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天峰悄声走出后门,见外面雾气朝朝,牵了马茫然前行,不觉间来至广顺门,停得片刻,城门始开,岳天峰跨上枣红马,也不鞭它,任马由僵,随它行走。
待得腹中肌饿,岳天峰这才回过神来,自己在马上心神恍惚,不辩方向,此时已行了半日,雾已散去,待遇到行人,才打听清楚,自己从东门而出,兜兜转转竟去了东北方,索性也不再理,便向着东北方而去。
岳天峰哪里单独出过远门,平日里只在辽阳城附近闲逛,此时正值清明过后,天气犹冷,岳天峰哪晓得出门时须备有衣物,越向北行越觉寒冷,冷到不行又花了银钱置了一身保暖的行头。
一路游山玩水,行有五、六日,竟来到沈阳中卫,沈阳中卫是辽东都指挥使司管辖下的二十五卫之一,是辽阳的北方屏障。
沈阳城周围九里三十步,高二丈五尺,池两重,内阔三丈,深八尺,周围一十里三十步,外阔三丈,深八尺,周围一十一里有奇。城门四,东曰永宁,南曰保安,北曰安定,西曰永昌。城内以东西、南北两条十字大街为主干道,中心为中心庙,衙暑、作坊、店铺分布于街道两侧。
岳天峰盘恒了数日,竟被人将随身盘缠盗去,无钱会钞给客栈,只得将那匹枣红马以七两银子的低价卖了出去,会钞给了客栈后,已所剩无几。
身上无钱,在城中又无亲无故,自然是住不成客栈,思来想去,只有暂于关帝庙住下,待将身上行头典当掉,凑些盘缠好赶回家中。
主意打定,便向关帝庙走去。
关帝庙位于城中心,占地只有半亩,庙里供着关公、土地、山神、城隍、财神,庙中并无庙祝,接受的四方香火多被乞丐拿去享用。
岳天峰走进庙时,庙中已有多个乞丐挤在一处火堆旁取暖,岳天峰苦笑一下,自己堂堂秀才公子,竟沦落到与乞丐同一屋檐下,非是鄙夷乞丐,只是这落差太大,一时间竟接受不来。
躲过众乞丐的目光,走到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踡起双腿用氅衣将自己裹在其中,垂下头思索。
冷风从门缝中溜了进来,岳天峰想起家中温暖的书房,父母的呵护,不禁大悲,自己从小至大虽不是娇生惯养,但也是养尊处优惯了。
如不是丢失盘缠,自己仍会选择闯荡一途,必竟男人的尊严不容践踏,既便不能使人敬畏,也不应被人鄙夷。
庙门被踢了开来,一股冷风瞬间充斥庙堂,几个彪形大汉冲了进来,在庙堂中扫了几眼,果断地冲进乞丐群中拎出一位十多岁的乞丐,还未说话,一位大汉的巴掌便清脆地落在乞丐的脸上,乞丐应声而倒。
“贾家小姐的金钏在哪?”大汉中的头目问道。
“我不知道。”被打懵的乞丐回道。
又一阵拳脚落在乞丐身上。
“贾家小姐的金钏在哪?”头目又问。
“我不知道。”这次的回答带着一丝的硬气和不甘,但也带出了一口血水。
更加猛烈的拳脚袭在小乞丐的身上,小乞丐哪里躲得过,只得踡起身子,用双臂护住头脑,任由施暴。
“住手。”看着弱小的身躯遭到毒打,令人目不忍睹,岳天峰站起身来喝止道。
几名大汉停下手来,看向发声的岳天峰,见岳天峰穿着得体,虽不是光鲜亮丽,但也是淡雅得体,定非乞丐之流。
“小相公可有事指教?”一名大汉抱了抱拳说道。
“别再打了,再打恐有性命之忧。”岳天峰还了一礼说道。
“小相公识得此人?”
“不识。”
“此人偷去李家小姐的金钏,非良善之辈,小相公休要多管闲事。”那大汉不识岳天峰,也恐岳天峰有些根底,是以并未失了礼数,婉言劝阻道。
“我没偷。”地上的小乞丐十多岁的样子,仍旧硬气地辨解。
大汉转过身去挥了挥手,示意继续毒打小乞丐。
“且慢。”岳天峰于心不忍,阻住正要动手的众人。
“小相公还有何见教?”
“不知失物价值几何?”
“值五百贯。”
岳天峰叹了口气,从脖项中摘下一枚玉牌递了过去。
“这玉牌价值不菲,应可抵偿金钏。”玉牌自幼戴于岳天峰脖项,从无摘过,如今去救一条人命,岳天峰虽心痛,却也不得不为之。
为首大汉接过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才揣入怀中,也不言语向众人挥了挥手,带头走出了庙堂。
见余下几人骂骂咧咧地也向外走去,岳天峰重又坐下垂头不语。
那小乞丐已然鼻青脸肿,挣扎着爬回火堆旁。
“我没偷,他污我。”岳天峰似睡非睡之时,那小乞丐走过来说道。
岳天峰点了点头并未言语。
小乞丐也不多说,丢过来一个馒头就走开了。
“多谢。”
岳天峰接过馒头,见上面遍布黑印,不由得哀叹自己的处境,自己何尝吃过如此饭食,凉且不说,还脏得可以,谁让当初自己任性而行,如今只好打落牙齿自己咽下。
耐不了腹空如洗、千呼万唤,只好慢慢剥去馒头外皮,又慢慢咬下用口水浸湿吞入肚中,待整个馒头终于进入肚中,腹中不再有肠胃哀鸣,身体倒也不再乏力,不禁想到《孟子》中的“心有戚戚焉,然心戚戚矣”,正是自己的表象。
迷迷糊糊地熬了一晚,天亮后等到当铺开张,将身上那件新置的氅衣以八百文钱之价留在了当铺。
八百文钱在怀中渐渐捂热,身上却因失去了御寒的氅衣而渐感寒冷,庆幸此间离家只百多里路,索性跟着商队向家走去。
刚出得南门不远,数人蜂拥而至围住岳天峰,为首之人正是昨晚在关帝庙中行凶的大汉。
“瞧不出你这文质彬彬的公子竟然做局,不晓得这是赵老大的地盘吗?”
“何为做局?”岳天峰不解。
“少装模做样,乖乖交出金钏和玉牌,万事皆休,不然你休想离了此地。”大汉目露凶光。
“玉牌昨晚已然给你,还问我要什么玉牌。”
“哼,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不用大汉吩咐,已有两人架起岳天峰臂膀,一人在岳天峰腹部捣了一拳。
一瞬间,岳天峰疼痛到喘不上气,一阵干呕,弯腰又弯不得,只是尽力使自己弯下一点以便痛轻一些。
早有一人在岳天峰身上检索出钱袋,将之交于为首大汉。
为首大汉掂了掂钱袋,打开钱袋看了看其中的几百文钱。
“帮人做局,收人钱财,还有何话说?”
“这是我的钱。”岳天峰强忍腹部疼痛辩解道。
“说。”为首大汉双手交叉抱于胸前,并不听岳天峰之言。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岳天峰好半天才喘上气,断断续续地说道。
“呦嗬,还掉文,接着打。”
又一阵拳脚相加,岳天峰哪里受过如此暴行,身子一软昏死过去。
两骑马由远及近欲入南门,路过岳天峰时,其中一骑又兜转回来,
“兀那汉子,因何殴打这年青人?”马上一位短须骑士问道。
“不关你事,赶紧走开。”为首大汉瞪了一眼骑士。
“不走又如何?”骑士却一脸笑意轻拍着马脖。
“好良言难劝该死鬼,想在此地拨横出头,外乡人,你去打听打听,贾家的事情是谁都能管的吗?”
那骑士一笑,从得胜钩上取下一柄钩镰枪猛地向前一刺,正刺在那大汉腿上,枪尖拨出,血流如注,那大汉痛得跪了下去。
“以你等如此跋扈行为,我略施惩戒已算看在孙文毅的面皮,如在从前,我管你真家还是假家,早取了你项上狗头,你去问问孙文毅,周玉在此,他敢来捉拿吗?”骑士收回兵器正色说道。
孙文毅时任总兵,乃地方上最高级的统军将领,虽受巡抚节制,但仍有向朝廷参本的权利,与中官、巡抚互相牵制。
几人闻听骑士直呼孙文毅之名,又见出手凌厉果断,不知此人是何来路,却知此人并非好惹之人,撇了岳天峰上前扶起领头大汉便走。
骑士也不追赶,与另一人就在路旁等岳天峰醒来。
岳天峰悠悠醒转之时,便看见正坐在身边草地上的二人,一人方脸短须,浓眉大眼,另一人甲字脸,眼神深邃,鼻梁高挺,蓄着山羊须。向左右望了望,并无那些无赖汉子,揉揉身上依旧疼痛之处,料想是此二人赶走一伙无赖,遂起身向二人长辑到地。
“多谢二位援手救我性命。”
“你因何被人殴打?”方脸之人问道。
岳天峰遂将昨夜及今晨发生之事向二人说明。
“以你柔弱身躯断不会做下此事,否则也不会被打得死去活来,那小乞丐可曾与你联络。”
“只有昨夜一面之缘,再无联络。我本待要回老家的。”
“咦?你不是此间人士?是哪里人士?”
岳天峰遂将自己来历说与二人听,说到激愤处,竟然不知不觉将自己与李小小、孙大刚之间的纠葛也说了出来。
待猛然惊醒时为时已晚,自己的脸上已挂满泪珠,遂又起身向二人作辑道:“晚辈琐事,一时觉得委屈,方才讲出竟不能自己,在长辈面前失了礼数,是晚辈之过。”
“无妨,只要不是惹人厌的家伙,我二人也不在意世间俗礼。我观你气宇不凡,聪慧质仁,只是身子柔弱了些,听你方才所说,你与那孙大刚机会本是五五,只是你不会武艺便落了下风?”
“以晚辈猜测,应是如此。”
“以文举入仕途,路多坎坷,多少读书人落魄不得志。而习武之人,只须力能挽弓,技能舞剑,无不挟所长便可从军,我朝外患隐忧,积战功仍可出人头地。倘你再习得些武艺,那孙大刚便不是你对手了。”
“如此已晚,那李小小已嫁给孙大刚了。”
“大丈夫习武自当保家卫国、行侠仗义,那女子既已嫁为人妇,你还贪恋什么?”方脸之人喝道。
岳天峰猛然惊醒,李小小既已嫁于孙大刚,我还在此自怨自艾,自是于事无补,我如今太过颓废了,想到此旷若开云见日,桎梏稍脱。
“你可愿随我习武?”方脸之人见岳天峰脸色变晴,这才温言问道。
岳天峰还未答话,那甲字脸之人说道:“此子已然束发,此时拜师是否为时已晚?”
“兄弟,别以你那医道衡量他人,你那医道最好是从小背诵经典识药辨物,与武道不同。”方脸之人回道。
“骨骼已成,可行?”
“无妨,所谓自幼习武,唯习基本功而已,时孩童骨骼并未长成,倘若上了套路,日后不利成长,易成矮小。”
“为何?”
“你怎当局者迷?穷文富武没听过吗?穷人家孩子哪有习武的,吃饭都难还哪有多余气力。其实任何武功拳法,要求骨骼轻奇并非其骨柔软,大凡人之柔韧在于关节,在于筋络,不在于骨头,而筋络与关节柔韧,可后天达成,习武一途,并无先天后天之说,所谓习武资质,实是悟性及持之以恒之决心。你身为圣手,为何不通此理。”
另一人点首称善。
方脸之人又看向岳天峰。
岳天峰这才回道:“多谢前辈解惑,弟子愿学。”
岳天峰自思在家乡受辱,多半是因自己不曾习武,在李氏众弟子中显得格格不入,也因此打不过孙大刚,更因此无法搏取李小小欢心。此次离家便是赌一口气想学成武艺,也好报一报当初受的辱。
又见此人言语间是会武艺,只是不晓得算不算是高手,自己权且应下。
方脸之人笑意盈盈,点头连说几个“好”字,另一人只捋须默不作声。
于是岳天峰撩起长衫,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去,喊了一声“师傅”。
那人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你即已拜我为师,不能不晓得为师姓名,我原是大同游击将军,姓周名玉,这位是周玺,原是随军医官,与我相交甚好,我俩虽是同姓,却不同宗。”
岳天峰此时颇有些机灵,转过身又向周玺跪拜,喊了一声“师叔”,惹得周玺也是连连称好。
“随我去吧。”周玉向岳天峰说道,与周玺牵马先行。
岳天峰拾掇好脏破的衣衫,在后面紧紧跟随。
“我因受了总兵许宁牵连,这才致仕还乡。你师叔与我情同兄弟,见我离开,也跟随我而来。”周玉边走边向岳天峰解释道。
三人进城寻了一家饭庄歇息,其间岳天峰不住向门外望去,似有所忧。
“孙文毅虽是总兵,二年前却与我俩同在一处,我三人相交莫逆,后来他升任此处总兵,总想把我俩也调至身边同在一处,此地虽处边疆,战事颇少,远非大同能比,但我俩秉性刚烈,不愿行那贿赂之事,只好在大同留守。”
周玉一边喝酒,一边悠然远望,似在回忆往事,也不知是辛酸苦涩,还是愉悦甜美。
“放心,饭后我二人去找孙文毅叙叙旧,顺便将此事言说一番,你师傅我又没伤人性命,没人敢来找不自在。”周玺说道。
饭后,周玉和周玺将岳天峰留在店中,二人去寻孙文毅,待到掌灯,二人才笑逐颜开地回来,不用问,三人聚首定是一番久别重逢、班荆道故的景致。
岳天峰服侍了二人休息,也自去休息,看来日间事也是烟消云散了。
越日,周玉买了匹马与岳天峰,三人向北出城,慢慢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