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木楚百般不安,局促地将手垂在身侧,依旧是低着头。他眼中只能看见坐着众人的双腿和鞋。正中坐着一男一女,左右各坐着二人,一侧一双男鞋一双女鞋,自然是赵氏夫妇;另一侧是两双绣花小鞋儿,长裙曳地,多半是赵氏姊妹。三年不见,他已对赵家的人记忆甚淡了。
“木楚,你不必害怕,我今日叫你来,是因你三年约满,可以恢复自由之身了。这个红包你拿去。”
随即便有丫鬟端着一只盘子,轻巧地走近舒木楚。舒木楚忙抬起头,摇手道:“不用了,三年的工钱在除夕已经结算清楚,庄主不必额外再给赏钱了。”
祖涔骅微笑道:“这是新年红包,讨个吉利而已,收下吧。”
舒木楚推辞不得,只能谢过收下。这时他才有空看清赵家四人。赵氏夫妇样貌与三年前一般无异,但赵家两个小姑娘却已长成了大姑娘,赵蓓子依然是扬着下巴,略带任性之色,只是身段比三年前丰盈许多,她完全不正眼着舒木楚。赵青柠则出落得十分水灵,不但个子高挑许多,而且肌肤如雪,眉目如画,江南女子的灵秀之气均在她身上聚集。舒木楚只是斜眼一瞥,并未再加注视。便即弓身告退。
“等一等。”赵韫忽然唤了一声,令舒木楚怔了一怔,直起身子微带诧异看着他,问道:“赵老爷有何吩咐?”
赵韫道:“你这孩子可曾去过苗疆?”这话问得十分突兀,令舒木楚为之愕然。他想了片刻,答道:“在我记忆之中,从来未曾去过苗疆。”
赵韫又凝视他一会,摇摇头说:“真是有点像,不过多半不是。”
祖涔骅问道:“像谁?”
赵韫道:“姐夫多半不会认识。二十多年前,苗疆有一户姓舒的武林人氏,在江湖中并不太走动,但在苗疆一带因是武人,家境又富庶,所以小有名气。我少年之时,曾与那舒家庄主有一面之缘,前年看这孩子便觉有几分面熟,回去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原来这孩子长得有几分像那舒庄主。”
祖涔骅恍然地“哦”了一声,朝舒木楚看了几眼,说道:“妹夫说的那位舒庄主我不认识,但木楚也恰好姓舒,难道只是巧合?”
这一番对话听得舒木楚心头热血上涌,立时想起当年在洗心阁上所翻到的那本册子,曾记录着“苗疆梅林巷舒家”这几个字。他激动地盯着赵韫:“赵老爷所言可当真?苗疆当真有一户姓舒的人家?苗疆可是有个叫梅林巷的地方?”
赵韫微讶道:“梅林巷?那是什么地方?我在苗疆几十年,并未听说过这一处地方,但那户姓舒的人家倒是在偶然间见过,而且舒家在苗疆也薄有声名。”他转头向赵夫人问:“你可曾听说苗疆有个梅林巷?”
赵夫人微笑道:“我并非土生土长的苗疆人,自然更是不知,舒家的名声也未有耳闻。人有相似,同姓怕也是偶然。”
赵韫摇头:“这孩子真是很像当年那位舒庄主。我见到那位舒庄主时,他尚年少,便和现今这孩子年龄相近,真是很像。”
舒木楚虽有几分失望,但更多的是欣喜,他愈发确定那记载与他身世有关,而赵韫所说的舒庄主,多半是他的亲人,甚至是他的父亲。一时间他又惊又喜,全身发热,有些微颤抖。
祖涔骅似是看出他心事,询问道:“木楚,你与那姓舒的可有关系?为何会提及梅林巷?那又是什么地方?”
舒木楚定了定神,近年来他与祖涔骅相处日甚,觉得他外表虽冷,内心却是个仁善长者,想要将所有一切合盘托出,但念及恭伯吩咐,终于有所保留:“我有个亲戚,住在苗疆梅林巷,失散二十年,听赵老爷所述,似正是我那位亲戚。”
祖涔骅“哦”了一声表示明白,但他神色看上去一如即往,也看不出是信是疑。祖夫人一直未曾开口,此时轻声道:“既是如此巧合,说不定那舒庄主便真是你家亲戚也未定,不如你去苗疆瞧瞧。”她声音颇与年龄不符,清柔婉转,澄澈地不似受过岁月磨砺。
赵韫却摇头叹道:“听说那舒家早在十多年前失踪,至于究竟为何,却也不知。我与他相交不深,此事未曾详加打听,但近二十年来,再未闻舒家之事。”
舒木楚如同被一盆凉水自头浇到脚,原本是兴奋激动,自以为身世已有着落,可转瞬却知线索已断,一时全身由热变冷,手足亦是冰凉。他呆呆站在当地,以至于赵氏夫妇和祖氏夫妇说了几句话都未曾听见。
祖涔骅道:“木楚,你莫太担忧,失踪说不定只是搬迁,你去苗疆详加打听,瞧那户姓舒的人家搬去了何方,再慢慢查找便是。妹夫,你地面人头都熟,不如带木楚回苗疆,帮他打探一番。”后一句却是对赵韫说的。
舒木楚定了定神,努力维持常态,躬身道:“谢过庄主,赵老爷,我自己去寻便是,不敢劳烦赵老爷了。我在路柳山庄这许多年,已然承蒙庄主份外关照,如今一旦辞去,不能再侍奉庄主左右,不免心有余憾,还望庄主见谅。”
祖涔骅出乎意料地起身走上前,扶起舒木楚,道:“你本不是我家仆人,这三年来已是委屈了你,如何还谈得上见谅二字?以你的资质和努力,将来无论学文或习武,都必有所成,待在祖家做小厮才真是委屈了你。如今你要去寻找亲戚,我却无可协助之处,唯有资助些盘缠路费,你一路不致拮据。”说罢命人取些银两来。
舒木楚忙摇手推辞,祖涔骅却一意坚持。不多时有人端了碎银和几张银票来,祖涔骅放在舒木楚手中,祖夫人也从旁劝说,令舒木楚大急。他不停摇头拒却,却挣不开祖涔骅双手,终于还是收下。
回到听风榭,舒木楚将白日之事告诉尉迟恭和筱雪。尉迟恭尚无甚反应,尉迟筱雪却大为激动,不停追问细节,舒木楚一一细答。
尉迟恭待他们说完,才缓缓道:“你是决定要去苗疆寻查你身世?”
“自然。”舒木楚毫不犹豫地答。
“听赵老爷之言,去了苗疆只怕并无结果。”
“那也必然要去。”
“既已决定,那就去罢。打算何日动身?”
“越早越好。”舒木楚脱口而出。随即想到未免太显性急,微有不安地看看尉迟恭,见他并无反对之意,遂道:“我对自己七岁前记忆一直苦苦思索,却总也想不起来,枉活二十年,连亲生父母都不知是谁,是以急于……”
尉迟恭打断他道:“此乃人之常情,理应如此。你还需要什么,我替你打点。”
舒木楚忙摇头道:“不需要了。”
尉迟筱雪一跃而起,说道:“我要跟着木楚哥哥去。”
尉迟恭瞧着她摇头叹道:“真是女生外向,更何况你还非我所生,去罢去罢。你与你这傻哥哥从不分离,想必也留你不住。”
尉迟筱雪脸上泛红,撒娇道:“师父!人家只是跟木楚哥哥去查他身世,又不是一去不回了。苗疆离此亦不远,最多几个月半年便能回转了。再说人家在路柳山庄闷了这许多年,都快要变傻了,你可不想你徒弟变傻吧?”
“死丫头,诸多借口。”
不日,舒木楚和尉迟筱雪便即动身去苗疆。他们自幼流浪惯了,此去苗疆,对他们而言亦算不得远行。二人均是年少不知烦忧,舒木楚虽略有心事,但有尉迟筱雪陪在身侧,她性格活泼好事,好动多嘴,倒也让舒木楚渐渐冲淡心事。
这日已近苗疆地界,二人在大路旁一个茶棚坐下歇息,舒木楚正咬了一口包子,却见邻桌一男一女吵将起来,那女的拍案而起,将桌上热茶拍得腾地跳起,茶水四溅,弄得舒木楚湿了半身。冬日里热茶浸入衣服,虽然已不烫,但转瞬便冷了。舒木楚倒还不觉怎地,尉迟筱雪却按捺不住,起身骂道:“喂,那婆娘,你和你家汉子吵架也不用牵连旁人,怎么弄湿我大哥的衣服!这大冷天的,不是故意寻人开心么?”
那女子转身面向他们,双手叉腰,瞪视着尉迟筱雪道:“老娘喜欢弄湿他衣服便又怎地?谁叫他坐得离老娘这般近。”那女子一身青衫劲装,一张素净的脸,眉淡肤白,虽然已非年轻,却还颇有几分姿色。只是说话却十分蛮横无理,令人恼火。
接着那男子竟然也道:“说是就是,巫华池喜欢弄湿谁的衣服便弄湿谁的衣服,大不了赔你几文钱买件新袄去。”说罢摸出几分碎银掷在舒木楚面前桌上,那银子掷下无声,也不弹跳,竟是没入桌面,存心是在难为舒木楚。舒木楚虽一向持重,也不禁皱眉,暗想:“这件事原是他们无理,其实只认个错也便罢了。可是他们非但不认错,还如此乖张,莫非仗着有几分武功存心寻衅欺人?”
尉迟筱雪见此,更不打话,在桌面一拍,那碎银立时跳起,她纤手一挥间,已将碎银全收入掌心。接着手掌合拢,再摊开掌心,微一冷笑。她掌心银子已被揉成一团,完全变形。
那一男一女登时怔住。
尉迟筱雪得理更不饶人,见了对方惊讶神情,也不正眼瞧他们,径自道:“这银子原是我们该收的,我就收下了。只是你们有错在先,还理直气壮毫不认错,却是不行。今日你们若不道歉……哼!”
“道你个屁的歉!”那女子显然性子甚急,居然与尉迟筱雪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三句不相投,手一挥便是一串暗器激射而来。尉迟筱雪不知是何暗器,而且首次临敌,不由有几分心慌,但平日毕竟练惯,拔剑一挥,划出半弧,将那串微闪寒光的暗器劈为两半。接着横过剑身回荡,上下翻飞,将劈成两半的暗器又用剑背拍得倒飞回去。那女子似无她这般接暗器的功夫,腾身跃起,暗器均从她脚下而过。但那茶棚矮小,怎经得她如此跳跃,棚子顶上给她顶出一个大洞,草料泥灰簌簌下落,弄得那女子一身一脸均是泥灰。她这一下闪避得显然狼狈,与尉迟筱雪相较起来竟是落了下风。
而尉迟筱雪与舒木楚见棚顶落灰,均及时跃出茶棚,衣衫上未沾灰尘。那男子却在茶棚下不闪不避,伸出双手似欲接住那女子。那女子并不领情,下坠时脚尖在他肩上一点,斜跃开去,落下后一边拍打身上灰土一边骂道:“谁要你假惺惺装好人,若不你惹老娘生气,老娘如何会给一个后生小辈欺侮?”那男子颇为尴尬,也不再与她拌嘴,上前作势想要替她拈掉肩背上所沾枯草,却被那女子一手推开,并怒气冲冲地道:“滚开滚开,你的脏手别碰我!”那男子有些无所适从,挠了挠耳朵,一脸茫然。
舒木楚和尉迟筱雪正自看得有几分好笑之时,却见那茶棚顶摇摇欲坠,竟似要全塌下来。舒木楚吃了一惊,叫道:“小心!棚顶要塌!”冲上去一把拉住那男子往外一拽。那女子反应也甚机敏,闪身跳出茶棚。那茶棚顶就在他们离开的一瞬轰然塌下,只听得茶老板在茶寮内叫苦不迭,哭着说自己损失惨重。
四人站在空地上面面相觑,尴尬之余又有几分好笑。原本不为什么大事便起争吵,结果弄得茶棚倒塌,倒害了茶老板。那老板每日摆些清茶淡水,包子糕点维生,所得微薄,今日撞上他们四个煞星,又是身怀武功之人,自不敢向他们索赔,只是哭丧着脸自茶寮内钻出,看着倒塌的茶棚掉眼泪。
舒木楚颇为过意不去,摸出一锭银子,上前递给老板,说道:“真是不好意思,权当赔偿,请勿见怪。”那老板有些惊恐地瑟缩着,不敢伸手去接。舒木楚将银锭放入他手中,微笑转身。那老板叫道:“不用这么多的,值不了几个钱。”舒木楚摇手道:“算了,你在路边摆摊,方便路人,只赚些微薄之利,我们怎能害你吃亏?你将茶寮修葺得好些吧,免得再被人撞穿顶棚。”说罢忍不住发笑。
那一男一女见舒木楚替他们赔偿了茶水钱,不由得赧然。那男子讷讷道:“这事原是我们不对……这个……那个……如何能让兄弟替我们赔偿?”
那女子亦道:“真是对不起了小兄弟,原是我不对在先,无礼在后,怎能让你破费。”说罢掏出银钱想要塞给舒木楚。
舒木楚推开她手,微笑道:“也不值几个钱,勿需多礼。但这一闹,倒显得这位大哥待你之诚。你们两夫妇不再拌嘴那才是好。”
那女子面上一红,啐了一声,道:“小兄弟你别胡说八道了,他不是我老公,我家那口子早死了十多年了。先前这位妹子若不是乱说……说他是我汉子,我也不会着恼,向你们乱发脾气。”
舒木楚和尉迟筱雪大愕,相视一眼,均是面红过耳,心想原来自己是搞错了,将人家一个寡妇与一个不相干的男子联系成一对,难怪人家生气。
那男子仍是挠着耳朵,呵呵笑道:“不知者不罪。我们都自关外来,一来久慕江南风光,二来看望旧友,于是结伴同行。我叫冯乐章,这位是巫华池,我与她是多年好友,原将她当作男子,也不曾见外。”他对于二人错认他们为夫妇之事似乎并不生气,反倒有几分沾沾自喜。
巫华池骂道:“去你的,谁与你不曾见外了。老娘是寡妇,你别害老娘丢了十多年守寡的清誉。”她自年轻之时便丧夫,加之容貌甚为姣美,追逐者亦不乏。但她性子刚烈,与男子无异,虽与冯乐章同行,却向来以礼自持,便在言语间也容不得有人侮辱。
舒木楚和尉迟筱雪微觉好笑,心中均想:“你们既然想要避嫌,便不该男女同行。既然孤男寡女结伴同道,那便不能怪别人误会。”
冯乐章给巫华池骂了一下,有几分讪讪,道:“小兄弟和这位妹子去哪里?瞧你们方向,莫非也是去苗疆?”
舒木楚答道:“正是,我们去苗疆有些儿事。”
“那我们不如结伴同行,一来有人聊天也不闷,二来我们对江南一带人生地不熟,摸不着方向。”
“可是二位要去苗疆哪里?未必便与我们同向。”
“我们去哪里都同向,我们要办的事已完毕,就只逗留在中原到处游玩而已,小兄弟去哪里都可以同行。”
舒木楚微笑道:“那敢情好。”
“对了,还未请教小兄弟和妹子尊姓大名?”
“在下姓舒,名木楚。我妹子复姓尉迟,小名筱雪。”
“咦,原来你们也不是亲兄妹。”巫华池倒似找到同路人似的,倍感高兴。多半是她觉得自己和冯乐章结伴的处境略有尴尬,见舒木楚和尉迟筱雪也非兄妹或夫妻同行,便将自己的尴尬洗脱了许多。
“巫姐姐……”
尉迟筱雪唤了一声,巫华池打断道:“我本不姓巫,巫是我夫家姓,因此江湖同道称我一声巫华池。我娘家姓云。”
“原来是云姐姐。”尉迟筱雪道,“这一路有你们一起同行,倒也热闹。只是你们两不可再吵架,更不能再顶烂人家茶棚,不然我们兜里银钱可不够赔偿。”说罢哈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