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寒水香舟

黎明前的黑夜,分外寂静、寒冷。

燃烧着的火焰,映得四下景物都变作了惨淡的紫色。

沈杏白紧抱着铁中棠,放足狂奔。黎明前,他撞入了荒林中那座荒祠,而云铮与温黛黛却已恰巧在他到达前离去。

苍天对铁中棠的安排,竟是如此奇妙而残酷。云铮与温黛黛若是迟走一步,铁中棠一生的命运或将改变。

此刻,在荒祠,空寂而寒冷。

曦微的曙色,影映着尘封的布幔,檐下的蛛丝,院中荒草凄凄,大地呈现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苍凉景色。

沈杏白拔出了胸前的匕首,包扎好刀口的创痕,将染血的僧袍抛去,却换了身湛蓝的道袍。

原来他为了逃避黑星天的耳目,包袱中早已预备了各种身份的衣饰,今日扮成和尚,明日就变成道士。

然后,他屈指点了铁中棠四肢关节处的穴道,使得铁中棠口中能言,神志仍清,四肢却丝毫不能动弹。

铁中棠冷冷的看着他,缓缓道:“你染下满手血腥,不过是为了要我说出宝藏的去处,是么?”

沈杏白大笑道:“不错,你倒聪明得很!”

铁中棠道:“那么我劝你赶快死了心吧!”

沈杏白道:“莫非你敢说你也不知道宝藏的下落么?”

铁中棠道:“我自然知道,却永远不会告诉你!”

沈杏白俊秀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歹毒的狞笑,缓缓道:“你不怕死,淡淡四个字中,却包含着无比凶恶之意。

铁中棠道:“你不敢杀死我的!”

沈杏白厉声狂笑道:“你说得倒有把握,我为何不敢杀你?”

铁中棠道:“我活在世上,你心里总还有可令我说出宝藏下落的希望,你若杀了我,便永远不会知道宝藏在何处了。”

沈杏白笑容立敛,铁中棠那份出奇的冷静,已断然慑服了他,使得他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铁中棠道:“你自然可用各种酷刑逼我说出宝藏的下落,但你却休想自我口中逼出半个字来,只要我能活在世上,终有一日我必要逃脱你的手掌,到那时我必以十倍的酷刑来报复你,你若不信,不妨试试!”

他语声仍是从容平静,便这平静的语声,却使他言语更为可信而可怖。

沈杏白纵声狂笑,道:“你这话便能骇得倒我么?我自然要试试的,也要看看你如何能逃出我的手掌!”

铁中棠道:“你若不怕,为何要以狂笑来掩饰心中的害怕?”

沈杏白反手一掌掴在铁中棠面上,顺手又是一掌,狞笑道:“我打了你,你能怎么样?”

铁中棠动也不动,道:“你打得越重,便表示你心里越害怕。”

沈杏白飞起一足,将铁中棠踢得横飞三尺,蹲下身来一把拧住铁中棠臂膀,道:“铁中棠,我告诉你,无论如何,我也要逼你说出宝藏的下落,任何事,都拦阻不了我,今日日落前你若还不说,我便砍下你这条臂膀,我倒要看看是你强还是我强!”

铁中棠冷冷一笑,阖起眼来,不再言语。

沈杏白霍然站了起来,将铁中棠背在背上,乘着凄迷的晨雾,窜出了荒凉的祠堂,向北而行。

走了段路途,听得水声奔腾,已是横断豫省的黄河南岸。

河边迷雾更重,长长的芦苇,在雾中摇曳,沙沙作响。

沈杏白似乎要寻船乘渡,伫立河岸边,大声呼唤,清亮的呼声,似乎也冲不开沉重的迷雾。

过了很久,才听到“吱乃”一声,雾中荡来一叶扁舟。

沈杏白唤道:“船家可愿渡我到孟城渡头?”

舟头的渔翁蓑衣笠帽,挥手道:“来了!”

语声之中,渡船已至,沈杏白轻轻跃上船尾,将铁中棠放了下来,道:“我朋友有急病在身,船家划快些好么?”

那船家忽然笑道:“快,快得很。”

笑声清脆,语声娇嫩,竟仿佛是女子口音。

沈杏白心中一动,变色道:“你是个女人?”

船家笑道:“怎么,女子就不能摆渡么?”回过头去,长篙轻轻一点,扁舟便已到了河心。

黄河水势湍急,绝不适行驶这种轻舟。

沈杏白立在舟上,波浪翻涌,水声奔腾,他仿佛立在云中,雷声起于足底,寒气迫于眉睫。

他双眉暗皱,忍不住又问道:“这船到得了孟城渡头?”

那船娘道:“到不了!”

沈杏白变色道:“到不了你为何要我上来?”

船娘咯咯笑道:“你自己要上来,谁请你上来了!”

沈杏白叱道:?”快渡回去!”

笑声清脆的船娘缓缓回过头来,柔声笑道:“这船虽不能渡你去孟城渡头,可是还有别的船呀!”

沈杏白只见她露在竹笠下的一双眼睛,明媚有如秋水,笑靥如花,琼鼻樱唇,在雾中望去,仿佛绝美。

他生长在北方,不识水性,此刻立在船上,头脑已有些晕眩起来,心中虽起疑云,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问:“可以渡我去孟城的船在哪里?”

那船娘左手摇橹,右手一指水面,道:“那不是么?”

迷雾中果然现出一帆船影,船上灯火将雾色照得一片金黄。

那船娘摇手唤道:“三姐,有摆渡的客人来了!”

大船上也有个娇美的声音应道:“快请过来!”

船娘回首道:“准备好,我要靠上那艘船了。”

沈杏白心中虽然更是惊疑,但却沉住了气,俯身抱起了铁中棠,却暗暗又点了铁中棠胸前晕穴。

那船娘喃喃道:“今天好大的雾,三姐,放条绳子下来。”

船上已有条索影抛下,却是道绳梯。

船娘笑道:“客官,你爬得上去么?”

沈杏白道:“不劳费心!”

他足尖轻轻一点,身子已凌空翻起,他有心卖弄功夫,好教船家不敢随便动他,是以身上虽背着一人,但身法仍极轻灵,一跃之势,几达两丈,双足微微后踢,飘飘落在大船的船头。

船头上果然有人娇笑道:“好俊的功夫!”

一个轻衣窄袖的女子,正含笑望着他,莹白的肌肤,窈窕的身段,望来竟也绝美。

船舱中的陈设,居然十分精致华丽。

亮晶晶的铜灯中所散发的灯光,映照着织锦的椅帔,流苏帘幔,翠玉花瓶,竟仿佛是世家厅堂,哪里似水上人家。

轻衣窄袖的少女,仿佛已看出了沈杏白心中的疑惑,但却不容他问话,轻笑道:“客官在此歇息,我去端茶来。”

笑声犹在荡漾,她身影已翩然入了后舱。

沈杏白觉得自己仿佛已落入个神秘的陷阶中,在这华丽的船舱四周充满了危机。

这船上的女子,笑语如驾,肌肤如玉,分明不会是以打渔摆渡为生,在水上漂泊的人家。

这华丽的大船,便是在西湖、秦淮也极为少见,更绝不像是水势湍急的黄河上应有之物。

他心中又惊又疑,不知道这些女子究竟要对他怎样。

这时,后舱舱中又传出了一声娇柔的轻笑,一个身材高挑,腰肢有如风中柳丝的素衣女子,手里端个碧玉茶盘,随着笑声婀娜行出。

玉盘上翠壶玉盏,都是极为珍贵之物。

这素衣女子明媚的眼波,在沈杏白身上轻轻一转,柔声道:“请用茶!”放下茶盘,扭转腰肢,又走了回去。

沈杏白霍然站起,大声道:“姑娘慢走!”

素衣女子道:“有何吩咐?”

沈杏白道:“在下本要到孟城渡头,寻船东渡……”

素衣女子道:“我知道。”

沈杏白道:“但……但这里……”

素衣女子笑道:“这里有什么不好?”望着他嫣然一笑,身子又隐人后舱,却有一缕悠扬的乐声自后舱传出。

沈杏白心中大是急躁,他明知此间有凶险,却不知凶险在何处,更不知这凶险究竟何时到来。

而在这凶险尚未发生之前,他却又不敢妄动,要知他心机凶狡深沉,没有把握打的仗,他是万万不会打的。

船舱四面,苇幔低垂,沈杏白觉得仿佛有许多眼睛正在幔后窥望着他,使他浑身说不出的不自在。

他举起茶壶,斟了杯茶,茶色浅碧,清香扑鼻。

但是他刚将这杯茶举到唇边,便又立刻放落了下来。

后舱中有人曼声道:“客官但请放心好了,这壶茶里,万万不会有毒的。”

帘幔启处,沈杏白顿觉眼前一亮,一个宫髻华服、仪态万千的绝美妇人,手掀帘幔,含笑而出。

她神情举止间,那似乎带着种说不出的魅力,让人无法注意她的年纪,也根本看不出她的年纪。

沈杏白不自觉的站了起来,只听她柔声笑道:“妹子们将相公请来,相公若如此拘束,贱妾实在过意不去。”

沈杏白嗫嚅的说道:“夫人切莫对出家人如此客气,贫道只求夫人送至孟城渡头,别的万万不敢打扰。”

华服美妇眼波凝睇,望了沈杏白好半晌,轻轻笑道:“相公若是出家人,贱妾岂非也要以贫尼自称了!”

沈杏白面色微变,华服美妇已在他身旁椅上缓缓坐了下来,笑道:“相公切莫多疑,贱妾等实无相害之心。”

她又自斟了杯茶,浅浅啜了一口,笑道:“这茶中没有毒的,贱妾等更从未想到要以毒药害人。实是在江河上摆渡,只不过费用要比别的渡船贵一点而已。”

她眼波荡漾,面上又泛起了那魅人的笑容,望着沈杏白缓缓道:“虽然贵些,但贱妾等却必定会教客人们花的银子值得的!”

沈杏白心中微微一荡,展颜笑道:“夫人怎知在下有银子花呢,说不定在下身无分文,夫人又当如何?”

华服美妇咯咯娇笑道:“我那八妹眼睛最毒,看人贫富,万无一失。”

沈杏白心立刻定了:“看来我艳福不浅,这里原来只不过是个变相的艳窟而已,我既已来了,何不乐上一乐?”

当下取出锭银子,当的放在茶盘里,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斜眼望着美妇笑道:“既是如此,就请夫人教在下看看究竟是如何值得?”

他自觉极为慷慨,抛出了锭十两重的银子,自然想捞回本钱来。

华服美妇却连瞧也不瞧这锭银子一眼,淡淡笑道:“香茗本是奉赠,相公既有恩赐,贱妾也只有代丫环们拜谢了。”

双掌轻轻一拍,便有个十二、三岁的青衣小鬟,憨笑着走了出来,华服美妇道:“撤下茶盘,多谢相公。”

青衣小置万福道:“多谢相公喜银。”端着茶盘跑回去了。

沈杏白看得不禁呆了一呆,作声不得。只见那华服美妇转过头来,轻笑道:“贱妾这渡船上各色享受俱备,妹子们虽然姿色平庸,但还通晓歌舞。”

她望着沈杏白,笑得更是令人心动。

沈杏白暗中冷笑:“这女子想必是要狠狠敲我一记了,我好歹只管叫她开上酒菜歌舞来,少时到了岸上,哼哼!”

华服美妇秋波微转,手掌轻轻拍了三记。

帘幔后环佩叮当,伴着一阵笑语莺声,隔帘传来,七八个身穿各色锦衣的绝色少女娇笑而出。

方才摆渡、垂绳、端茶来的三个少女,此刻换过了一身织锦的衣衫,夹杂在这一群少女中。

迷人的娇笑,迷人的眼波,还有一阵阵迷人的香气——沈杏白不觉痴了,连何时开上酒菜都不知道了。

华服美妇转动秋波,笑道:“相公你看这值得么?”

沈杏白眼睛望着那许多双迷人的眼睛,随口道:“值得什么?”

华服美妇轻轻道:“壹千两银子!”

沈杏白纵声笑道:“什么?壹干两银子?夫人莫非是开玩笑?”

他心里也知道这并非开玩笑,便再也笑不下去。

华服美妇淡淡道:“这里一切都出于自愿,你若认为这不值,尽可教我妹子们将东西都撤下去。”

沈杏白呆了半晌,舱外水声滔滔,转目望去,那一双双迷人的眼睛也变得冷如秋霜。

他只得干笑几声,道:“在下并无此意。”

华服美妇道:“无此意,便请相公先将银子见赐。”

沈杏白道:“只是在下出门在外,身边哪有许多银子?”

华服美妇淡淡笑道:“八妹,他说他身边未曾带得银子。”

方才那摆渡的少女,此刻已换了套浅紫衣裙含笑走了过来,双瞳翦水,目光微微一转,便仿佛已能看破别人心事。

“你年纪虽轻,但目光敏锐,步履轻健,显见武功不弱,必是久经名师指点的名门高足。你神情举止之间,常在无意中流露出一种自满之态,想必你家世也必定不错。但你却不但乔扮道士,而且行色仓惶,显见是在逃避追踪,准备流浪江湖。以你的家世和师承,既然逃亡在外,又不愿受苦,逃亡前必定设法搜罗了批银子带在身畔,是么?”

她简简单单几句话,便揭破了沈杏白的隐秘,只说得沈杏白木然呆在地上,良久作声不得。

但紫衫少女那双仿佛是能洞悉入微的眼睛,却仍在瞬也不瞬的凝注着他,嘴角含笑,不住轻轻的问道:“是么……是么……”

沈杏白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夫人请将酒莱都撤回去,在下只要渡到孟城,于愿已足。”

紫衫少女咯咯笑道:“好小气的人……什么事我都看出来了,却实在没看出你竟如此小气!”

她左手自桌上取起银壶,右手自壶边取起只银筷,面上笑容未敛,手掌却已将银筷轻轻插入了银壶中:“姐姐们,人家既然看不上咱们,咱们还留在这里干什么?还是走吧!”

少女们嫣然一笑,竟都转身走入了帘幔,华服美妇也轻笑道:“相公只管用茶,贱妾们告退了!”

客客气气的走了出去,霎那间便只剩下沈杏白木立在地上,心中更是惊奇交集。

他见紫衫少女显露了那手惊人的武功,心里以为她必有下文,哪知她们竟都如此客气的走了,不但没有丝毫威迫之意,甚至连丝毫不满之色都没有,他一面惊奇,却又不禁暗中松了口气。

转目望去,那一桌丰盛的酒菜仍端端正正放在他面前,一阵阵诱人的香气迎面扑鼻而来。

沈杏自暗中告诉自己:“你们既不动手相强,我便绝不动这酒菜,看你们如何能自食其言,来抢我的银子。”

转念又忖道:“这些女子必定是看我出身名门,是以不敢随便难为我,唉!你们这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呀!此刻我若非有要事在身,怎会随意放过你们?”

他看看身边椅上的铁中棠,又忖道:“到了孟城,我便要买艘江船,顺流东下,到船上再好生收拾他,还怕他不说出宝藏的下落?”

他脑海中胡思乱想,想到自己得到宝藏之后的乐事,不禁越想越是得意,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腹中“咕”的叫了一声,他这才想起自己已有许久未曾有食物下肚了,这念头不想则已,越想越觉腹饥难忍,到后来简直无法忍受:“平日我纵然日夜不食,也不致如此,今日怎么如此奇怪?”

望着眼前那一桌丰盛的酒菜,脑海中只觉晕晕沉沉的,别的什么事都想不起了。

他努力想将目光望向别处,但眼睛却偏偏不听他的话,时时刻刻不忘在桌上那翡翠全鸡、罗汉扒翅上去扫上几眼。

但望梅虽可止渴,观翅却难充饥,他越看越觉饥肠辗辘,肚子都仿佛快要被磨穿了。

他口里咽着唾沫,心里忍不住暗暗忖道:“我若悄悄在每样菜中挟一筷子,谅你们也不会发觉。”当下忍不住悄悄伸出手去。

突听帘幔后有人轻笑道:“这厮的银子,当真是都用药水煮过的么、饿成了这个样子,还不肯掏出来。”

另一个少女的口音笑道:“我只望他忍不住时,悄悄去偷吃两筷,到那时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得不拿出银子来了。”

沈杏白心头一凉,立刻缩回了手。

先前那少女接道:“我别的都不奇怪,就奇怪这厮年纪轻轻,居然也会如此小气。”

第二个少女笑道:“他喝了咱们清肠洗胃的焚心茶,我就不相信他还能支持得下去,我真想看着他拿出银子时的样子。”

沈杏白咬牙切齿,暗恨忖道:“难怪我腹饥如此难忍,原来就是那杯茶在我肚子里作祟。”

帘幔外笑语声越来越多,越来越细碎,仿佛有人笑道:“姚四妹,你那欧阳老三还不回来,你着急不着急呀?”

又一个最是娇嫩的声音笑道:“你先莫要说我,先问问你自己着急不着急就是了,我们要看看他到底会替你带些什么宝贝来?”

另一个较为沉重的声音道:“你两个一个为人一个为钱,动心动得最快了,还是我们杨八妹好,她无论遇着什么人,见到什么事,都不会动心的。”

沈杏白前面的话还可听清,到后来他简直饿得头晕脑胀,连话都无法听了,忍不住大喝道:“算你们赢了!”喝声未了,那一群少女嘻笑着奔了进来,拍掌笑道:“好极,这只铁公鸡还是拔了毛了!”

那摆渡的紫衫少女杨八妹,笑着伸出手掌,道:“拿来!”

沈杏白有气无力的自怀中掏出个丝囊,解开丝囊,取出张银票交给了她,苦笑道:“算你们的焚心茶厉害。”

一个面如银盘的绯衣少女拍掌笑道:“看他,看他,他的手都抖了,心里不知有多么痛哟!”

杨八妹笑道:“武林中人像你这么小气的,倒真还少见得很。”转手拍掌道:“秋姑,将酒菜取去热热。”

沈杏白道:“不热也罢。”

但就在这时已有个面容苍白、鬓发蓬乱、手里拿着个托盘、腰间围了条粗布围裙的厨娘,垂首走了出来。

她缓缓将酒菜一样样放在托盘里,又垂首走了进去,自始至终,始终未曾抬起过头来,只是不住轻轻咳嗽。

沈杏白目送酒菜,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那绯衣少女笑道:“你花了银子,让我唱首歌给你听听!”取了个琵琶,轻轻调弄了两下,曼声唱道:“三更天里冷难挨,红着脸儿不开怀,情郎呀情郎,你为什么还不乘着此刻爬过墙来……”

歌声中,她扭动着腰肢,坐进了沈杏白怀里。

她面上的笑容,永远都仿佛是那么纯洁而天真,但神情举止,却又偏偏是那么妖冶而淫荡。

当着许多双眼睛,她居然投怀送抱,作尽百般媚态,似乎觉得这本是顺理成章,极为正常而自然的事。

其余的少女,也都围在沈杏白的四周吃吃娇笑,她们以最天真纯洁的姿态,作出最荒唐淫荡的事,非但不觉羞涩,反觉理所当然,仔细一想,还当真是可怕得很。

一个腰肢纤弱,肤白如玉,看来文文静静的杏衫少女,突然轻轻道:“姚四妹,你琵琶弹快些!”

那绯衣少女姚四妹咯咯笑道:“李二姐又要表演了,你眼福倒真不小!”五指一抡,琵琶之声立刻由缓转急。

杏衫少女双臂骤然一分,扯开了胸前衣的襟,纤弱的腰肢,随着急速的琵琶声炽然的扭动了起来。

她面上的神情,仍然是那么高雅而文静,甚至没有一丝笑容,但身躯的扭动,却是炽热、急剧而淫荡。

这圣女的面容,荡妇的身子,最易挑逗起男子的情欲,沈杏白看得目定口呆,仿佛痴了!

突听船舱外“砰”的一声巨响,舱门的帘幔突然被人扯开,一个身躯威猛的虬髯大汉狂笑而入。

少女们惊呼一声,歌舞骤然停顿。

这虬髯大汉火般的目光四下一扫,纵声狂笑道:“好高兴的场合,看来俺这不速之客正来的颇是时候。”

那绯衣少女姚四妹霍然自沈杏白怀抱中站了起来,瞪起眼睛,大声道:“天杀星,你来作什么?”

海大少大步走了进来,在当中的椅上坐了下去,跷起左腿,道:“你们怎么还不回去?”

绯衣少女心里永远记得被这大胡子推倒的羞辱,冷笑道:“我们不回去了,你管得着!”

海大少哈哈大笑道:“横行长江的一窝野马蜂,怎么搬到黄河来了,难道你们真被苏州的那个小娃儿赶得无地容身了?”

姚四妹大声道:“这也用不着你管!”

海大少笑道:“俺不要你,你也用不着对俺如此怀恨呀,乖乖的学温柔些,说不定俺又要你了。”

别的女工蜂笑得花枝乱颤,姚四妹跺脚道:“骚胡子,你要死了。”举起手中的琵琶正要掷向海大少的头上。

哪知旁边突然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姚四妹跺足道:“大姐,你不知道这骚胡子有多么可恨,大姐,你就帮我出出气吧!”

华服美妇淡淡一笑,也不理她,轻轻放下琵琶,转过头来面向海大少笑道:“多年不见,想不到你还是这样子。”

海大少微微变色,那豪迈的笑声亦不再闻,缓缓道:“人人都道‘横江一窝女王蜂’中的大姐是个神秘的女子,俺也久闻大名了,却想不到是你!”他语声极为平静,一个粗豪的汉子突然说出如此冷静的言语,反倒有些可怖。

那些少女们面面相觑,都不禁呆住了,谁也未曾想到她们的大姐竟和这天杀星海大少不但认识,而且还是故友。

沈杏白到现在才知道她们便是横江一窝女王蜂,心里不禁暗暗叫苦,这番当真是捣着蜂窝了。

一个青衣厨娘托着几碟香气四逸的菜肴,垂首走了出来。

她轻轻放下菜盘,转身就走,连眼皮都未曾抬过,船舱中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都未放在心上。

海大少巨掌一伸,将菜桌拉到自己面前,狼吞虎咽大嚼起来。

沈杏白虽然腹饥如火,但在此时此刻,也不能出手和他争夺,只看得他心里暗流唾沫,眼里直冒火星,但他涵养颇深,口中绝不说话。

华服美妇也在静静的望着他,她既然无声,别人自更不会言语,顷刻之间,海大少便已将一桌菜吃得杯盘狼藉。

沈杏白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华服美妇轻轻笑道:“你若是来看我的,此刻总该说话了吧?”

海大少伸手抹了抹嘴,仰天狂笑道:“俺来看你,俺为何要来看你……”

笑声顿处,他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俺来这里,只是要告诉你们,江南欧阳世家虽然有不肖子弟,但这家族以忠厚传家,主人欧阳礼,更是位淳淳长者,你们切莫伤害了欧阳兄弟。”

姚四妹冷笑道:“是他们自己送上门来,与我们何干?”

海大少道:“纵是他们色迷心窍,你们也该适可而止呀,得了人家的银子,就不该还要害人家的性命!”

华服美妇微微笑道:“想不到近年来江湖中最最著名的大盗天杀星,如今也如此慈悲了起来。”

海大少怒道:“你若不听俺良言相劝,迟早必要后悔,至于你我之间,恩义早已断绝,别的话都不必说了!”:”

他霍然旋身,刚毅的面容上也仿佛泛起了黯然的神色。

沈杏白突然站起身来,道:“慢走!”

海大少回转头来,道:“少年人,你胡乱唤俺作什么?”

沈杏白陪笑道:“在下也要跟海大侠的船走。”

海大少道:“走吧!”

华服美妇身子突然轻轻一转,也不见她有任何动作,便已挡住了舱门,柔声笑道:“谁要走?”

海大少瞪起眼睛,厉声道:“你要怎样?”

华服美妇微笑道:“我姐妹的客人,谁也不能带走的,何况,你既然来了,我也想留你谈谈!”

海大少怒道:“俺要带走的人谁也拦不住!”

华服美妇声音越来越是柔媚,娇笑道:“我若不闪开呢,难道你真忍心向我动手么?”

海大少仔细望了她半晌,忽然狂笑道:“你那一套,早已对俺无用了!”挥手一掌,切向华服美妇的咽喉。

华服美妇面容丝毫不变,仿佛早已料到有这一着,纤腰微扭,便将这凌厉迅急的一掌避了开去。

海大少双掌连绵,暴雨般攻出七掌,掌势之轻灵迅快,竟根本不像是如此粗豪的汉子使出来的。

华服美妇笑道:“你武功走的路子怎么变了?”

语声之中,她纤纤腰肢,窈窕身形,蛇一般在海大少掌影中闪动,脚下寸步不移,便已避开了这七掌。

沈杏白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那绯衣少女姚四妹在他耳畔轻轻道:“你走不了的,还是乖乖坐下来吧!”

突听海大少暴喝一声,双掌齐出。

他掌势突变如拳,招式也突然大变,这双拳击出,当真有石破天惊之势,强劲拳风,震得四下帘幔不住飘舞。

华服美妇道:“哎哟,你真的舍得打我?”

身子随着拳风退出了舱门,海大少方待抢步追出,只见眼前微花,她又已如落叶般翻了进来,娇笑道:“多年不见,你好像胖了些嘛!”玉手轻出,仿佛要去拧海大少的面颊。

海大少招式本已引满待发,但他此刻手掌若是击出,部位正好击在华服美妇丰满的胸膛上。

他手下微一迟疑,魁伟的身形向后暴退而回,忽听身后有人娇笑道:“喂,你怎么要倒进我怀里来了?”

另两双手掌已闪电般左右挥来,正是姚四妹与杨八妹夹击而至,两人招式虽快,掌力却轻,像是和他闹着玩的。

天杀星海大少凤凰展翅,露出双臂,飞起一足,踢向了华服美妇的左胯,姚四妹身子微动,闪身后掠。

海大少却反掌抓了起来,一阵“乒乓”之声,桌上的杯盘碗碟四下飞出,撞得粉碎,残余的酒菜汤水,也雨点般飞激了出去,身穿彩衣的峰女们,虽然娇呼着四散走避,但在这并不十分宽敞的船舱中,身上仍不免沾上几点污渍。

姚四妹尖声呼道:“他弄脏咱们衣裳,要他赔!”

七、八个彩衣少女,竟都一起飞扑了过来。

海大少右掌震出,击落了一盏明灯,左掌将桌子飞车般抡起,口中厉喝道:“少年人,你想逃走,怎么不随着俺动手?”

沈杏白呆了一呆,杨八妹冷冷道:“你乖乖站在一旁观战还好,你若胡乱动手,只怕永远也下不了此船了!”

沈杏白脚步方动,立刻又乖乖退了回去。

海大少双眉轩动,怒骂道:“混帐,兔崽子,俺在此为你打架,你却孙子般缩在壳里。”

沈杏白负手立在一旁,守护着卧在椅上的铁中棠微笑旁观,仿佛这话不是骂他似的。

此刻,舱房中人影闪动,宛如缤纷落花,七色并呈。

那华服美妇仍然不动声色的守住舱门,微微含笑道:“妹子们,你们切莫伤了他,反正他迟早要倒下的。”

海大少心头一凛:“莫非菜中有毒!”狂吼一声,冲开蜂女们的包围,向那华服美妇扑了过去。

华服美妇道:“你要拼命?”

海大少厉叱道:“今日你若将俺命害在这里……”

华服美妇轻笑道:“害在这里又怎样?”

海大少虽在奋力而攻,但早已觉得了一阵阵不可抗拒的疲倦之华服美妇与他游斗了十数招,突然轻笑道:“妹子们,他药性已将发了,你们来吧!”

横江蜂女们娇呼一声,嘻笑着扑了来,竟将海大少那庞大的身体生生的压倒在地上。

四妹咯咯娇笑道:“大胡子,骚胡子,这次看你还凶得起来么?我非将你胡子拔光不可!”

华服美妇突然敛去了面上笑容,道:“妹子们,莫要动他,先将他送到下面我的舱房里去吧。”

姚四妹与杨八妹互相使了个眼色,别的蜂女也在旁偷偷眨着眼睛,不知是谁在轻笑道:“原来大姐看上这骚胡子了!”

华服美妇笑骂道:“小鬼……”移步向后舱,忽然又指着沈杏白道:“八妹,你猜猜这位相公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是什么?”

杨八妹转了转眼波,缓缓道:“他说他带了病人,但这病人却分明是被他点中穴道的,而他却时时刻刻不忘瞧这病人几眼,好像生怕这病人会突然站起来逃了似的,所以我说……”

她指了指已渐变色的沈杏白,又指了指晕卧椅上的铁中棠,接口笑道:“他带的最有价值之物便是他。”

华服美妇咯咯笑道:“八妹,你真聪明。”

此刻已有许多人将海大少抬入了后舱,她也娇笑着随之而去。

凌乱的房舱,突然寂静下来,只剩下杨八妹与姚四妹两人。

姚四妹瞧瞧沈杏白,又看看铁中棠——沈杏白早已情不自禁的挡在铁中棠身前,铁青的脸上满是强笑。

杨八妹悠悠道:“你为了避仇而浪迹江湖,却又将这病人看得如此重要,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沈杏白呆了一呆,讷讷道:“这个……这个……”

杨八妹突然娇笑道:“你放心好了,只要你乖乖的,我姐妹绝不过问他的事,四姐,你说是么?”

姚四妹道:“对了,你现在已属于咱们姐妹两个人了,就必须要听咱们姐妹两人的话。”

杨八妹笑道:“这里房舱已乱,我也带你到下面去吧!”

沈杏白道:“但……但……孟城渡头可是快到了?”

姚四妹道:“这船不去孟城渡头。”

沈杏白变色道:“这船要去哪里?”

姚四妹道:“哪里也不去。”

沈杏白心头打鼓,强笑道:“姑娘莫非是开玩笑?”

姚四妹笑道:“谁和你开玩笑?这船远看是条船,近看也是条船,船虽是船,就是走不了半尺。”

杨八妹已笑得花枝乱颤,沈杏白也想笑上一笑,却再也笑不出来,讷讷道:“此话怎讲?”

杨八妹道:“黄河水流湍急,唯有小船可以摆渡,但这样的巨舟,走不上几丈便要搁浅。”

姚四妹道:“所以这船根本就是摆摆样子,就好像是水上盖成的房子,哪里是船!”

沈杏白忍不住问道:“这船既然行走不得,却是如何走到这里来的?”

姚四妹道:“这船乃是我们姐妹在长江上的老家,我们姐妹由长江撇到黄河来,也舍不得丢下它,就想尽法子由陆上给运来了。”

沈杏白大奇道:“为何不依样再建一船,却辛苦将它运来?”

杨八妹笑道:这船岂是随便就造得起来的。”

姚四妹道:“你下去瞧瞧就知道了。”

沈杏白己是身不由主,只得抱起铁中棠,被这两个嘻嘻笑笑、满不在乎的女孩子,一左一右,挟下了后舱。

这后舱看来竟像是间书房,四壁书架上,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俱有。

杨八妹轻轻在左壁的书架上推了两下,这书架竟悄然滑转了开去,露出了一道整洁的地道。

地道下便是一间间蜂房般的舱房,也不知有多少间,建筑得曲折精妙,绝没有浪费半分空隙。舱房的门,都是紧闭着的,房舱中不时隐隐传出娇笑之声,最是引人动心。

姚四妹拉着沈杏白的衣袖,人了第四间舱门。

那是间极为小巧而又精致的舱房,牙床、圆几、锦墩……许多件华丽的家具安排在一间窄小的舱门里,而丝毫不显拥挤。

沈杏白晕晕的在这舱房里渡过了半个时辰,一阵清脆的铃声由壁间传来。

姚四妹、杨八妹面色突变,同时匆匆奔出了舱门,姚四妹回首道:“你好生等着,莫要乱动。”

话还没说完,她两人已走得无影无踪。

舱门重又关起,沈杏白这才又想起了腹中的饥饿,却又不禁大奇忖道:“她们如此惊惶匆忙,莫非出了什么事?”

但这疑念仅在他心中闪了一闪,立刻便被他对自身的忧虑代替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沈杏白也猜不到是谁敲门,但却应声道:“进来。”

方才那沉默的厨娘,又垂首走了进来,手中托了盘酒菜,垂首放到圆几上,垂首走了出去。

沈杏白大是欣喜感激,暗暗忖道:“只可惜我未看清厨娘的面目,不知她是美是丑,她若是美,我倒真要好好报答于她。”

于是,片刻间,他便将菜肴吃了个干净,一壶酒却丝豪未动,他平生最引为自豪的事,便是滴酒不沾。

第一、他认为喝酒足以乱性。

第二、他认为酒没有果汁的美味。

但是,他虽滴酒未沾,但筷子放下未久,便觉头脑一阵奇异的晕眩,他发觉不对,大惊站起,但方自站起,便又扑地倒了下去,倒下去后,便不再动弹,到如此情况,菜中竟还会下迷药,实是他再也未曾想到的事。

他晕倒还未到盏茶时分,那沉默的厨娘便又悄悄推开了舱门,悄悄内望一区,悄悄走了进来。

她此刻终于抬起了头,房舱里看不到日色,只有灯光,幽雅的灯光映着她的面容,竟是惊人的美,但在那美丽而年轻的面上,却笼罩着一种惊人的羞色和惊人的忧郁。

她仿佛曾经在一刹那苍老了许多,她的心,仿佛曾经为一件事而碎了,所以她虽年轻,却已学会忧郁。

走入舱房,她立刻毫无迟疑的快步走到铁中棠身前,为他解开了穴道。

被人点中穴道的感觉,的确是一奇妙的经历。

那和长久昏睡后醒未完全不同,昏睡后醒来还有段时间头脑不清,穴道被解开后头脑却立刻清醒。

铁中棠张开眼来,自己眼前是一张美丽而熟悉的面孔,竟是冷青萍。

他突然震惊,翻身掠起,呆呆的望着冷青萍,却说不出话。

冷青萍望着他微微一笑,也不说话,立刻拉起铁中棠的衣袖,毫不停留地掠出了卧房。

下舱中的笑声已不复再闻,冷青萍极快的穿过静寂而曲折的窄廊,掠入了船尾那巧而干净的厨房。

炉灶旁有扇暗门,那本是到秽水与垃圾的,开了门,距离水面已极近,有条小舟被长绳牵在水面。

这时已是午后,天上郁云掩日,江上浊浪滔天。

铁中棠跃上船头,宛如跃上云端——自跛足童子挥手施出迷药将他迷倒后,所有事的发生,都有如做梦一般。

冷青萍挥手切断绳索,轻舟随浪而起,随浪而去。她取起舟上两只木桨,奋力划向对岸。

她仿佛无话可说,又仿佛不愿说话,背对着木然坐在船头的铁中棠,无言的划动着双桨。

双桨激起水花,水花激在铁中棠身上,铁中棠呆呆的望着她消瘦的背影,半晌,才轻轻道:“冷姑娘,你好。”

冷青萍也不回身,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铁中棠望着这曾经救过自己两次的痴情女子,想到她对自己的浓情深意,却又不禁想到冷家与自己的累代仇恨。

船身在浪头上起伏颠沛,他心头也正如这轻舟一般,把持不定,又过了半晌,忍不住黯然道:“姑娘怎会做起这般事来?”

冷青萍仍未回头,道:“我已经是被世人遗弃了的人,不做这事,叫我去做什么?”

她是自愿来做个低三下四的人,借身体的苦役,来减轻心头的悲痛,但却又不愿被男子所奴役。

是以,自从那日她逃出了荒寺,离别了铁中棠,便四处流浪,遇着蜂女姐妹,她便投靠了她们。

蜂女们对男子虽然心很,但对这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却甚是怜悯,她若不再遇见铁中棠,只怕便会如此凄苦的度过一生。

此刻她不愿回头,也不敢回头,只因她面上已泪珠纵横。

铁中棠想到这娇纵的少女,如今为了自己竟这般落魄,心头更是悲伦,黯然道:“冷姑娘,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冷青萍黯然道:“你放心,我知道你的苦衷,绝不会跟着你,拖累你的。”

铁中棠心头一阵激动,忍不住颤抖着伸出了手,要去扳她的肩头,他手掌若是触及了她的肩头,她定会翻身扑进他怀里。

但是他手掌方自伸出,便又叹息着放了下来。

抬眼望去,浊浪滔天,还看不到岸。

铁中棠突然探手入怀,自一串钥匙中取下了一枚,缓缓的道:“在开封广源银号里,在下存着只铁箱,那铁箱便是在下要奉赠给令姐的,此刻我将这钥匙交给你,你取出那铁箱,便毋庸再流浪了。”

冷青萍垂首道:“你为何不交给她?我也有许久未见她了。”

铁中棠心头又是一阵悲沧,讷讷道:“令姐……令姐她……”

冷青萍霍然回首,变色道:“她怎样了?”

铁中棠长叹一声,还未答话,突见远处浪头上一条舟影星丸跳跃般如飞驶了过来。

这舟影乃是条羊皮筏子,本是水流湍急的黄河之上最轻便的行舟之物,刹那间便追上了冷青萍的木舟。

冷青萍倏然变色,只见那皮筏之上有三五条人影,仿佛都是女人。

云沉水急,两舟霎眼间便又近了一些。

冷青萍道:“你快弃舟逃走吧,我来挡着她们。”

铁中棠暗道:“这次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再要你为我受难了!”口中也不答话,霍然长身而起。

皮筏来到近前,他才看出这几个锦衣女子竟是那横江一窝女王蜂中之人,蜂女们却不认得他。

听姚四妹在筏上戟指大骂道:“秋姑,我姐妹看你孤苦可怜,好心收留了你,你竟敢背着我们带人私逃,你不要命了?”

那圣女面容,荡妇身材的李二姐,面容冰冷,一言不发,抖手抛出了一条长索,索头乃是个小小银锚。

“叮”的一声,银锚便已钉在木舟上,皮筏乘势急荡了过来,姚四妹振腕击出三道寒芒,直取冷青萍。

冷青萍白腕挥出木桨去挡光芒,寒芒却早已被铁中棠掌风震得歪了,斜斜落入河水中。

杨八妹飘然自这李二姐身后掠出,手掌快如闪电,接住了冷青萍的木桨,“叭”的一声,木桨竟应手一折为二,原来杨八妹纤手之上,竟戴着双银光闪闪仿佛是银丝织成的手套。

冷青萍身躯骤然失去了重心,在这惊涛骇浪的轻舟上便再也站不稳身形,奋身一跃,跃起数尺。

杨八妹冷笑叱道:“你这是找死!”袖中突也飞出一条长索,矢矫如蛇,去缠冷青萍双足。

冷青萍禀赋虚弱,喜静恶动,既没有练武的身子,也不是练武的性格,虽然生长在武林世家,武功却不甚高。

此刻她凌空而起,真力不济,见到长索缠来,心里已慌了,蹴足一摔,堪堪躲过了飞索。但俯首下望,河水滔滔,却已无落足之处。

这时铁中棠和姚四妹各备接了十数招之多。

水急浪猛,一舟一筏,在浪头上起伏翻滚,他两人一个立在舟头,一个立在筏上,身子自也随着舟筏,高低起落,招式部位,更也拿捏不准,尤其是生长在边漠的铁中棠,根本不通水性,此刻只觉头晕目眩,本有十成的武功,此刻竟三成也使不出来。

李二姐以银锚长索搭住木舟,不使舟丧飘离,口中道:“四妹,你看这厮好快的手脚,可要我来助你?”

姚四妹笑道:“用不着了。”又道:“喂,小伙子,咱们对你又没有恶意,你为何不乖乖跟咱们回去?”

铁中棠还未答话,突听一声惊呼,接着“扑通”一响,原来冷青萍寻不着落足处,竟已落入水中。

铁中棠大惊之下,顾不得眼前对手,正待翻身去救。

哪知他身形方动,便有两道银光迎面击来,光芒闪动,来势奇急,带起尖锐风声,宛如裂帛一般。

铁中棠不顾闪避,迎掌去接,哪知这两道银光,竟是活的,突然变了个方向,斜击铁中棠下腹。

铁中棠前后受敌,又不敢跃起,左掌自胁下穿出,掌心凝力,硬接身后姚四妹的招式。

这一招他虽然后发,却较姚四妹先至。

姚四妹再也想不到他手腕竟如此灵活,变招竟有如此之快,撤招已不及,只得硬生生和他拼了这一掌。

她娇躯便也立足不稳,斜斜向后倒去,幸好还有李二姐在她身后,伸臂扶住了她的身子。

但铁中棠去抓前面银光的右掌,却慢了些。

他手掌方出,“叮”的一声,两道银光互击,斜岔分飞,却又各各画了半个弧,左右夹击而来。

这银光之飞灵迅快的变化,竞使人看不出是何兵刃。

原来这竟是杨八妹掌中的长索,而长索两端,各带者一截形如判官双笔,又似点钢枪头般的兵刃。

这两截兵刃,既可分持在掌中,又可以用“流星锤”、“练子飞抓”等这些外门兵刃和招式飞出伤人。

铁中棠本已头晕目眩,此刻眼前银光闪动,眼睛更是有些发花,是以举掌出招,便慢了一些。

忽然两道银光左右交击而来,分击他左右双颊的太阳双穴,他弓腰仰面,双臂乍分。

哪知他招式骤变,这两道银光招式竟也变了,突然由两变一,“白虹贯日”满带劲气,直击而下。

铁中棠临危不变,双掌急收,“童子拜观音”,他竟然敢以这招粗浅的招式,以一双铁掌去抓那银光。

但他却忘了,自己身在舟上,与陆地动手迥然而异,一个浪头抛来,轻舟急荡而前,他身子也跟着被抛上,整个胸膛,使全身在那银光带起的劲风之下,倒仿佛是他自己送上去挨打似的,眼见再已无法闪避。

他几番出招变招,甚至比双目交睫还快几分,此刻距离冷青萍落水,不过仅有一句话功夫。

而姚四妹正跌人李二姐的怀抱,李二姐左臂接住了她,右臂气力便弱了些,长索一松,舟筏便被浪头打得分开数尺。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间——

银光击向铁中棠,浪头抛来,铁中棠身子迎向银光,舟筏乍分,银光触及铁中棠,杨八妹身子也被抛开。

她掌中“亮银双飞叉”,虽然扫及铁中棠衣衫,但气力已被消去,仅只将铁中棠惊得出了身冷汗。

水流湍急,冷青萍身子还载浮的飘在水面,原来她也不识水性,自然被浪头打得离舟更远了。

她举起双臂,挣扎着要搭上船舷,但却力不从心:

风声激荡,水声激荡,她不由自主所发出的一阵阵挣扎呼救之声,夹杂在水声风声中,闻之更是凄厉哀恻。

铁中棠避开银撅,再也顾不得别的,又待翻身去救。

但李二姐左臂一紧,皮筏又自急荡而来,杨八妹、姚四妹,又困住他,使得他抽身不得。

铁中棠眼看这蜂女的武功,实在不是自己的敌手,他算来算去,三五招之。内便可将她们击落水中。

但这些招式,他却偏偏使不出来,纵然使出来了,也仅是徒具形式,精神、部位、时间、气力都差得远了!

要知力能举千钧之人,若是晕了船,便是十斤也难举起。

铁中棠力不从心,又急又怒。

姚四妹冷冷笑道:“你若发誓答应我们,乖乖的随我们回去,我姐妹就将她救起来!”

铁中棠咬紧牙关,奋力击出三招。

风声水声中,呼救之声已渐渐微弱。

杨八妹冷冷道:“这可不是我姐妹见死不救,而是你见死不救了!”双腕动处,银镢急攻五招。

姚四妹轻笑道:“对了,只要你答应,杨八妹一伸手,就可将她收回来了,其实,我姐妹对你又没有……”

铁中棠突然大喝一声:“罢了!”

姚四妹扬肩道:“你答应了?”

铁中棠道:“答应了。”

语声中他垂下双掌,杨八妹掌中亮银双飞镢便已轻轻点中了他胸前乳泉、将台、期门三处穴道。

他为了要救冷青萍,那蜂女们纵然立刻要将他带回杀死,他也认了,要知他头脑冷静,心智深沉,所做的决定,绝不是为了一时冲动,是以他若是下了决心,所有的后果便都不再顾及了。

却听姚四妹眼波转处,冷笑道:“这秋姑吃里扒外,咱们为何还要救她?不如让她淹死算了”

杨八妹道:“但咱们已答应了他!”

姚四妹道:“答应了也不救,他又能怎样?”转目望去,只见铁中棠双目紧闭,面上冷冷冰冰。

那坚毅的面容,宛如石雕的神像般带着一种冷漠的魅力!

姚四妹尚未想到这少年到了此刻,面上竟无怒容——她怎知铁中棠竟是从不对无能为力之事空自激怒的。

她转了转眼波,突又笑道:“算了,救起她吧,我只是闹着玩的,咱们答应别人的话,怎能说了不算!”

话犹未了,杨八妹长索已自抛出。

此刻冷青萍的身子已几乎要完全沉落,只剩下两截肘还露在水面上,十指屈伸,惨不忍睹。

杨八妹飞索下去,竟不偏不倚的缠住了她手腕,她手腕一翻,便死死的抓着了那银撅,再也不肯放松。

于是杨八妹挫力收索,便自河水中将冷青萍提了起来。

她此刻早已晕迷不省人事,牙关紧闭,面如黄纸。杨八妹将她放在皮筏上,姚四妹却也已将铁中棠搬了过来。

李二姐纤足微抬,踢起了银锚,三人各自筏上扎起只奇形木桨。这三个少女,水性俱都无比精熟,竟将这皮筏在急湍的河水上划得逆波而上。

那姚四妹手中划桨,眼睛却痴痴的望着铁中棠,到后来忍不住轻笑道:“喂,你这人,叫什么名字呀?”

铁中棠紧闭着眼睛,也不答话。

姚四妹又道:“喂,你怎么不说话呀?我又没有点住你的哑穴,你怎么就变成了哑巴!”

姚四妹纤细的眉尖,突然斜斜飞了起来,冷冷道:“你不理我,莫非是看不起我,你再不说话,我就将她一脚踢到河里去!”

铁中棠霍然张开眼来,目中怒火,暴射而出。

姚四妹冷笑道:“你要怎样?你能怎样?”

铁中棠终于只是长长叹了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着道:“在下铁中棠,姑娘你还要怎样?”

姚四妹两只圆圆的眼睛,突然眯成一线,瞅着铁中棠轻轻道:“我呀,我要你……”噗嗤一笑,住口不语。

李二姐也咯咯的笑了起来,笑呻道:“老四,我看你呀,你还是少说些话,多卖些力吧,大姐还在等着哩!”

姚四妹掌中木桨果然划得快些了,但眼睛仍瞬也不瞬的瞅着铁中棠,突然伸出玉趾,在铁中棠身上轻轻踢了一下。

李二姐笑道:“鬼丫头,你看你这爱俏的毛病,到何时才改得了哟!”姚四妹银牙咬着朱唇,只管嗤嗤的笑。

杨八妹始终沉着脸,目注着前方,她年纪虽最轻,但别的蜂女却似乎都有些畏惧于她。

此刻她忽然回过头,沉声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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