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外,莫愁湖,魏国公徐家别苑。这里本是皇家园林,皇室消暑纳凉之地。洪武帝将这座风景优美的园林赐给了徐达。
观棋楼上,魏国公徐达和曹国公李文忠对饮,两人都是旷世名将,善豪饮,很快一坛花雕酒就见顶了。
李文忠看着莫愁湖的景致,这里最美的时候是盛夏,湖中莲叶莲花遮天蔽目般,格外热闹,如今到了初秋,雨滴敲打着残荷,柔弱的花瓣在风雨中摇摆,花自飘零水自流。
李文忠说道:“听闻皇上和你在这座楼里下棋,你用棋子走出了‘万岁’二字,皇上龙颜大悦,便将这座园林赐给你。”
都说外甥像舅,李文忠大头圆脸,凤目细眉,和朱元璋相貌相似,只是身形更为魁梧,有种猛将不怒自威之感。相比李文忠的气质而言,大明战功最多的徐达显得内敛含蓄。
徐达坦言说道:“其实是谣传罢了,你我相识多年,还不知我有几两墨水?棋艺我只是略知一二,哪里有本事用棋子布局万岁二字。是皇上体恤我们这些老臣,多加照顾而已。”
李文忠面有惆怅之色,“这事常遇春生前告诉我的,他很羡慕这个园子,说等北伐回来,一定要来观棋阁长叹痛饮。可惜我们这些武将,他最年轻,也走的最早,天妒英才啊。”
提到常遇春,徐达面上也是一片黯然,只是他今日约曹国公来别院小聚,并不是为了叙旧情,李文忠也心知肚明,说道:“你是否还记得,上一次我们两人单独聚在一起喝酒到烂醉是什么时候?”
徐达说道:“至正二十二年,当时洪都被围,朱文正死守洪都。你我在鄱阳湖康郎山战役携手对抗陈友谅,战船起火,你我都不曾有半点退缩,最终将陈友谅击败,得胜后你我庆功痛快饮酒到天亮。”
李文忠叹道:“这是你我喝的最痛快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之后至正二十三年,你岳父谢再兴谋反,我率兵讨伐反贼,谢再兴节节败退,尸骨无存。我说服谢家老四老五投降,他们开门缴械投降,我却没能劝阻皇上饶他们一命……你我从此就疏远了。”
徐达沉默片刻,说道:“其实错不在你,是我心结难开。”
李文忠直视着徐达的眼睛,说道:“不管你信不信。谢家投降还被凌迟处死一事,我自认是一生的污点,当时我信誓旦旦保证只要投降,我必定会保证他们的性命,可我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没脸说出‘尽力了’这种话,那种颓然自责的感觉,比打了败仗还难受。我一直心中有愧,所以听说谢家老宅闹鬼一事,就容许儿子李景隆跟着去绍兴查案,他身边有我的亲信,本以为可以帮到你的女儿,可事与愿违,最终无功而返。”
谢再兴案是龙之逆鳞,李文忠这个外甥也不敢碰。李景隆是晚辈,都知道他喜欢凑热闹,即使出了漏子,他认个错,撒撒娇就没事了。可是这个儿子实在太不争气,没有领会到老爹的意思,一心游山玩水,毫无建树。
李景隆邀北元世子去曹国公府小住,半夜失踪,连带着徐妙仪也遇险。李景隆已经被锦衣卫带走,至今没有消息,但看在曹国长公主的面子上,想必也是轻轻放过。
徐达说道:“十年过去,谢再兴案一直是我的禁忌,不敢提半个字。可是此案一天不查清楚,我女儿就一天不会停手。正因此案,我女儿频频遇险,遭遇各种刺杀,我一直忧心不已。”
“可孩子大了,翅膀硬了,我栓也栓不住,这次失踪也是源自于此。为人父母,最怕白发人送黑发人,既然她执念在心,我只能冒着龙颜大怒的危险,查清旧案,解开她的执念,希望她从此能安安生生的过日子,莫要再冒险了。”
都是家有“熊孩子”的人,李景隆闯起祸来不亚于徐妙仪,李文忠很理解徐达的无奈,他毕生只有李景隆一个儿子,明知顽劣不成材,也只能睁一眼,闭一只眼当不知道。
李文忠说道:“此案沉寂十年,当时是证据确凿的铁案。谁也没想到十年后有这种变故,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徐达说道:“当年你亲自讨伐我岳父,和他几次交手。记录我岳父谋反案卷宗的栾凤也曾经是你的幕僚,没有谁能够你比更了解此案。卷宗的记载我已经全看过了,只是笔触能记录的毕竟有限,我想亲自听你说一说当年的经过。”
徐达几乎从不求人,看着往昔同袍开口,李文忠明知洪武帝会对此不满,也不得不长叹一声,坦言说道:“徐兄,你我相识多年,一起出生入死,你既然开口了,我肯定和盘托出,不会有任何保留。可是我首先要提醒你,千万别被你女儿影响了,妄想给谢再兴翻案。谢再兴谋反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我当初乍闻谢再兴谋反,也是十分震惊,甚至不敢相信。皇上命我带兵讨伐叛贼,我心中十分犹豫,和谢再兴交手的第一战是在东阳义乌,他率领十万张士诚的军队想攻占东阳,我们在义乌交战,他先给我下了战书,说主公无道,吴王张士诚礼贤下士,还劝我和他一起归降。”
战书一事是卷宗里没有提及的,徐达问道:“你是主公的亲外甥,他明知你不会投降,为何徒劳在战书里劝降?”
李文忠说道:“可能是为了迎合张士诚吧,想表明态度引得吴王的信任吧。再说了,是亲外甥又如何?谢再兴背叛后半年,主公的亲侄儿、你的连襟朱文正因谋反被圈禁在桐城。”
朱文正是朱守谦的父亲,因谋反案夫妻都郁郁而终。
提到朱文正,李文忠眼里有一丝疲惫,“谢再兴谋反尚有证据,朱文正就有些莫名其妙了,当时连我自危,怕被猜疑,请求主公给我改回李姓,不再跟着主公姓朱。徐兄,常遇春去世后,我深感自己在衰老,斗志也不如以前壮年时,若不是北元未平,边关一直不太平,肩上责任重大,我就早就告老去乡下隐居了,”
李文忠是朱元璋的亲外甥,不过当时也是收为养子,叫做朱文忠,连毛骧以前都叫做朱骧,洪武帝登基后,为了明确宗室的名册,将养子都改为了原来的姓名。
没想到李文忠会如此消极的想法,隐隐间还表达了对皇上的不满,徐达很意外,皇上毕竟是他的亲舅舅啊!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文忠看见徐达的表情,释然了笑了笑,“我忍了十年,说出来舒服多了,也只有对你才敢讲实话。因为我相信徐兄的人品,绝对不会说出去。”
原来李文忠因朱文正案,和皇上舅甥之间生了间隙,徐达说道:“我和文正娶的都是谢再兴的女儿,岳父女婿相继传出谋反,我总觉得根源还是在岳父那里——他下了战书之后,你和他面对面谈过吗?”
毕竟书信是可以造假的。
李文忠说道:“当日我们隔河对持,各乘坐一条小船在河中心谈判。他毕竟是徐兄的岳父,见面之后,我并没有破口大骂,而是苦口婆心劝他回头是岸……”
十年前,义乌城外兰溪河,江南两支都打着“吴王”的旗帜的军队隔河相对,只是一面有“朱”字小旗,一面是“张”姓,两边战鼓雷动,犹如天雷般响亮,互相比着士气。
细雨飒飒,到了傍晚时,两军主帅分别撑着一支小船到河中心相见。谢再兴穿着崭新的银盔重甲,腰垮□□;而李文忠只穿着重甲,手持盾牌,并没有拿兵器。
谢再兴扫了他一眼,问道:“你为何不带兵刃?”
李文忠紧紧盯着谢再兴细看,以防是长相相似的替身作怪,污了谢家名声,只是谢再兴一开口,李文忠便失望了——此人确实是谢再兴本人无疑了。
李文忠说道:“徐达是我兄弟,你也曾经是我生死与共的同袍。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放下武器投降,我就保你不死。”
“你保我?”谢再兴冷笑道:“张士诚比朱元璋,天下迟早都是他的,到时候是我保你吧。”
李文忠劝道:“抛开同袍和君臣大义,难道你一点都不在乎两个女儿和两个外孙的前途,还有谢家一大家子人的性命吗?你这样执迷不悟,岂不是和自己的亲人为敌?”
谢再兴沉默了一阵子,问道:“栾凤和王夫人呢?你见过他们没有?”
提起这对惨死的夫妻,李文忠不禁动了怒气,“你亲手杀了他们,还有脸问我?”
一听这话,谢再兴眼里有一丝难以觉察的悲伤还有疑惑,问道:“你见过他们的尸首?他们是怎么死的?”
李文忠说道:“你那晚喝多了,怎么刺死他们的都不记得了?你还捉走了交接兵权的李梦庚,斩了他的首级给张士诚当投名状。亲手做下的恶事,转眼就不承认了?”
面对李文忠的责难,谢再兴平静的说道:“李梦庚死有余辜,死的一点都不冤,我问心无愧。至于栾凤夫妇——我没什么好解释的,将来或许你会明白一切。”
李文忠又劝道:“投降吧,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回头还来得急。”
“栾凤夫妇死了啊……”谢再兴缓缓摇头,说道:“不行,我现在不能投降。我手上十万吴军,未必会输给你。”
见谢再兴执迷不悟,李文忠目光一冷,“你确定要与我为敌、与主公为敌、与亲人为敌了?”
谢再兴缓缓点头,“是的,因为我没得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