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青石从来都不舍得对妹妹扳脸,只是摇头苦笑:“先前不是说好不来的么,怎么又跑来了?”
青墨挥手拍了拍辗转神梭,喜笑颜开。
依着她的『性』子,八月十五这场大热闹又哪舍得不来,不过最近老蝙蝠出关了,小丫头不敢『乱』跑,从草原到东海,要凭着青墨自己的修为,日夜不停玩命赶路,来回也得十几天的功夫,这才勉强又勉强地说不跟着参与了。
可她得了辗转神梭这件弹指千里的宝贝,事情也就不一样了,自从拓穆传下口诀之后,青墨就开始每日每夜的练习运用,就为了能赶上这场聚会。
而神梭本身也易学易练,不到一个月的功夫里,青墨就勉强上手了,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至于那棵天地岁,她已经交给了师父,大司巫正在‘研究’,暂时还没有结果。
青墨把事情三言两语交代清楚,跟着又指了指天上的月亮,笑道:“赶着天亮之前我就得回去,你们赶紧的,咱先打谁?”
别人都没说啥,只有琼环,好像找到了知音似的,用力点头附和……
梁辛的心思还算细密,见了青墨,在高兴之余又拱出了一个疑问:“你怎么找到这个小岛的?”
在赴会之前,别说青墨,就连梁辛、曲青石也没问过三宗聚会的具体所在,只知道东海千里的一座小岛上,如果不是与琼环等人同路的话,就只能到了附近再摇铃联络柳亦,请他出来接应。
青墨粗中有细,知道有的话不能明目张胆的说出来,先挥手布下了座隔音结界,这才得意笑道:“来之前我先去了趟离人谷,得了大祭酒的指点,才寻到此处。”
梁辛咦了一声:“大祭酒又怎么会知道这里?”
不等青墨再说什么,曲青石就摇了摇头:“这些小事情都回头再说吧,还有两个魔君等着你去对付。”
青墨哦了一声,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神神秘秘地说:“离人谷里出了件怪事!”
刚还风轻云淡的曲青石立刻眼角一抽,追问:“怎了?”
“前阵子木妖又哭又笑,足足闹腾了好几天,然后跑不见了,大祭酒托请咱们代为留意来着……”
曲青石听说大祭酒没事,神情又复轻松下来,对着梁辛点了点头。
梁辛也不再多想什么,对着一众同伴正『色』道:“两个冒牌货,我的事,你们别『插』手。”说完迈步而出,离开了青墨的隔音结界,望向老不死:“怎么,你家的魔君还未到么?”
不老摊开了双手,笑道:“早都说过,该来时他老人家自会现身,你要是有什么事情想问,我或能代为解答。”
梁辛点了点头,又望向长春天:“你们呢?我有事情要问,是你来答,还是你家的那位魔君来答?”
长春天笑得挺随和:“他老人家身份尊贵,『性』子淡薄,怕是懒得理你,有话还是问我吧,还能活得长些。”
梁辛也笑了,大方地一挥手:“成啊,谁来回答都无所谓,只要能答得出就好。”说着,梁辛笑得更轻松了:“老不死家的魔君,该来的时候就会来;长春天家的魔君,身份尊贵『性』子淡漠……”
说到这里,梁辛猛地跳了起来,狠狠一拳砸在地面上,轰然一声,石屑翻飞!
仿佛走火入魔似的,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梁辛神情陡然狰狞,一拳之后再抬头时,额头青筋扭曲,双目赤红如血:“只怕来不及的人,哪个会放出‘该来时便来’的狗屁?五世重修、被『妓』女娘亲的一句话毁掉道心的人,又还会讲究身份、装模作样?!老魔君为人,喜则笑,怒则骂,五世活过最终炼来的是一副真『性』情,不是学会去装聋作哑不吭气!”
冷漠老者终于抬起了头,双目如古井无波,静静望向梁辛,看不出有一丝情绪。
梁辛回瞪着他,口中却嘿嘿嘿地怪笑了起来:“还不动手?因为还有个冒牌货没到,生怕与我鹬蚌相争,老不死渔翁得利?嘿,忍辱负重,可不是魔君的『性』子。”说到这里,梁辛的笑容陡然提高,星魂之力充斥其间,震耳发聩:“我气的,不是你们冒充魔君,而是你们以为自己是魔君,可实际却扮成了王八!一个是迟迟不到的慢王八,一个是缩头缩尾的闷王八。”
梁辛突然‘发疯’,就连青墨都吓了一跳,琅琊却还镇静得很,拉着青墨的手轻声道:“无妨,天下人间讲求至情至『性』,梁辛要翻脸,要引动魔功,就应该如此,正常的很。”
青墨还是皱着眉头:“不是有心魔笛子么,又何必这么急赤白脸的……”她先前布下的隔音结界仍在,这道法术实用得很,声音可进不可出,既不影响看戏,又无需忌讳什么,可以随便议论。
琅琊一笑,明眸皓齿:“他要替老魔君正名,要靠自己的力量施展将岸绝学,估计不会动用那只笛子的。”
此刻人人都把心思集中在梁辛的身上,就连平时心思缜密的曲青石、柳亦兄弟都忽略了一件事,琅琊对‘天下人间’的了解,恐怕不逊于梁辛!
梁辛异常暴躁,仿佛被斩断尾巴的犀牛,正从鼻孔间喘着粗气,随时都会爆起伤人。
从梁辛的怒骂之中,任谁都能听得出,他与老魔头将岸渊源深厚……
不过老不死的神情依旧轻松,将岸早已失踪千年,不可能再有传人,自家魔君是假的,现在这个跳出来‘打假’的小子,也未必就是真的,当即摇着头笑道:“照你的说法,不懂审时度势,不懂运筹帷幄,堂堂魔君岂不是变成了草包莽汉?”
说着,不老转头去望长春天,满打满算是两人相视一笑,再继续出言讥讽,不料长春天却在皱眉凝思,并未去理会他。
与不老不同,长春天始终笃信将岸仍在人间,更耗时百年去追查魔君下落,最终功亏一篑,清凉泊也货真价实地发生过一场巨变,再联想到琅琊与梁辛之间关系颇为亲密……念及此,长春天抬眼望向琅琊。
琅琊何其聪明,马上就明白了长春天的意思,迎着他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轻轻说了两个字:“真的。”
不说还好,一说长春天更狐疑了,就连他也分不清琅琊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梁辛才不去理会长春天的疑『惑』,而是追着不老的话斥道:“就算千年前,他老人家也不曾真个去做邪道之主,更不会纠集手下整合势力,‘魔君’二字也不过是同道尊称罢了。此刻他若还在人间,看天门不顺眼早就直接杀过去了,哪会煞有介事来和你们玩这一统三宗的家家酒。审时度势?运筹帷幄?在他眼中都是狗屁,他一生所求不是权势、不是胜负,而是『性』情!将岸绝学天下人间,归根结底便是由这‘『性』情’二字而来的!”
说着,梁辛顿了顿,不再铿锵断喝,换而阴声冷笑:“一家一个魔君,人人都有将岸……既然是将岸,总得知道什么才是‘天下人间’,两位,我要问的便是这四个字了。”
长春天此刻已经回过神来,别说面前的只是个普通青年,就算是将岸本尊,事到如今他也只有死撑到底了,闻言笑道:“好家伙,还当是激辩断案,原来『摸』底探功法来了。无妨,你想知,我便说。反正你学不去、防不住,待最后还是死路一条。世人只道‘天下人间’是一桩功法,谬之极矣,真正的天下人间,其实是……一件法宝!”
梁辛的眼珠子更红了,忍了又忍,总算没骂出声,容对方继续向下说。
长春天好整以暇,继续说道:“天下皆知,老魔君五世为人以求破道,最终却被引出心魔,道心崩塌……莫说我辈弟子多有宗师高手,就算刚刚入道的娃娃也知道,修天修仙,道心尤为重要。就算是大罗金仙,若道心不再,也没有神通可言了。老魔君他道心塌了,修为也就……”说着,长春天摇头,轻轻叹了一声,随即他又把语气一转:“不过,机缘巧合之下,他老人家又寻得了一件宝物,虽然修为不再,可凭着这件宝贝,仍叱咤风云,夺尽天下高手!”
道心丧、修行毁,这是天下修士皆知的常识,当初将岸的情形曾让众人大『惑』不解,凭着将岸的『性』子,自然也不会去掰开『揉』碎地去解释,由此也引来了无数猜测,长春天此刻所言,也是当年的猜测之一,倒是中规中矩,合理的很。
不用等梁辛开口,老不死就饶有兴趣地追问:“是什么宝贝如此神奇,能让一个修为尽丧之人,登上魔君之位?”
长春天微笑回答:“玲珑玉匣。”
四字之后,便是哄的一阵惊呼,所有人都被长春天的答案惊到了。
不老宗、长春天门徒的低呼里,惊讶且骇然;可缠头宗众人的呼声和他们略略不同,惊讶是没错的,但却是笑的……又惊又笑。
长春天皱了下眉头,打量了老蝙蝠等人几眼,不明白这群妖魔鬼怪为什么又要笑。
老不死没去管其他人,伸手指向冷漠老者,又追问了句:“他得了玲珑玉匣?”
长春天面『色』从容,点头应道:“若非玲珑玉匣,天下间哪还有如此神奇的宝物,能助老魔君诛杀无数大宗师?”
老不死目光闪烁,再望向冷漠老者时,神情里再没了原先的讥讽笑意,换而凝重戒备,拥有玲珑玉匣之人,管他是什么身份,都足以致命。
从一边旁听的青墨更把眸子都瞪圆了,看看柳亦,又看看哥哥,本来清脆的声音都有些干涩了:“不是说三只玲珑玉匣,都被梁一二得去了么?后来又分给拓穆一只,这个人怎么会也有玉匣?”说着,小丫头恍然大悟,似乎想到了一件塌天大事,口齿都不清楚了:“那个老头别、别是梁、梁一……”
柳亦摇着头给青墨解释道:“梁大人有三个玉匣不假,可天下未必只有三个玉匣,只不过世人只知道其中三个现身过……”
青墨摇头,没听懂。
和老蝙蝠等人一样,梁辛也在笑,不是刚刚的怒笑、冷笑,而是货真价实的笑容,好像刚刚撞上了一件有趣的意外似的,对着长春天道:“魔君将岸,玲珑玉匣,天下人间?”
“道心崩塌,五世苦修付之流水,心丧若死之际山回路转,又得玲珑玉匣,怎能不叹一句,天下人间,世事难料!”长春天怎么看梁辛的笑容怎么觉得自己底气不足,可该说的还得接着说:“老魔君,天下人间,便是如此了。”
这个时候不老突然笑了起来:“有件事我还不明白……得了玉匣,所以成了魔君,那谢甲儿又是怎么当上的魔君?你家将岸把宝贝也传给徒弟了?嘿,你可别告诉我谢甲儿死后,你家那位老头子又跑去把宝贝捡回来了,真要去捡,也应该是蛮十三捡,轮不到他。”
长春天是聪明人,早在准备这番说辞的时候,就明白两代魔君传承是个难圆之处,可他请来的帮手确实是拥有玉匣之人,他这番谎话无论怎么编,都不能躲开玉匣,果然,被不老直接抓中了漏洞。长春天也只能不屑一晒:“哪个告诉你,玉匣中只有一件法宝?法宝虽多,可人力有限,老魔君炼化其一便足够,余下之物传承弟子。”
解释牵强,可也没留下什么明显破绽,梁辛点了点头,笑道:“还真拆兑上了,不容易。”说着,他把眉峰一挑,转眼笑容不见,又复满脸狰狞,转头瞪向不老:“你家魔君的天下人间呢?!”
不老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见梁辛凶神恶煞似的问过来,也不计较什么,摇着头坦然道:“这门功法的原力,我不懂。”
长春天笑得挺开心,『摸』了『摸』一字眉,点头笑道:“那倒是,你要懂了,也不用找人来冒充,自己扮就好了。”
品评魔君神通,又何尝不是在抢人心,此刻论输了,待会即便自家魔君打赢了别家的将岸,也不能算大圆满,现在不光是梁辛要对付两家冒牌货,长春天和老不死之间也互相拆台,好多时候甚至都不用梁辛去开口。
“老魔君研创出的功法岂是我辈能够臆测的,不过,虽不懂功法原力,可我却听他老人家讲述过千年前的往事,由此,天下人间的真意,我也略知一二。”老不死不理会长春天的讥讽,径自说道:“五世苦修,最后却沦落到道行尽丧。修为丢了,道心散了,从此再无登仙希望……不过,将岸是什么人?!他的心智几可通天,心思更偏佞到了极处。数尽天下,他的眼中除了自己,还会有谁?既然自己再无法登上仙途,凭着他的心思,会如何?”
说到这里,老不死也变得兴奋起来,声音之中饱蕴真元,一字一字,如闷雷一般自半空之中煌煌炸裂:“我若死,便要让整座中土来陪葬;我若不能破道,便要毁掉所有人的道!就是因为他有了这份心思,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天下人间’……”
正说得慷慨激昂,又跑回大树上去倒吊的老蝙蝠突然打断了他,怪声怪气地笑道:“要不是你一口一个魔君,我还以为你说的这个家伙是我嘞……”
也不知道是动了震怒,还是佯装发火以求『逼』真,老不死猛的把双眼一吊,转头望向老蝙蝠,厉声喝骂:“老鬼,为大局我才忍你,你却得寸进尺,真道此间没人能把你抽筋扒皮么?滚下来领死吧!”
老蝙蝠却一反常态,不仅没翻脸,反而哈哈大笑,没说正文而是忙不迭呵斥了句:“琼环回来……青墨也别动!”
琼环已经跳到天上了,青墨正挥手要把神梭砸过去,闻言后两人悻悻住手,前者撅起嘴巴,后者无奈摇头,跟着两个丫头又对望了一眼,两双眸子同时闪过一抹明媚,大有英雄相惜,相见恨晚之意。
喝止住了两个女娃,老蝙蝠才笑眯眯地望向老不死:“你说你的我笑我的,互不相干,岂不是好?你走运了,现在这事轮不到我出手。”
老不死当然不想现在动手,见老蝙蝠没应他的邀战,冷哼了一声也就作罢,可刚刚的慷慨之言已断,再开口虽然仍做铿锵之声,但气势却不伦不类:“老魔君就凭着这份偏执心思,悟出绝世功法,天下人间的真意便是:穷尽天地,再无飞仙,青天之下,只剩人间!”
青墨正想去找新知己琼环聊天,突然听到‘穷尽天地再无飞仙’,不由得大吃了一惊,她刚从离人谷过来,已经得知这八个字正是赑屃碑文,此刻眸子瞪得更圆了,小脸上满满都是惊骇:“这么说……他请来的假魔君是赑屃负碑之主?骸、骸骨老兄?”
长春天家的魔君是梁一二,老不死家的魔君是骸骨老兄,青墨只觉得天都快塌了,脑子更『乱』成了一团浆糊,把身边同伴逗得哭笑不得,曲青石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她去解释,只有摇头苦笑:“你快别瞎猜了,越扯越『乱』……”
说着半截,小白脸就哈哈大笑,说不下去了。
梁辛听到那八字碑文,心里也是一动,一时间都有些顾不得再去催促执念维持怒意,神情古怪地追问:“那你家魔君的天下人间,施展之下威力如何?”
老不死又恢复了先前的神采,开声大笑着重复道:“穷尽天地,再无飞仙,青天之下,只剩人间!凭着十六个字,你还不明白么?魔功一出,所有神通消散不见,任你金仙下凡还是修罗转世,在天下人间之内,也只是凡人一……”
不等他说完,梁辛又『插』口问道:“是不是还能把别人的修为也一并散去?”
老不死神『色』傲然,点头而笑:“想不到你这娃娃还算有些见识,居然能想到这一重……”
正说着半截,突然从前面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缠头宗的妖魔鬼怪们上至老蝙蝠、下到血河屠子,冷酷如小白脸、虐戾如跨两,精明如琅琊,莽撞如琼环,人人都抱住肚子放声狂笑,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
只有小丫头青墨一个人站在原地,急得直跺脚,一个劲的追问:“笑啥呢,笑啥呢?”
‘穷尽天地、再无飞仙’这八个字,不久前在莲宗寺时,大家刚刚从一人口中听到过,随即联系到不老身后是贾添、冒充魔君的人多半也是贾添座下高手,最后又从老不死的口中得知‘天下人间’施展下的威力,又哪还会猜不到,一直迟迟未能现身的不老宗魔君是哪个!
就连梁辛也守不住刚才唤起的愤怒了,站在一旁笑了起来,同时从须弥樟中『摸』出心魔骨笛扔给青墨……既然气势不保,待会还是要靠这它来催动执念,打出天下人间。
本拟话一出口便惊悸全场,全没想到却换来了一场淋漓大笑,老不死彻底傻眼了,把自己的话从头到尾都滤过了一遍,明明没有破绽,更找不到什么可笑之处……尤其可恨的是,不知谁先领的头,缠头宗的混账们,一个一个,都把双臂缩回袖子,同时右腿蜷起,只剩一条左腿,撑着身体四处『乱』跳,一边跳一边笑!
什么意思?玩啥呢?
老不死又急又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