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厢关关迷迷糊糊地醒来,只觉得后脖子疼,忽然想起林中那一幕,骤然睁大了眼,“唰”地坐起身来,打量四周,原来真在自家屋里。
适才她心跳过速,一身热汗涌出后,长吁了一口气。又摸摸床榻,手掌上传来一阵疼痛,抬起一看,掌上还缚着药布,看来昨晚林中遇见庞邕的事并非是梦,他倒是个好心人,是自己太过任性,似乎许久没有如此哭闹过,上次是对着谁?祁风表哥?
当年母亲住在燕燕居的时候,虽然侯爷夫人和母亲,这对姑嫂不和人尽皆知。庞邕武人出身,娶了夫人的表妹,算是夫人为侯府招揽的人才。虽不常见他和母亲说话,但每次见到时,他对母亲还是很恭敬的。
想到杳无音信的母亲,关关又念又怨,只觉喉咙一紧,忍不住咳嗽起来,许是昨晚那一番折腾受了凉,想爬起来喝口水。却见白露急冲冲跑进来,将她按回榻上,倒了水递到她跟前。
“要喝水,叫我就是了。这天又冷了许多,若是再受凉,又犯了咳症,那可如何是好?去年冬天才刚好些。大公子不在,请个大夫都难。”白露絮絮叨叨,又取过毛披风来,为关关披上。
关关喝完水,顺了顺气才道:“我又不是老人家,哪儿那么容易犯病。一会儿咱们出去,到花园里转转。昨夜见到那园里新搭了座小石桥,咱们去走走。”
白露愣了下,说:“日后有的是时间,您先在屋里养两天。”
“不用,不用。”关关便要爬起来去穿衣裳,只见到她娘的黑白衣裳,才记起白露已照着她的意思将她往年的衣裳变卖了。
“还是算了吧。咱们也出不去。夫人吩咐庞统领在外头守着呢。”白露说着,坐下来似要绣花,却又侧头偷觑关关的神色。
关关一想也明白了,八成昨晚是昨晚夫人提的那有煞气的事儿,又颓然躺回榻上,幽幽叹道:“唉!关在这侯府里,人生都没有什么乐趣了。从前,我住在山上。。。”
说到“山上”,关关便嘎然而止,只闭眼要睡。
白露为关关盖好被子,正想转身出去,手上忽然一紧,是关关拉住他的手。
她睁眼,蓦然坐起,拉着白露,目光灼灼道:“要不我们一起走吧。”
“啊?”白露惊讶,却反问她,“可我们两个弱女子,能到哪里去?”
“带上狼烟。我们去周游天下,纵横四海。”关关说着,刹时神采飞扬了起来。
“那大公子呢?”
“找到落脚的地方再告诉他。”
“何事非走不可?”
“侯府之内,跟谁说话都憋着劲儿,我,真累。”关关的大眼睛里挤满了说不出的懊恼。
白露犹犹豫豫道:“可我们没钱。纵使有了钱,我是府中的家生奴。若是做了逃奴,被抓回来的话。。。还有我娘。”她神色尴尬,越说越小声。
关关叹了一声气,她们没钱,也跑不远,跑了也会被抓回来,还有白露那成天扯着半哑的喉咙说着“不能说,不能说”的母亲,显是有些神智不清,离不了白露时时回去照看。
白露仍是安慰她道:“等大公子回来就好了。”
“会好吗?”关关抬头问道。
娘等爹爹回来,没等到便带她来了赵国;她又等娘去秦国把爹爹找回来。
一番番等待,结果谁也没有等到。
如今她又要等祁风回来,从出征等到大捷再等到回来,不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就算回来了,又会如何。被夫人随意嫁出,用来招揽人才的女人是恨;留在府中和那些女人们缠斗一世,是冤。哪一样她都不要。
她要的是海阔天空。可娘亲骂她异想天开,爹爹也笑说是她心野,大妈妈却说女儿当如是,她有点迷糊了。
见关关脸上尽是茫然之色,没半点高兴的样子,白露心里有丝不悦,又劝道:“大公子是什么人?我跟在大公子身边多年,侯爷常赞我们公子心思缜密,事事洞明。有大公子在,何事不能迎刃而解?”说起祁风,白露脸上便多了几分骄傲的神色。
关关点点头。
的确,没什么事能逃得过祁风的眼睛,祁风他想做的就一定能做到,可祁风有一招“淡笑不语”,让人心里没底,不知所措。不是不信他,而是觉得自己赢弱无力,从此都要活在他的羽翼之下,事事任他暗中斡旋,自己茫然无知,随波逐流。关关也知这是她的福气,但她凭什么得来这般福气,又凭什么挥霍这般福气。
关关伤脑筋地揉揉眉心。
白露见了又有点担心,柔声问道:“小姐,怎么了?你可是在听我说话?还是哪儿不舒服?”
关关觉得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便冲白露摆摆手说:“我没事,你忙去吧。”
白露见她没什么事再要吩咐便出去做洒扫了。出去前细心为关关换了手上的药,哄劝她多多休息。
洒扫院子是白露每日必做的事,除了大院,还有狼烟住的那个小院。
狼烟的小院,如狼烟一般清冷。狼烟对侯府中丫头们不错,常常带回些人家送的东西来,却也没见他对哪个上过心,那些定情之物就都被他当成了接济。狼烟仿佛在过另一个人的日子,他不是他,至少不是当时那让人心颤的血衣少年。白露想到关关认为她也像园子里的小姑娘一般,狼烟俊朗些便趋之若鹜,未免太低估她了。想着,她兀自笑笑,抚了抚额际乱发,走入狼烟的小院中。
狼烟舞剑,不若流水潺动,却如落花无声。
剑锋破碎了流光,闪动间,如醉者徜徉于浊世之上,忘了名,忘了性。
手中利器,成了君子,无破空之音,也没了霸王之势。
他收剑,淡淡银光被藏回一柄陋鞘之中。
“你,来啦!”
白露点点头。
“多谢。”狼烟看着她笑得倒真诚。
“不谢。”白露嫣然一笑小声道。
狼烟转身要进屋去,白露紧走两步跟上,说道:“小姐,虽有些任性,却并非像府里有些人议论的那样。你来这府里的时间短,许多事你并不知道。”
狼烟略缓了下脚步,回头看她。
白露站在那里,有些局促。这些在她心间徘徊了多时,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她素来知道狼烟和小姐这二人是山不来就我,我也不去就山,两人都冷淡得很。白露不信庞统领昨夜对狼烟的指责是真,却也没见狼烟对护卫之职上心过。最怕狼烟在心底早已看不起小姐,自己也被他当作一丘之貉。白露回望狼烟,心里有些惴惴不安,脸上多了一抹楚楚之色。
“你多虑了。”狼烟仿佛已看穿了她的心思。
“我并非袒护小姐。”白露道。
“不论何时,若是公子所托,狼烟都在所不辞。”狼烟顿了顿,又道,“何况我与公子有三年之约,必会尽心尽力。”
说罢,他握剑的手略略一搭,向白露微一颔首,进了屋。
白露心头一颤,他说“尽心尽力”,可会是那般尽心尽力?
三年前,白露跟着大公子在邯郸通向南阳的路上,遇上了少年狼烟。那时他血染青衣,身边还有个奄奄一息的女子,他拦下公子的辎车,他说只要公子肯救那位姑娘,不论救不救得活,他都愿为公子卖命,说完,便晕倒了。那姑娘是撞伤了头,本已回天乏术,公子说信巫不如信医,留他们住在别院中,还请了位神医,姑娘终于醒来。公子说他只要狼烟三年,之后去留随意,狼烟道要了结身边事,一年之后再来侯府。公子欣然同意。
公子曾对她说过狼烟的剑术未必是最高的,但他够果决,而且他必会守诺。一年之后,狼烟果真出现了。在关关无理取闹的时候,狼烟偶尔会生气,平时倒和气,只是笑容客气又疏离。白露常来为他送饭,有时见他练完剑,一个人默然站在小院里,仿若染了霜色的白梅,寂寞清冷。
白露无意像祁雷一般威武豪气的将军,也不想如祁风一般风雅俊逸的儒士,只愿也有一少年为她血染青衣,为她尽心尽力。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太快。
这一日从天未亮,到日上三竿,燕燕居外就一直金器交鸣,大鼓小鼓一个劲儿地敲,大小铜铃“铃铃”作响,吵得人不得安宁。有人在外头大吼大叫,又是唱颂,又是喝叱,鬼哭神嚎地,似要把方圆百里的大仙小鬼全都给震出来不可。
关关把头埋在被里辗转了几十回,终于忍不住了。
她钻出被子,疲累地喊道:“白露,白露。”
白露正好走了进来,见关关一头乱发,睡眼惺忪,忙问:“小姐,这是怎么啦?”
关关勉力抬头,手指门口,吩咐道:“让狼烟去看看,是不是隔壁酒肆里哪个花娘又去了?”燕燕居在侯府里虽偏,但离扶风大街上的祁家酒肆却近。一年半载的,有花娘歌姬投了井服了毒,就会闹上一回,却没见能折腾这么久的。
“巫神正在外头驱邪呢。”白露说着,把她推回床里。
“给谁?”关关陡然转醒,一抓白露的手,心知是给她除煞的巫神来了,又恹恹躺下。
白露方才透过门缝见那三个大汉,烧了写着字的木牌,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八字,往炉里撒了一把灰,刹时炉中的炽焰桀骜不驯,忽地腾跃起来。为首的大巫神忙摇着那圈大铃铛颂道“。。。□□健,威怒灵,青龙出离火,挫战伐,食鬼魅。。。”看他毕恭毕敬地在请青龙神君,貌似这儿的白虎煞气是重了点。
白露隐隐有些担忧。关关却拉拉她的手道:“由他们闹腾去,反正生辰是我娘胡诌的,她显是忘了,随意凑了几个字。”
可这外头的声响到底是让人心烦,关关大眼睛咕噜噜一转道:“叫狼烟到院里来侯着。小姐我今天要投壶。”
关关倒很能给自己找乐子。投壶,白露自认不是对手。
白露道:“今日天气还算晴好,不如咱们关了窗在屋里读读书习习字。小姐,您买下这么多书简,还从未读过呢。”说着,白露伸手要去翻旁边那架子上的一堆简牍,见上面都落了灰,怕关关吸了灰尘又咳嗽,便收回了手。
“这么吵,哪读得下书啊?”关关嘟着嘴道。
白露无奈,只好听命出去,把兽壶和羽箭一一拾掇出来。
看来今日也不是狼烟的吉日。
从前小姐百无聊赖时,最倒霉的就是那只多嘴的八哥。关关完全是孩子心性,拽着它去林间散步,雨中游园,还用它把田如夫人养的那只猫诱出来。回来时八哥,一身墨羽全是泥,顶上那撮黑毛也掉了。偏偏那八哥还喜欢跟着关关,每每见了她都凑上去叫得欢,不像是只鸟,倒像是只狗。
几个月前,小姐躲在府里送菜的车里,想溜出府去,却被狼烟逮个正着,小姐掂起脚尖,拍拍他的肩膀,赞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从那时起,狼烟就取代了那只八哥,陪着小姐消遣。小姐玩的花样也多了起来,时有创新,每每小姐心血来潮,狼烟倒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说到要投壶,白露备好了笔,蘸好了墨,就等着在狼烟脸上画圈圈。关关投壶奇准,因此眼下白露画圈圈已画得出神入化。
可是这狼烟又到哪里去了?
难道她踯躅了几日与他说的那番话全白废了?
白露叹了口气,她还得出去找去。
一打开门,见两个小巫神分立左右,手舞足蹈地呀呀叫着,中间坐着一个脑满肠肥,噢,得罪得罪,形如泰山的大巫神,他闭着的眼突然一睁,瞪得浑圆如牛铃,大喝一声:“哪里走!”又是一番喷水撒灰。
白露吓得腿软,差点摔倒在地,忙紧闭了院门,从后头的小门,扶墙出去了。
却说自从狼烟来到侯府之后,他睡眠更浅,常常挂着两个黑眼圈,白日里练完剑,扶着树干都会睡着。好几次被白露送饭洒扫的声响惊醒,看着人家姑娘羞怯的大眼睛,也没好意思问自己流没流口水,说没说梦话。
这一日,天还未亮,正是最好睡的时候,燕燕居外来了一群不速之客,又敲又唱,吵得狼烟肝火直冒,翻上屋顶一看,原来是巫神除煞祈福,看着总觉得有些古怪,却又说不上来。
狼烟本不愿此刻走出燕燕居,却是一片夹在门上的竹简将他引了出来。
留书之人难缠,他还是见个面为好。
沿着燕燕居旁边的小径走下去,横卧一条山溪,叫碧游,碧游溪水一直流到大宅园子里头去。山溪旁是一片柳林,冬日里一片光秃。狼烟走在路上直打哈欠,几欲睡着。
忽见柳林前边站着一个青衣小婢,她手里挎着一个小包袱,见了他笑得开心,叫着“侍卫哥哥”就跑了过来。
狼烟从没留意过小女孩,只觉得她有点眼熟,他有些得意,又有些苦恼,没想到自己已经通吃到了这个年纪了。
那小姑娘,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煞是可爱,她红着小圆脸说:“侍卫哥哥,我是阿雉。这个是我托人找的干枇杷叶和野蜂蜜。”说着,就把一大包东西塞到他手里。
狼烟险些踉跄,难道这个年纪的女孩都送这些?没等他问,小姑娘已伸出手指比划说:“每次就拿这么多,一碗水熬成三碗,表小姐多喝几次就不会再咳了。”
原来是为了关关,怎么不到燕燕居去找。
听小姑娘又说:“白露姐姐每天洗衣服都会路过的。今儿怎么没来?”
狼烟道:“燕燕居有人来驱邪除煞,她一时出不来。”
阿雉点点道:“钱总管说府里请了巫神,靠近燕燕居会妨碍巫神做法的。”又问:“表小姐可还好?”狼烟点头,却听这小姑娘又嘀嘀咕咕交代了一番,这糖水要怎么熬火多大凉了喝还是热了喝,她才勉强放心走了。
风中隐约传来驱邪除煞的声音,阿雉的小身影渐渐远去,狼烟兀自招招手,不知道冲何人道:“看够了,就出来。”
话音未落,一道冰冷的锐意袭来,狼烟一惊,侧头闪过,银光忽现,两支飞刀接踵而来,各将一片柳叶钉在了树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