌的调儿,断断续续的,她腿一软,手机掉在了地毯上,听筒里的声音一瞬没了,然后渐渐的……渐渐的,口哨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她骤然回头,手臂粗的木棍砸过来——
“容历!”
她猛地睁开眼,刺眼的光毫无预兆地撞进来,短暂的呆滞之后,映进眼底的白色墙顶被一个轮廓驱散了影子。
“我在这里。”是容历,他目光陷进她目光里,隔得很近,在唤她,“阿禾。”
“容历……”
一开口,浓烟熏过的嗓子哑得一塌糊涂。
容历俯身,把她抱进怀里:“我在,我在。”
“容历,”她眼眶很红,眼里有慌乱,也有不知所措的恐惧,她抓着他的衣服,用力地抓着,“是他。”
他不停地轻拍她的后背,安抚着:“谁?”
她没有说是谁,从病床上坐起来,脸上苍白得毫无血色。
“容历,知道我为什么会当消防员吗?”
他看着她。
她把衣服掀起来,握着他的手覆在了右边的腰腹上,那里有一处凹凸不平的疤痕,将近一指长。
“那场火很大,我是唯一的幸存者,”她停顿了很久,“可把我救出来的消防员牺牲了,那一年,他才二十四岁,还那么年轻。”
“他把防护服脱给我的时候,还跟我说,消防员叔叔都是不怕火的。”她笑,眼睛弯了一下,泪就出来了,“怎么不怕,被烧到了,一样疼。”
他没有说话,亲她脸上的眼泪。
本来想劝她,不要当消防员了,现在,怎么忍心劝。
她抬眸看他,眼通红:“对不起容历,我也不想让你担惊受怕,可是……可是我的命是别人救回来的,我得还。”
她抓着他的手,无声无息地掉泪。
她不喜欢哭,他先前只见她哭过三回,第一回,她父兄叔伯全部战死,她作为定西将军府的少帅,在授印时哭了,当着十万定西军的面。第二回,丞相之女华卿被一顶婚轿抬进了历亲王府,他取消国礼去了西北,同她说,他只心悦她,他不要华卿,她那时哭了,抱着他说不准要别人。第三回,凉州守军全军覆没,他单枪匹马闯进敌营,替她杀出了一天活路,她哭了,哭着骂他疯子。
每一回她哭,他都觉得他要死在她手里了。
“嗯,我知道了。”他抱着她,束手投降,“没有关系,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阿禾,我再也不会试图牵绊住你。
你生,我就生,你死,我也死。
你别哭就好。
次日一早,警局的人就过来了,容历没有回避,坐在床边陪她。
“501的那位女士还活着吗?”
刑侦队的蒋队说:“还没有恢复意识,不过没有生命危险。”
萧荆禾拧了一下眉头:“我怕凶手会回来杀人灭口。”
“我们的人会二十四小时守着,你这边也是。”刑侦队与消防总队合作过多次,蒋队同萧荆禾也熟,语气随意许多,“身体怎么样?能做口供吗?”
“能。”
蒋队拿出纸笔。
萧荆禾回忆了片刻:“我进去的时候,501的住户已经晕倒了,应该是用了mí yào之类的,手法和之前的案件一样,凶手给受害人涂了红色指甲油,还套了一双大了很多的高跟鞋,也是红色的,桌上有红酒杯。”
容历眉头越蹙越紧。
“凶手可能记得我,我在现场接到了他的电话。”萧荆禾补充,“铃声是一首英文歌。”
蒋队停了一下笔:“他说了什么?”
“当时警报器还在叫,我听得不太清楚,应该没有说话,只有口哨声,断断续续的。”她抿了抿唇,额头有汗沁出来,“我当时想到了汀南的纵火案,精神状态很差,隐约听到了脚步声,回头时就被打晕了。”
蒋队问:“看到长相了吗?”
萧荆禾摇头:“烟很大,看得很模糊。”她忍着头疼回忆,“他身上穿了一件很长的蓝色雨衣,兜帽里面还戴了头套。”
剩下的,就像十二年前的汀南纵火案,好像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回忆时却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队里请了犯罪心理学的专家分析这起案件,凶手针对的都是女性,而且手段凶残,有特定的犯罪习性,心理专家推断他极有可能是fǎn shè huì人格。”蒋队语气郑重,“我们现在怀疑凶手已经盯上你了,在他落网之前,你要千万小心,我们警方的人也会二十四小时跟着你。”
警方的人走后,容历沉默了很久。
“阿禾。”
“嗯。”
他叹了一声,蹲在她病床前:“搬到我那里去住?”
萧荆禾想了想:“好。”
中午,闻峥过来了一趟。
“身体怎么样?”
容历上午出去了,让容棠在医院守着,她在门口接电话,病房里只有萧荆禾一个人:“没什么事。”
闻峥拉了把椅子,坐姿随意。
她说:“谢谢。”
闻峥应该是刚抢险救援回来,还穿着救援的队服:“谢什么?”
萧荆禾笑:“谢你扛我出来。”
“我是消防员,你还是我一手带上来的。”他顶了顶牙,英俊的一张脸有些黝黑,语气一贯都有点野,“还能让你死在我眼皮子底下?”
她笑而不语。
闻峥随手拿了把水果刀,挑了个最大的苹果,坐在那里,给苹果削皮:“最近不要出任务了,休息一段时间。”
他轮廓生的硬朗,一身肌肉的,拿着苹果在削,萧荆禾觉得有些好笑,应了一声‘好’。
“你分队的那两个新人,我让天明先带着。”
天明是消防总队里,出闻峥之外,实战最好的消防员,新人给他带萧荆禾也放心,说行。
闻峥默了一会儿,抬了一下头:“你男朋友,”说到一半,他又没声了,手上的水果刀一歪,削掉了好大一块果肉。
萧荆禾看他。
他低头,继续削皮,动作极度笨拙,大概力气使得太大,没把控好,苹果皮飞得到处都是,没几块老老实实掉进垃圾桶的,隔了几十秒,他才问出了后半句:“处得怎么样?”
萧荆禾有些意外,闻峥一向不过问队员的私事。
她答得简单明了:“很好。”
“好就行。”他舔了一下唇,起身,把削好的苹果给她,“吃吧,削得有点丑。”
萧荆禾看了一眼那个坑坑洼洼的苹果,道了声谢,接了。
闻峥习惯性地用指腹蹭了一下唇,然后蹲下,把地上的苹果皮都捡进垃圾桶里,末了,抽了一张湿巾,擦了擦手。
她总是这样,客气,周到,却隔着距离。
队友说他,怎么不早下手,让外人摘走了xiāo fáng duì唯一一朵花,那是他们不了解她,她若是有一丁点喜欢,眼睛里都藏不住光,而他在她目光里,与别人没有任何的不同。
她的眼睛很好看,像月亮一样好看,她看她喜欢的人时,就像一轮月亮坠入了清潭。
“你回来了。”
比如现在,她看容历的样子。
容历推开门进来。
闻峥放下水果刀:“我先回队里了。”
他转身,与容历对视了一眼,容历只是颔首,没有说什么,他手抄在兜里,也没说什么,摆摆手,出了病房。
一厢情愿是出独角戏,现在,他要落幕了。
等闻峥走后,容历去关了门,走到病床前,萧荆禾正在啃苹果,他问:“甜吗?”
“嗯。”
容历坐到她身边:“我想吃你这个。”
他怎么回事?
突然这么可爱。
萧荆禾笑着把那颗啃到一半的苹果给他了。
容历在她咬过的地方咬了一口,然后评价:“削得真丑。”然后,把那个削得凹凸不平的苹果放在桌上,他说,“我给你削个漂亮的。”
削个漂亮的……
嗯,说起来容易。
萧荆禾安静得看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容历。”
“嗯。”他专心致志地在削。
“你再削,苹果肉就没了。”
“……”
他动作停住了,蹙了一下眉头,说:“这个刀太钝。”
萧荆禾哭笑不得:“嗯,是刀的问题。”怕他不相信似的,她特别补充,“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都怪刀。”
“……”
他不想说话,把刀和那个差不多只剩核的苹果扔一边,抓住她来接吻,吻得特别凶,把她吻得坐不住了,软软地窝在他怀里他才罢休。
她还张着嘴,小口小口地喘气,动了情,眼睛里像跳动的一汪泉,眼角泛着几分绯色,容历忍不住,又缠上去了,吻着她的唇,在她手里塞了个东西。
她躲开,看手里的东西,是一个明huáng sè的绣囊,很小巧,婴儿拳头般大小,像云朵的样式,表面绣着她看不懂的纹路,流苏上坠了几颗莹润的翠绿珠子,她嗅了嗅,有淡淡的檀香味:“这是什么?”
容历说:“平安符。”
“你上午去寺庙了?”
“嗯。”他把那个绣囊别在了她衣服最下面的扣子上,“以后出任务的时候,你戴着它。”
萧荆禾摩挲着上面的纹路:“你信佛?”
容历毫不犹豫地点头:“我信。”
所以,他在佛堂跪了很久很久,用他的腕上的血,替她写了这一道平安符。
“我不信佛。”她怕丢,将那小绣囊打了一个结,抬头看容历,“不过,我信你。”
他抬起手,指间落在她脸上,轻抚着。
“阿禾。”
“嗯。”
他想告诉她这世间有神佛的,所以,他才来到了她身边,只是,不知如何说,沉吟了许久:“我——”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你手怎么了?”
他手腕上,缠了一圈绷带,有隐隐的血红色透出来,他拉了拉衣袖,遮住了绷带:“没事,被钢笔划了一下,破了点皮。”
台禅寺的主持说,若以血写符,足以心诚,他信了,便割了手腕,求了这道平安符,不敢跟她说,怕她又哭。
“那你还给我削苹果。”萧荆禾心疼他,对着他手腕上的伤轻轻吹气,“痛不痛?”
容历摇头。
这时,有人在敲门。
萧荆禾抬头看了眼:“进来。”
是何凉青,见容历正坐在病床上,自己反而不好意思了:“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没有。”容历起身,扶着萧荆禾躺好,“药快吊完了,我去喊护士。”
“嗯。”
容历出去后,何凉青怕回血,把点滴的速度调慢了些:“我给你炖了汤。”
萧荆禾看了一眼那个很大的保温桶:“你昨天也给我炖了。”
何凉青去给她盛:“所以今天给你换了个口味。”
保温桶一打开,香味就飘出来了。
何凉青是萧荆禾见过最温柔贤惠的姑娘,嗯,她若是男人,定要娶了她。
门口,宁也盯着那碗汤,有点失魂落魄。
容历关上病房的门:“喜欢她?”
被戳破了心思,宁也脸色有点不自然,点头承认了:“嗯。”眉心用力拧了一下,在长辈面前老实交代,“可她拒绝我了。”
说到这里,他很挫败,抓了一把闷青的短发,表情蔫儿了,声音也蔫儿:“她也不回我微信了。”
容历摸到口袋里的烟盒,想到萧荆禾可能会不喜欢,转身把烟扔进了垃圾桶,只剩了个打火机在手里把玩:“她是你舅妈的朋友,如果只是不痛不痒的喜欢,就别去招惹她。”
哪止不痛不痒,他都要痛彻心扉了!
“我很喜欢。”宁也重重地咬字,“特别特别喜欢。”
容历手指摩挲着打火机上的滚轮:“那就认真追。”
宁也还真有很认真地做功课,甚至找了大院第一浪荡子霍常寻做参谋:“霍常寻让我送包送花,或者送医院。”
容历舔了舔槽牙:“别听那狗东西的。”
“……”
可那狗东西是大院里最招女人喜欢的啊,他都不用追,一dà bō一dà bō的女人往他那里凑。
宁也表情很茫然:“我不知道怎么办。”
到底是亲外甥,容历给了点建议:“你舅妈说,她这个室友是个很心软的人。”
宁也有点懵。
“知道怎么做了?”
他摇头,有点怕这个小舅舅,还是壮着胆子:“请舅舅指点。”
容历睨了他一眼,抄着手,西装外套没扣好,少了两分矜贵,多了几分慢条斯理的慵懒:“孙子兵法里有三十六计,第三十四计是什么?”
“……”
宁也着实愣了一下:“我……不知道。”又不是谁都像他这个小舅舅,熟读四书五经孙子老子韩非子。
容历眼神有点冷,慢慢悠悠地扔了句:“多读点书。”
言尽于此,他转身走了。
宁也杵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百度了一下,哦,三十六计当中,第三十四计是苦肉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