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秋生特地到上溪,向张廉忠作专题汇报。张廉忠是县委委员、县委宣传部长、上溪区土改工作大队长兼上溪乡工作队队长。黄秋生汇报了枣溪乡前期土改工作后,向他请示:是否可以将地主的数量降一些?有些村是不是不评地主?
张廉忠开始还认真地听取汇报,当他听说黄秋生想减少地主的数量甚至不评地主,大为光火,厉声训斥道:什么?你想放弃对敌斗争?你的阶级立场到哪里去了?你的党‘性’在哪里?你竟敢违抗党中央?
黄秋生一听,呆住了。他想不到张部长一开口就把问题提到吓人的高度,“放弃对敌斗争”、“阶级立场”、“党‘性’”、“违抗党中央”,他清楚这几个词语的敏感‘性’和严重‘性’,随便按上一个,就足以毁了自己。
黄秋生参加革命前是大学生,他在天津南开大学读书时,积极参加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运动,后来在地下党安排下到了山东解放区。他是武临人,在组建华东南下干部纵队时是优先考虑的对象,于是就随山东干部来到了阳嘉。他虽然入党时间不长,但知道党内十分讲究政治,党的纪律非常严明,一旦犯了政治错误,后果就会十分严重。现在张廉忠劈头摔来四顶大帽子,脑子一片空白,产生了莫名的恐惧。想辩解,但紧张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廉忠见他脸‘色’发青,眼眶里涌出了眼泪,知道自己口气太过严厉了,就放缓语气说:老黄啊,不是我说你,看来你们知识分子真的不能闹革命,太书生气了!你怎么能这么死板呢?按照规定划分阶级没错,但你怎么能生搬硬套呢?不折不扣地完成党中央的对敌斗争任务,才是最重要的,就好像打仗,必须彻底消灭敌人。你想,八百万国民党部队,我们只消灭他们四百万,能行吗?怎么能跟党讲价钱呢?搞一些村子不评地主更不对了,这不是放弃阶级斗争吗?上级要求“村村点火、户户冒烟”,我们怎么能留下消灭地主阶级的空白地带呢?
黄秋生说:谢谢张部长的教育。张部长,我也不是想放弃对敌斗争,我是说枣溪的情况可能比较特殊,贫农多,中农多……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说的这个情况,上溪区其它乡也不同程度地存在,不能说枣溪特殊。你入党时间太短,许多事情你还不懂,在有些问题上要内外有别,执行党内指示比执行法令更重要,因为法令是对外的。你还嫌百分之三的比例太高,在上溪我们还嫌不够,地主评少了农会有意见,我们肯定能超额完成任务。
张部长,你放心,我们枣溪工作队也保证完成任务。我还想请示你,这个百分之三是否可以按人口的比例?
这个……好像中央也不明确。在一九四八年,中央规定,土改中应打倒的地主须在新解放区农民总户数的百分之八、农民总人口百分之十,这是很明确的,后来据说考虑到打击面过宽,才缩小到百分之三。其实你提的问题,县委也考虑过,看来阳嘉的情况跟其它地方有区别,这里的公地特别多。你暂时按人口算吧,这个问题我再向县委汇报。
谢谢张部长。
黄秋生请示张廉忠后,同工作队同志一起调整思路,重新排队,找出可以评为地主的家庭。如果按家庭算枣溪要评出十一个地主,而按人口算,只要评七八个,评八个就可以略超额了。不久,传来县委的口头指示,地主比例可以按人口算。可是枣溪工作队此时又碰上了个难题:申智才家给不给评地主?
本来这不是问题,《土地法》和《关于划分农村阶级成分的决定》有明确规定,这种情况应该评为小土地出租者。《土地法》第五条规定,自由职业者因从事其他职业或因缺乏劳动力而出租小量土地者,均不得以地主论。《关于划分农村阶级成分的决定》规定:自由职业者因从事其他职业或因缺乏劳动力而出租小量土地者,应依其职业决定其成分,或称为出租小量土地者,不得以地主论。什么是自由职业者:医生、教师等。什么叫“小量土地”:人均土地数的百分之三百以下。
申智才家有多少土地?六亩五分,他家五口人,人均一亩三分。当时阳嘉县的人均土地是一亩二分五,略高于人均土地。
申智才家自报阶级是“自由职业者”,枣溪农会评申智才家为地主。工作队内部讨论时,有的同志认为,应该评他家为地主,理由是:好不容易有一个土地稍多且出租的家庭,而且他家开诊所很赚钱,家里堆满了谷子。
有的同志认为,不能评他家为地主,应该评小土地出租者,因为法令和党的政策都有明文规定,最近党中央又特别发出了《中央关于小土地出租者等问题的解释和指示》,作了更加详尽的规定,至于家里的钱多不多,跟土改无关,上面也没有这方面的规定。
黄秋生左右为难,觉得两方面的意见都有道理。他跟大家开玩笑说:这个申智才有本事,他买田正好买了人均土地,他有那么多钱为什么不多买一点呢?如果他再买多两倍的土地,可以省了我们多少烦恼?
黄秋生不想再去请示张部长,那简直就是讨挨骂。他想来想去,觉得不能给申智才家评地主,他对工作队同志们说:《土地法》和《关于划分农村阶级成分的决定》都有明确规定了,为什么党中央又特意发出关于小土地出租者指示,对有土地出租自由职业者的阶级评定,作出了更详细更明确的解释和规定?说明这个问题特别重要,特别敏感,特别复杂,特别容易让人犯错误。既然党中央三令五申如此强调,既然中央领导那么怕我们犯错误,难道我们偏偏要去犯这样的错误吗?我们宁可再找找其他人,也不能违反中央的明文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