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暑假开始了,嘉文的寥落使杜沂十分不安,他试着和儿子接近,但,嘉文永远是那样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好像天大的事也无法使他动心。关于嘉文的婚变,杜沂已经从雅真那儿获得了事情的真相。虽然雅真一再地为这件事表示歉意,杜沂却始终不能释然。纪远,杜沂知道这个男孩子,他打了嘉文一枪,又抢走了嘉文的未婚妻,世界上居然有这种事情!而可欣又居然会爱上他!时代变了,到处都是令人费解的事。
随着暑假的来临,杜沂希望可以转变嘉文的心境,他提议合家去日月潭小住。嘉文没有反对,嘉龄也无异议,于是,他们去了。在涵碧楼住了十天,嘉文天天关在旅舍里睡觉,既不览湖光山色,也不划船游泳。嘉龄也终日无情无绪。日子单调而窒闷,十天比十个月还显得漫长。于是,杜沂明白了,他只是一个可怜的父亲,他的爱心无法代替孩子们需要的那份感情。结束了旅行,他们回到台北,比去以前更加消沉。
这种沉闷的空气使杜沂难以忍耐,更让他不安的,是嘉文的茶饭无心。两个月来,他几乎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他不念书,不吃饭,不刮胡子,不洗澡……好像和整个的“生活”都脱了节,消瘦得像个幽灵。父亲的爱心不允许他坐视下去,一个午后,他去拜访了雅真和可欣。
雅真带着一脸的歉意和悲哀迎接他,讷讷地问:
“嘉文好么?”
杜沂摇摇头。
“嘉龄呢?”
杜沂再摇摇头。
“我很抱歉……”雅真不安地说,“孩子们大了,有他们自己的意见,我只觉得自己是老了。”
杜沂注视着雅真,她看来确实憔悴而苍老,但那脸庞神情,仍依稀可以找出少女时代的风韵。他奇怪在这么多年之后,她仍然让他心动。感情,真是件难以解释的东西!振作了一下,他摆脱了那份缠绕着他的思想,问:
“可欣在家吗?”
“在她的房里,和湘怡在一起。”
湘怡,他记得那个名字,仿佛是个安安静静的女孩子。他没说话,可欣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推开纸门,她和湘怡一起走了出来。杜沂望着可欣,本能地吃了一惊,可欣变了,她不再是个生动明丽的女郎。她的眼睛凄凉暗淡,神情庄重凝肃,但,却焕发着一种特殊的美丽。苍白和哀愁没有使她减色,反增加了她的妩媚动人。她一直走到杜沂面前,恭敬而亲切地坐在他的身边,轻声地说:
“您找我吗?杜伯伯?”
“可欣,”杜沂清清嗓子,觉得十分难以开口,“你一定要这样做吗?你和嘉文——难道没有一点点和好的希望?”
“杜伯伯,”可欣垂下眼帘,绞着一条小手帕,“我祝福嘉文,希望他找到一比我更好的妻子。我……我……我很难过,您不知道我多怕伤他的心……”眼泪涌进她的眼眶,她语音哽噎,“我这样做,绝不会比他快乐。”
“那么,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
可欣的眼睛抬了起来,她含泪的眸子直视着杜沂,里面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我可以嫁给他,杜伯伯,假若你们一定要我嫁给他的话,不过,那又有什么用呢?杜伯伯,您曾经尝试过和您不爱的人结合吗?”
“可是,你一直爱着嘉文的,是吗?”
“是的,”可欣哀愁地点着头,“像个姐姐爱她的小弟弟,但你不能和你的小弟弟结婚。如果没有纪远,我会和他结婚,然后长时期地自苦、挣扎、后悔……许许多多的婚姻都是这样的结果。可是,纪远出现了,他使我知道什么叫爱情……”
“好,”杜沂望着可欣,“你决定嫁给纪远了?”
可欣摇头。
“他不要我,他已经走了。”
“走了?走到哪里?”
“预备军官训练。不过,受完训他也不会回台北了,我知道他。爱上他是一件倒霉的事情,注定要受苦,要受折磨,可是,我不知道怎样可以不爱他!”她猛然咬住小手帕,泪如泉涌,遏止不住地哭了出来。站起身,她奔进她的房里,拉上了纸门。
房间内有片刻的沉静,然后,杜沂抬起头来,他接触到雅真湿润的眼睛。
“从有人类开始,”雅真低声地说,“没有人能逃得过感情的烦恼。”闭上眼睛,她叹了口长气,“那个纪远已经走了,我现在比较了解可欣为什么会爱纪远了,那确实是个奇特的孩子。杜沂,她已经够痛苦了,别逼她吧,时间可以改变许多东西,我们何不等待一段时间呢?说不定一切又会变回头呢!”
杜沂苦笑了一下,站起身来,他知道一切都过去了,嘉文不会再获得唐可欣,他在她眼睛里看到了震动灵魂的那种爱情——而这爱情不属于嘉文。转过身子,他落寞地说:
“好吧,让时间去转变一切!我走了,雅真!”
“等一等,杜伯伯!”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来,他有些惊奇地回过头去,屋角处,那个不被人注意的、安安静静的女孩子走了过来,两条长辫子悠闲地垂在胸前。“我跟您一块儿走,我想去看看嘉龄和嘉文。”
“哦?”杜沂有两秒钟的神思恍惚,这个少女身上有着什么特殊的东西?那样宁静安详,与世无争。他奇怪自己怎么从来没有注意过嘉文那年轻的一群中,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女孩子。“当然,好的,好的。”他一迭连声地说,“我们走吧!”
和雅真说了再见
,杜沂和湘怡走出了唐家的大门。杜家和唐家距离得并不太远,杜沂提议散步走了去。黄昏的风柔和地吹拂着,落日在巷子的尽头沉落,彩色斑斓的云层飘浮变幻,几只晚归的鸽子在天际翻飞,找寻它们的归巢。杜沂凝视着身边那纤小的少女,一件无袖的白衬衫,一条蓝布的裙子,简单的衣着衬托着一张轻灵秀气的脸庞。
“你住在哪儿?”他问。
“厦门街。”
“和父母在一起?”
“不,父母在大陆没出来,我跟哥哥嫂嫂住。”
“哦?”杜沂望望那洗败了的衣服领口,那哥哥和嫂嫂一定相当疏忽,“我记得你,”他说,“你常和嘉文他们一块儿玩的,是吗?”
“我和可欣是同学,”她抬起眼睛来,很快地扫了杜沂一眼,“很久没有看到嘉文了,他好吗?”
杜沂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想起来了。嘉文受伤的时候,有个女孩子常在他床边一坐数小时,默默地不大说话,也不引人注意,那就是湘怡。他心情猛地振作了,有种模糊的预感使他兴奋,他摇摇头,深思地说:
“不,他的心情很坏,或者,年轻的朋友们常来走走,会让他振作一些。”
湘怡再望了杜沂一眼,她的眼光智慧而含蓄,带着点探索的意味。杜沂坦白地回望着她,“喜爱”和“鼓励”都明显地写在他的眼睛里。湘怡不再说话,垂下了头,她凝视着地下落日的影子,一层薄薄的红晕在她面颊上散布开来。
到了杜沂家里,嘉龄已经出去了,嘉文躲在他的房间里蒙头大睡。杜沂直接走到嘉文门口,敲了敲门,说:
“嘉文,有朋友来看你。”
“谁?”嘉文在屋里闷闷地问。
杜沂推开了房门,示意湘怡进去。湘怡有些不安,犹疑地站在房门口,杜沂鼓励地说:
“进去吧,你们年轻人谈谈,我去叫阿珠给你们调两杯柠檬水来!再有,你今晚就留在我们这儿吃晚饭吧!”
湘怡迟疑地跨进了屋里,房门在她身后合拢了。她局促地对室内望去,一间凌乱不堪的屋子,一个潦倒不堪的男人。嘉文正从床上坐起来,惊讶而狼狈地望着湘怡,因为天气太热,他赤裸着上半身,连汗衫都没有穿。他慌乱地翻着被褥,找寻他的衣服,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湘怡不声不响地走了过去,从地板上拾起一件衬衫,递到他的面前,轻声地说:
“你是在找这个吗?”
嘉文接过了衣服,惶惑地望着湘怡,后者的面颊上漾着红晕,清澈的眼睛柔情似水,用一副充满了关怀、怜悯和深情的神色注视着他。他觉得一阵激荡,又一阵凄楚。凡陷在痛苦中的人,都渴望被了解和同情,他也是这样。而当了解和同情来临的时候,却又往往备感伤怀。他的喉咙哽塞了。
“你从她那儿来的,是吗?”他问。
“是的。”她答,把她的手温暖地压在他的肩膀上,“那一切都让它过去吧,不管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人总得好好地活着,是不?”
“活着——为什么呢?”嘉文无助地问。
“为许许多多东西,或者,就为了生命的本身,人必须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何况,还有那么多令人可喜的事情呢!约翰·克尔的《茶与同情》,格蕾丝·凯利的《后窗》,最近全是好电影!天气又那么晴朗——蜷伏?在床上才是浪费生命呢!”
嘉文用一对怀疑而困惑的眼睛望着她。
“或者”湘怡红着脸说,“你愿意请我看一场电影?”
“你——有兴趣?”嘉文犹疑地问。
“怎么会没有?”
“那么——”嘉文顿了顿,“晚上去?”
湘怡凝视着他,眼睛里流转着朦胧的醉意,轻轻地点了点头,脸红得更加厉害了。
窗外的落日已经隐没,暮色正逐渐地扩散开来。或者,这将是个美丽的仲夏之夜那些黑夜的小精灵,会在夜色里散布下无数的梦。
人生总会发生许许多多的变故,每个人的一生,写下来都是厚厚的一本书。不管有多少故事在不断演变,不管有多少事情在不断发生,时间总是那样自顾自地流过去。日升月沉,花开花落,一转眼间,又是圣诞红怒放的季节了。
可欣抱着一大沓书,和湘怡并肩走出了校门,沿着和平东路,她们缓缓地向前走着,风很大,她们围着围巾,仍然感到寒意。
“可欣——”湘怡先开了口,带着几分不安,“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可欣问,把围巾拉紧了一些,寒风下,她看来有些弱不胜衣。
“可欣,”湘怡咬了咬嘴唇,“这半年多以来,纪远没有一封信给你,也没有一点消息给你,你对他难道还没死心?我想,他可能永远不会再露面了!”
“不错,”可欣点点头,“我也这么想。”
“那么,你还等待些什么呢?”
“我根本没有等待。”
“这话怎么讲?我不懂。”
“纪远的躲避,早在我意料之中,”可欣淡淡地说,好像并不关怀,“我也丝毫不存着和他结合的念头,那一段故事已经过去了,我把它藏在心里,知道自己爱过,也被爱过,就够了。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学会如何处理自己了,除了按部就班地过日子以外,我不对任何事情抱希望。没有希望,也就可以避免失望。”
“既然你对纪远已经不抱希望,”湘怡谨慎地说,注
视着可欣,“你和嘉文有没有破镜重圆的可能性呢?”
可欣怔了怔。
“你是什么意思?湘怡?”
“我就是问你,你对嘉文还有没有些微的爱情?假如嘉文——仍愿意和你重归旧好,你愿不愿意再考虑和嘉文的婚事?你知道……”
“湘怡!”可欣打断了她,“你和嘉文之间不是已经很好了吗?”
“我们——是很不错,”湘怡顿了顿,“不过,我还是要问你,你对嘉文一点爱情都没有了吗?”
“湘怡!”可欣长叹了一声,“我告诉你我心里的话吧,对嘉文,我当然有一份感情,十几年青梅竹马的友谊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抹杀的。不过,自从发生纪远的事件以后,我已经认清没有和他结合的可能性了。不管我和纪远能不能团聚,我都绝不考虑和嘉文重合。你懂了吗,湘怡?婚姻是终身的事情,我不能欺骗他,也不能欺骗我自己。而且,我对纪远——”她又长叹了一声,幽幽地说,“始终未能忘情。”
湘怡深深地注视着可欣,沉默了一段短短的时间,然后,湘怡轻声地说:
“那么,可欣,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
“我和嘉文——预备在圣诞节订婚了。”
可欣很快地抬起头来,望着她的朋友。接着,她热情地握住了湘怡的手,亲切而恳挚地说:
“我猜到可能有这一天,恭喜你,湘怡。我不能希望有比这个更好的结局了。”
湘怡苦笑了一下,神情中有些萧索和落寞。低着头,她默默无语地走了很长的一段,才用低低的声音,像叙说一个梦似的说:
“我爱他已经很久很久了。可欣,那时他是你的未婚夫,我只能把这份感情放在心里。”
“是吗?”可欣十分惊奇,“我居然没有看出来!”
“从你第一次把他介绍给我的时候开始。”湘怡继续说,“我参加你们每一个聚会,只因为有他!我从不敢希望有一天能得到他,我只要能看看他,听听他的声音,也就满足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和他订婚。”
“湘怡!”可欣低喊着,“这一切真有些奇妙,不是吗?或者,他生来就该属于你的,注定了要属于你的!湘怡,我很高兴,真的!”她的眼眶湿润了,“他是那样一个天真的一孩子,你会给他快乐的,你比我更适合于他!”她激动地摇着湘怡的手,“祝福你们!湘怡!但愿我能够参加订婚礼!”
“你要听我说吗,可欣?”湘怡忧郁地问。
“怎么?”
“我不希望你参加订婚礼,也不希望你参加婚礼,请你原谅我的自私,可欣,我请求你不再和他见面!行吗?”
“怎么——”可欣抗议地喊。
“他没有忘记你,可欣。”湘怡静静地说,“他爱着的还是你,这就是我的悲哀。”
“怎么!”
“是真的,可欣。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只是谈你,谈你们的童年,谈你们的细微琐事,谈得伤心了就哭……我答应和他订婚,完全是一种冒险,我希望日子久了,他可以慢慢地把你忘记。所以,可欣,假若你已经决心放弃他了,你就避开他吧!”
可欣困惑地望着湘怡。
“我还是不了解,”她闷闷地说,“他既然向你求婚,当然是爱上了你……”
“可欣,”湘怡微笑地打断了她,“嘉文的个性你还不了解吗?他就是那样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他并不是爱上了我,而是……一种需要。你懂了吗?我不是他的爱人,是他的一块浮木!”
“浮木?”
“是的,仅仅是块浮木。他现在像个溺水的人,必须抓住一样东西来支持他,否则他会沉下去。我就是他抓住的东西——一块浮木!”
“湘怡,”可欣愣了一会儿,“你决心嫁他了?”
“我决心!”湘怡说,“我爱他,我要帮助他,帮助他长大,帮助他独立,帮助他找回他自己。我不顾一切后果——虽然,这种婚姻的基础并不稳固,很可能会变成悲剧,但我顾不了,我爱他!”
可欣揽住了湘怡,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你们会幸福的,”她保证似的说,“他会爱上你,总有一天会爱上你。你们一定会幸福的,我料定会幸福!你是他所需要的那种典型。湘怡,我向你保证,我一定避开,不再和他见面。但是,你们结婚以后,你不可以冷淡了我,你一定要常常来看我,和我联络,告诉我你们的一切情形,好吗?”
“当然,可欣。”
她们站在街边上,这已经是该分手的地方了。两人默默地对视着,彼此都还有满心的话讲不出口,好一会儿,两人就这样站在那儿,最后,还是可欣先开口:
“你家里已没有问题了吗?”
“还需要一番革命。”湘怡微笑着说,“不过,我想,补偿我哥哥一些钱,也就差不多了。”
可欣点了点头。
“那么——再祝福你一次,湘怡,再见了。”
“再见。”湘怡轻轻地说。
可欣转过身子,刚刚准备离去,湘怡又叫住了她:
“可欣!”
可欣站住了,询问地回过头来。
“我也祝福你!”湘怡说,深深地望着她,“愿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欣笑了,摆了摆手,向家中的方向走去。笑容没有在她脸上停留太久——因为,眼泪早已夺眶欲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