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细莲急得老泪纵横,一把拉住她的手,问:“他李婶子,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家莫长彩只有这一个娃,托付给我,这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向她交代!”李婶婶安慰说:“别急别急,问你家小颜把生死随搁哪了就行了。”“可是她现在昏迷不醒,怎么问?”李婶婶叹口气,说:“那就只有等,等她醒过来问她。再就看老天爷可不可怜她,别再下雨,等扶夷江水一退,就可以送到乡里去了。”
一时间,莫家村里传得沸沸扬扬,说朱颜之所以伤口恶化,甚至于会挨这一木棍,都是因为失去了生死随的庇佑。大人纷纷检查自家小孩的生死随在不在,并且再三叮嘱威胁别弄丢了,否则要打屁股。
当天晚上,王细莲又一次检查过朱颜的伤口,用草药水消毒之后,吹灭灯掩上门。她前脚才刚出去,朱颜床边的木窗就吱呀响了下,开了一半,一个人影一闪而进,跳到朱颜的床上。
就着窗外天边划过的一道闪电,他仔细查看朱颜因发烧变得通红的脸,过了半晌,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什么东西戴到她脖子上,又从自己带来的一个布袋里,拿出几个瓶瓶罐罐,从里面取出或液体或粉末状的东西,小心翼翼涂抹在朱颜的伤口上。做完这些,他又顺着原路跳窗出去,披上放在墙角的雨布,在雨中疾行而去。
王细莲听着外面又是电闪雷鸣了一整晚,心里想着扶夷江的水位又不知道会涨多少,惆怅得一夜没睡好。天还没全亮,她记挂着朱颜的伤,披衣掌灯过来查看。灯光下的朱颜发出均匀的呼吸,脸色淡红,她探手一试,烧竟然已经退了,再一看伤口边缘的灌脓处竟全烂掉了,脓水流了出来,原本的红肿倒消退了。王细莲一时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差点要去敲响两个儿子的房门,宣布这个好消息。她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双手合十感谢观音菩萨的保佑。
又过了几天,朱颜的伤就好得差不多了。王细莲问她,生死随怎么突然又出现在她脖子上,她支吾半天搪塞了过去,心里清楚一定是莫小岩趁姥姥不注意来找过她了。等能下床走路了,莫叶子来邀她一起去对面水库边上放牛玩。
放牛是件很好玩的事,尤其是一群人一起去放牛。吃过午饭之后,等太阳不那么晒人了,把牛从牛栏里放出来,赶到有草的地方,任由他们自由活动,只要偶尔瞥一眼,留神它们别去别人家地里打牙祭,牧童就可以放心玩游戏了。有时候玩*摸瞎,有时候玩跑洞,有时候玩木头人。
若是碰上正是地里长东西的季节,萝卜,花生,豆子,凉薯,甘蔗,变着花样吃。吃得他们回去连晚饭都不想吃。茶树开花的季节,他们可以在山上吃茶花糖,就是茶花花蕊里的液体,很甜,也很香,有时候甚至还能将随身带来的小玻璃瓶装满,第二天拿到学校去上课偷着吃。冬天,满山茶树的嫩叶子会被冻得卷成厚厚的一片,吃起来又爽口又甘甜,他们来放牛的时候会背个竹篓,等赶牛归家的时候,竹篓也装得满满的了。最美的莫过于春末夏初,山上的野果子集体成熟那会儿,野梨子,野李子,野猕猴桃-----吃得人一进山就忘了东南西北,什么牛啊马啊,跑了几个山头跑到别人地里吃稻禾去了都不管,不过回家自然少不了一顿打。
可是,现在已经是秋末,能吃的都已经收进仓了,地里啥吃的都刨不出来,冬天还没到,山上也没什么可吃的。不过,没吃的也没关系,他们兴致盎然地商议之后,一致同意玩*摸瞎。摸瞎,顾名思义就是首先固定一个范围,由其中一个人闭上眼睛扮作瞎子,其余的人在她闭上眼睛之后在事先固定好的范围内找个自认为最安全的地方站好,然后让这个瞎子来摸,最先被摸到的人就得在下一轮游戏中扮成瞎子。
朱颜见莫小岩一个人远远地坐在高高的田埂上看他们,就喊他:“莫小岩,过来一起玩吗?”莫小岩本来无聊得挥着手中的牛鞭,在看他们如何划拳选出第一个人扮作瞎子。这会装作没听见朱颜的话,扭过头去,专心致志地研究他们家那两头黄牛在田里怎样吃草。莫天气得大哼一声,说:“谁稀罕呀,不来就不来呗,让他和他家的两头黄牛一块玩去。小颜,咱别理他。”朱颜见他仰面躺下若无其事地在那吹口哨,不清楚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不过比朱颜大了两三岁,朱颜却总觉得自己和他像是隔了好几代,他的逻辑他的笑怒,朱颜永远摸不着北。她永远都猜不透他到底是高兴还是难过,是喜欢还是讨厌。
游戏开始,莫土豆运气最背,不管他躲哪里,不管谁是瞎子,他总是能被轻易地第一个摸到。在第五次被最先摸到之后,他生气耍赖了,摊手往草地上一躺,眼睛一闭,说:“不玩了不玩了,你们都是故意的。每次都先来摸我!”莫平安捡起地上一根枯树枝扔到他身上,说:“哪有你这样的人,被摸到了就说不玩了。赶紧老老实实给我起来扮瞎子!”莫天也说:“谁让你老是在那刺溜刺溜吸你的鼻子,除非是聋子,否则瞎子是肯定听得出来你站在哪里的啦。”莫土豆还不服气,嘴硬道:“我说不来就是不来了。我累了,想睡觉。你们另外找个地方玩去,别吵着我。”
莫天和莫平安对望一眼,几步跑过去,默契地一人抬起一只手一只脚,在半空中晃悠了几圈,作势要把他扔到底下水田里。莫土豆吓得赶紧求饶,旁边的小孩都被他怪异的求饶声逗得开心地哄笑起来,整个山坡上回荡地都是他们无忧无虑的笑声,就连天上的云彩也被他们的快乐感染,一大片一大片晕染得明朗无比。
游戏在莫土豆的心不甘情不愿中继续,朱颜的伤刚好,疯玩了一阵后觉得身体吃不消,额上直冒冷汗,就坐在旁边看他们玩。一直到天黑,大家才嘻嘻哈哈意犹未尽地赶着牛回家。朱颜和莫叶子走在前面,帮她赶着她家的三头大水牛。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惊呼声,朱颜回头看,莫小岩赶着他家那两头雄赳赳气昂昂的黄牛,横冲直撞追上来了。
牛群被冲散了,哞哞叫着一个劲的乱跑乱窜。莫土豆家正在十月怀胎的牛妈妈一脚踩空,跌到了底下田里,摔个四脚朝天。莫土豆心疼地一边跑下去看牛,一边骂:“死莫小岩,我家的牛要是小产了,你就给我生个牛崽崽出来赔我!”莫小岩像是没有听到旁边人的咒骂声似地,赶着他家的牛径直朝前走。
朱颜见上次拿牛角把她撞翻到荆棘丛里的黄牛又气势汹汹地朝她走过来,以为莫小岩肯定又要指使他家的牛来斗她,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躲又没地方躲,犹犹豫豫着就要闭上眼睛跳到底下田里去避难。原本走在牛后面的莫小岩却几步赶上来,朱颜只觉得身子一轻,睁眼一看,自己已经被莫小岩抱到了他家的牛背上。
旁边的小孩见了,都愣了愣,然后突然哄笑起来,有人叫着莫桃的名字说:“莫桃,你小丈夫怎么不让你去坐他家的牛背啊?”莫桃翻个白眼,没好气地说:“他们家的牛和他一样,脏死了,我才不稀罕坐呢。”朱颜在牛背上窘得不知如何是好,想下来又下不来,急道:“莫小岩,让我下来。我坐不稳,怕。”莫小岩在前面牵住牛绳,坏笑着回头说:“抱紧牛脖子,别动。”田埂上有道水沟,黄牛四蹄一跃,敏捷地跳了过去。朱颜差点被震下来,吓得乖乖住了口,听话地抱紧牛脖子。她回头看,见大家都在对她做鬼脸,羞得脸都红了。
走到村口,莫小岩抱她下来,赶着牛一声不吭走了。莫叶子见他走远,凑过来问朱颜:“哎,小颜,这个莫小岩怎么会突然对你这么好?”朱颜也一头雾水没搞清楚状况,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他可宝贝他们家的牛了,平常谁家的牛要是和他家的牛打架,他跑几个山头都会跑过去帮忙的。今天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会让你坐他家牛背上!”莫叶子说着跑到另一边赶牛去了。
朱颜见过他曾半夜起来给牛喂草料,知道牛在他心里的分量。看着莫小岩快消失在竹林里的背影,她也百思不得其解。只当他是哪根神经又搭错了,反正他那个人总是怪怪的。
过了几天,王细莲去镇上赶集回来买了二十只鸭仔,朱颜每天放学后便多了一项工作-----放鸭。加上周九林家的三十只,她每天得赶着五十只鸭仔到后山坳里一个长满绿萍的水塘里,坐在塘堤上看鸭子在水塘里觅食,然后在天黑之前再一只不剩地赶回家。
和朱颜一起看鸭子的还有一个叫肖苏石的男孩,他之前跟着在外面打工的父母在那边一个学校读书,之所以会回莫家村,据说是因为经常被学校的同学欺负。朱颜之前就认识他,但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因为肖苏石性格非常孤僻,平常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和朱颜一起放了大半个月鸭子之后,渐渐熟了,才愿意和她交谈。
“小石头,你既然可以在那边上学,为什么会愿意回这个没有爸爸妈妈的地方呢?”有一天,朱颜问正在折芦苇织草衣的肖苏石。天气渐渐转凉,有时候一阵山风挨着水面吹来,坐在塘堤上凉飕飕的。
“我不喜欢他们。”他头也没抬,把织了一半的草衣往身上套。
“他们是谁?”
“同学,老师。我通通都不喜欢。”他抬头看了一眼朱颜,眼皮又迅速地垂了下去,朱颜还没问他为什么,他竟然又主动开了口,“他们打我,用脚踢我,踢烂了鞋子,老师还要我赔他们的皮鞋。”
“啊?怎么会这样?”朱颜几乎是过了足足一分钟才发出了一声惊呼,她实在是太震惊了。她一直以为只要能在父母身边,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没想到,肖苏石过得却是这种生活。
其实,卑微的爱是没有保护力的,这同弱国无外交是一样的道理。
“他们天天追着我,喊我乡巴佬,他们笑话我说话的口音,我穿的衣服他们说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有一次,我妈妈给我买了件新衣服,我很高兴,我以为那天去上学,一定不会再有人嘲笑我,没想到他们又说我那件衣服是偷来的,他们还说我们全家人都是小偷,偷他们城里人的地方住,偷他们城里人的米饭吃。”肖苏石似乎一开始说就再也停不下来,甚至因为激动,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凸了出来,说到后来,他已经有点语无伦次,手也在发抖,“还有尿,他们的尿,书包有蛇,像真的一样-----”
他已经不是在单纯地叙述一段过去,而是费力地反刍屈辱,那些不堪的过往噎得他喉咙发梗。
“小石头,你没事吧?你快别再说了!他们不好,我们不理他们就是了!”朱颜被他的样子吓到了,赶紧推推似灵魂出了窍只剩下嘴在一开一合的肖苏石。
“啊?我说什么了?”肖苏石收回像是注视着另一个国度的眼神后,竟然一脸茫然地反问朱颜,不等愕然的朱颜回答,起身拿着长竹竿一声不吭地赶鸭子去了。
之后好几天,肖苏石都不再和朱颜说话,甚至都不再把鸭子和她赶到一口水塘里去,而是单独赶到附近的水田里。朱颜问他,他说,水塘里鸭子太多了,他怕他们家的鸭子吃不饱。朱颜知道他一直很宝贝他们家那三十只鸭子,她甚至好几次看到他一脸温柔地在对鸭子说话,等她走近了,他又马上闭了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眼看着鸭子在他们的精心放养下,一天天长大了,再过半个月,就可以在赶集的时候卖了钱换回其它急需品了,在这个时候,莫家村却出现了一件怪事。
那天下午,朱颜像往常一样,去关鸭的草房里放鸭子,一数发现少了两只,她以为自己眼花了,马上又数了一遍,还是只有四十八只。朱颜吓了一大跳,她清楚地记得昨天天黑之前赶鸭子回来前她数了好几遍,进了鸭房她又数过一遍,都是一只不少整整五十只。那么怎么会一夜之间突然少了两只鸭子呢?
她马上去告诉了王细莲,因为少掉的两只鸭子偏偏是周九林家的,她家的鸭子通通在屁股上剪掉了一撮毛。王细莲先拿起剪刀剪了自己两只最大的鸭子屁股上的毛,然后带着朱颜在村前村后的水田里找。经过肖苏石家时,朱颜看到他坐在鸭房前,肩膀一耸一耸地哭泣。
她走过去,听到他抽噎着抱着两只死鸭子说话:“没有一个人喜欢我,他们都欺负我,你们也欺负我,我对你们这么好,你们却要死,我好可怜-----”
他悲戚的语调几乎要让朱颜的眼泪也落下来,她在他身边蹲下,轻轻地说:“小石头,你不要难过了。我家的鸭子也有两只不见了,说不定也是死了。我和你一样可怜。”
“真的吗?怎么会这样?我听隔壁王阿婆说,她家的鸭子昨天晚上也死了两只。”肖苏石擦擦眼泪,奇怪地看着同样不明所以的朱颜。
事实上,不仅仅是他们三家,整个莫家村几乎所有养了鸭子的人家都死了两只鸭子,而且和朱颜家一样,鸭子的尸体最后都在鸭房的角落里找到了。可是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从那天之后的每个夜晚,每个人家里都会死掉两只鸭子。一时间村里众说纷纭,有人猜是黄鼠狼作怪,可是黄鼠狼为什么又只咬死鸭子而不拖走吃掉,而且鸭子身上都没有利齿撕咬过的痕迹。有人说是恶鬼缠上莫家村了,先是鸭,接着就该是人了。莫家村顿时被一股恐怖阴云笼罩,一入夜,家家门窗紧闭,即使听到外面有声响,也没有谁敢开门看看,只当是把鸭子孝敬给了鬼爷爷,破财消灾,买个心安。
“我觉得咱们莫家村应该请几个和尚法师来跳跳大神,驱驱邪,让那些跑出来作怪的恶鬼收敛一点,钱嘛,我来出。”这样几天后,金章新对聚在一起神神秘秘讨论这件事的几个人说。他家的羊被莫小岩趁乱捉了好几只去做成了烤全羊,他还以为是莫建业的鬼魂真的缠上自己了。
“我可不相信这件事是鬼做的。”莫长乐吧嗒吧嗒吸着旱烟,吐几个烟圈,见众人都期待地看着他有何高见,便接着说,“不用想也知道这事是人做的,至于他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我现在也还没想明白。不过,应该是有人要报复这些养鸭子的人,你们想想,村里没有养鸭子的人家里出了什么怪事没有?”
“对啊,有道理。”众人想了想,好像确实如此,都异口同声地赞同起莫村长的话。金章新怕自己猥亵朱颜的事暴露,有苦说不出,也只得傻笑着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