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挽当然没真让刀鹤兮吃了那一整盘的炒麻豆腐。
她收回那炒麻豆腐, 给他沏茶,让他漱口,这才笑着道:“其实乍吃确实略有些酸, 不过吃习惯了就好。”
初挽:“逗逗你,看你像吃毒药的样子还挺有意思的, 不想吃你就说,不要这么勉强委屈自己。”
刀鹤兮抿唇:“我要送你的东西, 你还想不想要了?”
初挽笑看着他:“想要!你的东西当然都是好的, 我一定要。”
刀鹤兮:“那你别让我吃炒麻豆腐了。”
初挽听他那声音, 很无辜的样子,便忍不住笑:“好, 我知道了, 不让你吃了。你的礼物呢?”
初挽看他不想说的样子, 只好道:“好吧。”
吃过饭后,刀鹤兮还想看看之前初挽的收藏,初挽带他去看, 当走到玉石区时, 刀鹤兮看着初挽收藏的那些玉器, 剔透的艾叶绿,硕大圆润的玛瑙珠, 罕见的红山玉, 以及晶莹欲滴的翡翠黄瓜, 当然还有高雅古朴的高古玉, 林林总总足有几十件,每一件都是精彩绝伦, 放在一起更是流光溢彩。
刀鹤兮的目光却最终落到了那件玉舞人上,那玉舞人造型大朴若拙, 包浆厚重自然。
刀鹤兮用戴了手套的手拿起来,仔细地看过后,道:“这一看就是唐朝砣子做的。”
刀鹤兮把玩着那小玉件,道:“我记得你说过,这是唐朝的方相氏,是你为了资助一位老太太故意买下的,谁知道买到手中后,初老太爷认出这是方相氏。”
初挽:“是我大意了,没认出来。”
刀鹤兮:“也正常,我也认不出,唐朝方相氏的形象本就少见。”
说着,他侧首,望向初挽:“我们换这一件吧?”
刀鹤兮看着那玉,笑问:“这次你怎么舍得了?”
初挽笑拿过来那块玉,上面还残留着刀鹤兮的体温,温润沉静。
她轻摩挲着,笑道:“这块玉,是为了给一位年迈的老人谋福得来,它是古代辟邪之物,又是我太爷爷道破的来历,所以我相信这是一块有福气的玉,得到这块玉的人一定福泽绵长,太平一生。”
说着,她握住刀鹤兮的手,摊开来。
那双手指骨修长,比例匀称,皮肤光洁紧实,在阳光照射下,边缘竟然隐隐有透明之感。
她笑看着他,将那块方相氏放在他手心中,之后握住他的手攥起来。
刀鹤兮微抿着唇,黑眸安静地望着她。
初挽放开他已经包拢起来的拳,道:“我收藏了许多珍稀文玩,但有时候我会觉得,我未必就是它们的主人,我只是代为保管。世道轮回,人世沧桑,它们也只能陪我一段路罢了。但是这块,我觉得它是属于我的,我可以送给你,让它陪着你。”
刀鹤兮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拳,那里面被放进了一块古玉,他能感觉到古玉的温润触感。
他低声道:“好,我会一直佩戴在身上。”
初挽:“嗯,那你拿什么和我换?”
刀鹤兮略犹豫了下,才道:“我只是送给你收藏的,不是让你佩戴的。”
刀鹤兮便取出一件蓝色绒盒,不过他并没打开。
他修长的睫羽垂下,看着那绒盒,道:“四百五十年前,中亚波斯王阿巴斯大帝命人在波斯湾采集到一粒大珍珠,这粒珍珠曾经流落到印度莫卧儿帝国帝王宫中,之后又到了波斯王手中,清朝康熙年间,波斯使臣携带这粒珍珠前往中国,献给了当时的康熙帝。”
初挽听着,隐约感到熟悉:“是那颗号称世界上最大的珍珠?”
刀鹤兮:“是,波斯王之珠。”
初挽有些不敢相信地盯着那蓝绒盒子。
要知道,波斯王之珠被乾隆皇帝珍藏在圆明园,之后流落到慈禧手中,后来因为种种又被日本人抢走,据说解放后中国也曾经前往日本索要这颗绝世珍珠,但是日本方面声称从未见过。
一直到九十年代后期,日本皇室在东京名古屋举办巡回展,那枚称作波斯王之珠的珍珠竟然被作为日本皇室的收藏品出现在展览中,这时候中国文物部门才确认,这珍珠就在日本。
可惜因为种种历史原因,这珍珠也没办法索回。
没想到现在,刀鹤兮说这珍珠就在他手里。
刀鹤兮看出她的惊讶,将那蓝绒盒子递到她手中:“打开看看。”
那盒子是自动的,轻轻一按就打开了。
就见盒子细密精致的红丝绒内衬中,果然躺着一粒珍珠,很大的一粒珍珠,直径目测七八厘米。
那珍珠圆润细腻,晶莹透亮,在些许的阳光下透着微微的粉色光泽,实在是珍珠中罕见的精品。
当然最主要是大,足够大,又足够完美,让人几乎不敢相信,这世间还有如此至宝。
传闻这颗珍珠问世,见惯了奇珍异宝的波斯王室都为之震撼,而康熙皇帝收到这份礼物后,也为之叹息不已。
如今初挽一见,只叹怪不得所有见过它的人为之着迷。
而这珍珠四周围还加了金枝金叶,并用了碧玺做装饰,其奢华瑰丽,更是无人能及。
初挽看了好半晌,终于叹息:“怪不得你说让我收藏的,这,这我也没法戴。”
这珍珠足足二两沉!
刀鹤兮道:“你现在是不是觉得,用方相氏来和我换,只赚不赔。”
初挽摩挲着那珍珠,不舍得放开:“是,赚大了,你确定要给我吗?”
刀鹤兮:“我是那种小气的人吗?”
初挽:“好,那我收下了,收下后,这就是我的了,谁也别想抢走。”
刀鹤兮眸中泛起浅淡笑意:“你可以天天抱着看。”
初挽:“你哪儿弄来的?这应该是收藏在日本皇室吧?”
刀鹤兮:“确实是日本皇室流出来的,我也是因缘际会拿到的,不过你放心,来历清白,传承有序,我回头把相关文件都拿给你。”
初挽好奇:“花了多钱?”
刀鹤兮淡声道:“忘了。”
初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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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初挽又带着刀鹤兮四处逛了逛,看了自己新买的四合院,又逛了琉璃厂。
晚上在王府井吃的,吃饭时候,初挽说起明天的打算:“明天我得去给我太爷爷扫墓,没法陪你了。”
刀鹤兮听着,问道:“你太爷爷的墓地在哪里?”
初挽:“在永陵村,挺荒凉的一片地。”
其实她父母埋葬在永陵村那一片,小时候她太爷爷还带着她去扫墓,不过后来大一些,就不怎么去了。
当时她还问太爷爷,太爷爷说:“烧什么烧,早投胎转世了,让他们下辈子的父母养着他们吧。”
她太爷爷不是讲究这种事的人,她也就不是太上心,现在也没想起来给父母烧烧纸。
不过太爷爷是她埋的,倒是记得这一茬。
刀鹤兮听这话,略顿了顿,道:“那我陪你去吧。”
初挽有些意外。
刀鹤兮:“荒山野岭的,不安全。”
初挽:“没事,那里我熟。”
刀鹤兮:“明天我没什么事。”
初挽见他这么说,也就道:“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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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挽本来想自己过去就是了,不过刀鹤兮想陪着,也就随他了。
其实想起这个事情的时候,她心里多少有些异样的感觉,会有一些不真实的联想,不过很快便觉得那些想法太虚无缥缈也太荒谬。
车子驶出德胜门后,一路往北,往北,这公路上车马就逐渐稀少了,路边是已经收割过的麦茬,已经准备打理耕地的零星农民。
偶尔能碰到进城的拖拉机或者牛车,带着热气腾腾的干劲。
五年过去了,一切好像变了,但仿佛又没太变。
初挽大致给刀鹤兮介绍着这边的十三陵,以及她从小成长的永陵村。
她笑道:“现在看这里,很熟悉,也很陌生。我看着这里,好像看到了这里的过去,也看到了这里的未来。”
她确实记得这里的未来,现在正接近未来。
刀鹤兮侧首望着窗外,看着远处的十三陵山脉,绵延起伏,巍然壮阔。
他低声道:“我以前读过关于十三陵的文章,这里是风水学中绝佳的藏风聚气之地,内有圣人登殿之水,世产明君,外有公侯拜舞之山,永来朝贡。”
初挽:“你还蛮清楚的,这里确实是风水宝地,明朝皇帝为自己选下的墓地,所以你看,我太爷爷也葬在这里,他离开琉璃厂,就为自己选好了这一处风水宝地。”
刀鹤兮:“以前恰好读过这方面的文章,不过当时觉得很遥远,没想到有一天我会来这里。”
初挽:“这边风景很好,秋天了,柿子熟了,等会给你买柿子吃。”
刀鹤兮看到窗外确实有柿子林,红彤彤的柿子挂在枝头,他问:“好吃吗?”
初挽:“放心好了,我给你挑,只让你吃甜的。”
刀鹤兮听到这话,侧首,黑眸看了她一眼:“我总觉得你会故意坑我,让我吃涩的。”
初挽:“怎么会,我是哪种人嘛!”
说话间,车子下了高速公路后,开在乡间小路上,这种乡间小路一如几年前一般崎岖不平,坑坑洼洼的。
刀鹤兮:“我来开吧?”
初挽:“还好,我开就行。”
这么说话间,初挽正好看到前面农人赶着牛车,牛车上好像放了一筐柿子,她便道:“要吃吗?”
刀鹤兮:“嗯,我想尝尝。”
初挽笑道:“好,你下去买。”
说着,刹了车,停在了路边。
刀鹤兮就要下车。
初挽:“你带钱了吗?”
刀鹤兮听此,拿出来钱包,打开看了看。
里面竟然是一水全新的人民币,都是百元大钞,明显是才发行的。
初挽:“这哪行呢。”
说着,她拿出自己的钱包,直接扔给刀鹤兮:“这里面有零钱,你拿着去买。”
她想想:“多买点吧,这个是乡下新鲜的,回头我还能带回去呢。”
刀鹤兮:“好。”
当下他拿着初挽钱包下了车,拦住那老农,表示自己想买柿子。
老农正要赶着车去集市上卖的,听到这个自然乐意,当即拿出秤来,问他:“五分钱一斤,你要几斤?”
刀鹤兮略想了想,便回来问初挽:“要几斤?”
初挽看着他那难得笨拙的样子,不免哭笑不得,不过想想也是,他这样的人,这辈子估计都没自己买过什么菜吧?
刀鹤兮看出她在笑自己,低声无奈地说:“我确实不懂一个柿子是多少斤,也不知道你要多少。”
初挽:“这个要太多了也不好,要熟一起熟,熟了就烂了,人再多也吃不完。就先来十斤吧,我们放车后面,回头随便分分得了。”
刀鹤兮:“好。”
于是刀鹤兮又过去找那老农,说了要十斤,对方给他熟练称重,因为他买得多,直接给他找了一个草筐装着。
刀鹤兮给了对方十块钱,对方看到这么大面额,诧异,说根本找不开,他没这么多钱。
刀鹤兮见此,也就道不用找了,对方无可奈何,要还给他钱,刀鹤兮却已经拎着柿子筐过来了,对方站在那里,喊道:“谢谢,谢谢你了小伙子!这,这么多钱!”
初挽看着刀鹤兮拎着那一草筐的柿子过来,他穿着挺括的羊毛大衣,身形颀长,气质卓然,不过此时此刻,却是荒山老路,拎着一草筐柿子。
初挽斜靠在驾驶座上,就那么笑看着他。
刀鹤兮走近了,打开后备箱将柿子放进去。
等他重新坐在副驾驶座上,看初挽:“你笑什么?”
初挽启动车子,继续往前,道:“我只是觉得你买柿子的样子还挺好玩的,一脸傻相。”
刀鹤兮抿唇,也不辩解。
初挽看他那一脸无辜的样子,越发想笑:“看到你不懂的样子,我心情就特别好,不知道为什么。”
刀鹤兮:“……”
他想了想,终于得出一个结论:“你这是落井下石,就想着看我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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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节,已经是秋风萧瑟草木摇落,十三陵的荒野里,铺陈着大片绚烂的红和萧条的黄。
初挽走在卧倒的荒草中:“我太爷爷离开的时候是最合适的时候,他一定是怕我馋这里的柿子,这样我过来给他扫墓,还能顺便吃柿子。”
她笑着道:“还能欣赏十三陵的秋景。”
刀鹤兮侧首看她,她的眼睛明澈,正如同这秋日的天空。
她笑起来洒脱秀逸,和这世间许多人都不同。
他低声问道:“扫墓的时候,你好像也没什么太难过的。”
初挽:“可能我太爷爷对生死看得开吧,我刚开始也挺难过的,不过现在想想,也看得开了。”
刀鹤兮颔首:“人死如灯灭,最重要的是活着的人。”
这时候,两个人走到了那座坟前,只有一座孤坟,简简单单的一座碑。
初挽拿出随身携带的铲子,将墓前铲出一小块平整的区域,清理了荒草落叶,之后才拿了一个铁盆,将供品全都拿出来,摆上,又把纸钱放在铁盆上,点了来烧。
刀鹤兮也从旁帮忙,用铲子将那些荒草铲除,免得引起火灾。
初挽看着那纸钱缓慢地燃烧起来,在火光中化为薄薄的一层白色,之后便安静地碎了,成了灰烬。
秋日的天空过于澄澈,透过火光看向远处的山,那山都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凝胶,就那么变了形。
那些供品在火光中被烤得外皮发黑,她捡起来两个柿子,柿子只是略有些烫,里面都是完好的,她便揭开柿子上面那层薄薄的皮,之后递给刀鹤兮:“尝尝吧。”
她挑的柿子果然是最好的,柿子果肉莹润剔透,看上去就很甜。
刀鹤兮拿过来,尝了口,才道:“甜。”
初挽:“你不喜欢吃甜的,是吧?”
在香港街头,她请他吃甜品,其实也是故意的,他根本不爱吃甜的,上辈子就不爱吃。
刀鹤兮再次抿了口柿子,才道:“也许确实不喜欢,不过现在我好像喜欢了。”
初挽也拿起一个来,剥皮了吃:“我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可能我不是因为喜欢吃甜的,而是因为它是甜的我才喜欢。”
柿子汁水清甜,两个人竟然不知不觉都吃光了,各自剩下薄薄的柿子皮和一点柿子梗,初挽从旁边篮子里拿来纸巾,分给刀鹤兮,擦了擦。
初挽坐在草地上,看着那墓碑,道:“我吃了,我就当我太爷爷吃了吧。”
刀鹤兮看过去,落日西斜,有一抹狗尾巴草轻轻扫在那墓碑上。
他心里便泛起一股说不出的异样,甚至觉得在某个午夜梦回的时候,有一双手,曾经那样温柔抚摸着自己。
他起身,伸出干净修长的手将那狗尾巴草拨开。
初挽看过去,却见他微蹲在那里,大衣轻轻垂在地上却浑然不觉。
一旁半人高的苇草轻拂过他的胳膊,落日的余晖在他清绝秀逸上落下一抹淡粉。
秋意沁凉,而他看上去是如此幽静温柔,像是某个秋日里,她在淋漓尽致的奔跑后,将手放入微凉的秋水中感觉到的那么一惬意。
她甚至觉得,这是一种意向,是上天送给她的一个启示。
刀鹤兮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起眸来。
也许是阳光落在他眸中的缘故,他看上去幽冷神秘,却又温柔入骨。
他沉默地看着她。
初挽:“我说过吗,我觉得你很美。”
刀鹤兮:“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美。”
初挽:“美和性别无关。”
她想了想:“这就像一尊青釉是没有性别的。”
刀鹤兮:“青釉?”
初挽点头:“对。在我说出这个词之前,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形容,但是我口中说出来了,心里才明白,原来你像一尊青釉。”
她笑道:“必须是南宋龙泉窑的梅子青,很淡的青。”
宁静致远,清凉温柔。
刀鹤兮听她这么说着时,眸中便格外温暖起来,他笑着说:“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便觉得你像一款瓷器。”
初挽:“那我像什么瓷器?”
刀鹤兮:“我也不知道,感觉是一款我很熟悉的,我已经看了很久很久的瓷器。”
初挽微怔了下,之后望着远处那被夕阳染红的荒草,终于道:“可能我们就是彼此的亲人,没有血缘的亲人。”
刀鹤兮听着,神情微动。
他坐在那荒草中,望向天空,有飞鸟划过那片清冷的蓝,最后消失在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上空。
他低声说:“你能和我说说你太爷爷的故事吗,我想听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