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一直通到侯府前缘,访客下马之处,隔着长草能见到侯府威武的大门耸立着,天际的红色已是半褪,想来东院后头的火已快熄了。只见侯府大门拉开,里头出来个管家模样的人,到了一辆辎车前静侯着。
那辎车前的马队擎着旗杆,上面大大书着一个“屠”字,辎车里的人必是平溪公主。
果然公主下了车。那管家上前,一副笑脸,大概说了“侯府大火,有失远迎”之类的云云,平溪公主晦暗的脸色露出些许惊异来,便有几个亲随跟从,同那管家进了侯府别院的大门。余下连人带马便走进了一旁围成四方形的马厩中去。
屠炼云爬出乱草堆,跟了上去,过了许久,才牵马走了出来,门口有人探了探脑袋张望,都被屠炼云回头一一瞪了出去。
屠炼云带回来一个消息,据说有奸细闯入永翼侯别院,去邯郸城的路被永翼军封锁了。关关和狼烟都没想到赵烨这么快已醒来,还把通缉了下去。
关关压根儿不想入邯郸城,可从这儿出去只有两条路,那条平坦些的是去邯郸,另一条是去附近一座叫做莫沂的山。
因此不论是去南阳还是到韩国都要先过邯郸城。
“不如我们先往莫沂山躲上两日?”屠炼云道。
关关侥幸想着,去莫沂山上躲两天不会躲出什么事来吧。何况赵烨已得了《纵横方略》,她没了利用价值,或许放过她也说不定。忽然她又觉得屠炼云的话不对劲,忙问他道:“你也要去?”
“我们说好的,送你去南阳。”屠炼云目光灼灼看着她,说得坚决。
不容关关多说,屠炼云已转身上了马。
狼烟也携关关上了马,关关又是挤眼又是嘟嘴,示意他不能让屠炼云去,狼烟却在她耳边说:“无事。屠少主他也是将门之后。”
“什么叫也是?”关关觉得狼烟这话怪得很,仿佛要拉屠炼云也去历练一下似的。
狼烟只道:“我像他这么大已上了战场了。”
关关忽然想到狼烟不过二十岁,这话在耳里沧桑极了,不由觉得他从前可怜,暗暗往他胸口贴了贴,哪怕是分享一点自己的体温也好。
三人商量着要去莫沂山,永翼侯别院里也有两人在商量。
不过是,端坐于堂上商量着。
一壶茶,两人默默对饮,一边是赵烨,一边是平溪。
赵烨也没想到平溪会来,还来得这么巧。他只让小七里包扎了一下,便匆匆赶了出来。他这个姑姑不可谓不精明,不可谓不厉害,她不过是个赵室宗亲之女,母亲也说不清是什么身份,却让先王封了个公主给她。屠府能明哲保身,少不得她在背后周旋一二。赵烨猜想她是为了百里关而来,又觉得有几分蹊跷。
平溪从未见过这个向来意气风发的侄儿面白如纸,薄唇无色。不过那一脸桀骜还在,长腿一盘一曲,坐得懒洋洋。平溪与永翼侯的血缘颇近,这个侄儿的傲慢与冷血的声名,让她想亲近也亲近不了。她还是喜欢屠湛那种男人,顾及家人,忍辱负重。她自己习惯了耍弄权术,身边也多是这样的人,而屠湛的坦率反倒让她觉得舒服。
两人的茶,都喝得小心,云淡风轻地寒暄了几句,各自安坐一边。
终于,平溪说起,赵烨那日到屠府中怕是找错了人。
赵烨手中摆弄着一支小巧的绿檀木镂花簪子,这才慢悠悠道:“我要的就是百里关。我自是认得她,才将她带了回来。”
平溪一愣,惊于赵烨的坦白,又听赵烨缓缓道:“公主,莫是屠府想与祁申交好?”
平溪向来机变,只是浅浅一笑:“公子这是哪里的话,屠家也是王侯之后,怎会与商贾有所瓜葛?不过是我已经修书让祁申不日来我府上接人,怎能言而无信呢?”
赵烨点头笑道:“公主说的是,的确不能食言而肥。可百里关如今也不在我这里。”
到了赵烨手中的人还能丢?没有亲见,平溪是不信的,只当赵烨是有意推搪。“公子莫要与我玩笑了。宁得罪君子,莫开罪小人。若是祁申这一本奏上去,侯爷和公子可愿为平溪做主?”事关夫君爱子,平溪自然要说个明白。
赵烨貌似一脸惊愕道:“这我倒是疏忽了。不过,当年父亲保全了屠家,如今公主不会这么小气吧。”
这赵烨也够乖的,说话间都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意思。平溪也不想让他小看了去,抿了口茶道:“屠家对侯爷从来都是一片感恩之心,若是侯爷开口,平溪与屠湛万死不辞。屠家想来信义,才能如此。若是江湖人,恐怕公子就不能这么指望了。”
平溪这话说得古怪,显是话中有话。赵烨不由看向她,重复道:“江湖人?”凤眼中倒是几分疑惑,几分探究。
平溪放下了茶,笑道:“夜刀门原来背后之人,公子可知道?”
“是谁?”赵烨身子向前微倾,貌似十分好奇。
“公子鹿野。”平溪又道,“当年胜券在握,却没有坐上太子之位,最后含恨而终的公子鹿野。”一句话倒似讲尽了鹿野一生。
赵烨道:“夜刀门的事我略有耳闻,看来公主知道的不少啊。”
“公子如何知道百里在我府中,平溪便是如何知道夜刀门与公子有往来的。”平溪莞尔。
屠湛无心朝野,赵烨抑或其父显然已安插了眼线在屠府,或许只是怕屠湛生了异心,不想却生出了掳走百里关的事来。平溪多年宫闱也不是白住的,她无心害人,可防人之心不可无,眼线耳目该布的还是要布。
赵烨凤眼微合,亦是了然,嘴上只恹恹道:“夜刀门皆是江湖浪人,乌合之众。”似乎与他这公子还真挨不上边呢。平溪听了依旧是笑:“公子鹿野一手扶植,暗中不知与多少朝中大臣有往来,就算是江湖浪人,乌合之众也不可小觑。”
赵烨半晌沉吟,却听平溪又道:“鹿野死后,朝中大臣退的退,老的老,死的死,也没有多少人,难道当年誓死跟随鹿野的人就那么少吗?那么几个无足轻重的老家伙就能掀起一场大浪吗?”
赵烨目光深深,看向平溪,不知她想说些什么,而她又是何种心思,何等目的。
平溪道:“夜刀门手中必有一份名册。夜辰君与祁侯不无想得这份名册,肃清旧党,若不是朝中有势力暗中维护,夜刀门单就血洗百变楼一事,已经可以被剿灭数回了。”
赵烨眼中光华一闪,笑道:“不知公主言下之意?”
“屠湛与平溪向来以永翼侯府马首是瞻,从前如是,今后亦如是。”平溪自有一派雍容气度,
一席话表的是臣服之心,说话之间,却是不卑不亢。
“公主言重了。”赵烨搭手,施了一礼。对公主本该尊敬,尤其在平溪表明了立场之后,恭敬之外更要礼遇。
赵烨略略正色道:“百里关确实不在我这里。适才东院后头起了火,她被人趁乱带走了。”
“是谁?”平溪奇道。
“不知道。”赵烨说着,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或许是祁府的人。”
见赵烨主动将话题绕回来,平溪料他不是在说谎。
当时她在家中一听百里关的身世,心下便生出一丝古怪来,后又有赵烨来劫人,料想此事并不简单,百里关与当年的顾惜相比,实在太像个孩子,赵烨一定另有目的。平溪又想到这几年来的大事小事,对赵烨的意图似乎窥到了些端倪,不由冷汗涔涔起来。
后生可畏,乱世之中,鹿死谁手,岂是料得及的?
平溪不敢深想,便又随意与赵烨说了几句,遂恹恹告辞。
名单吗?赵烨回身,独坐堂中,不由一笑。此事他曾对夜刀门的门主绡金旁敲侧击过,绡金笑意晏晏,几声自称“奴家”的娇嗔就被她敷衍了过去。这与她修书送上人头来请罪的狠辣手段相比,真是判若两人,真是有趣,也不知这女人与当年公子鹿野是何种关系?想着赵烨换了个姿势坐着,扯到腹上的伤口,有些痛楚,回想百里关那额间凝血样子,刺他的一瞬她怒极反笑,笑中狡黠痛恨。赵烨惊诧的是,她眉目脸庞似与绡金有几分像,可神髓却完全不同。
此时,听到有人进来奏报,说是在莫沂山的方向,发现了可疑之人,三人两骑,其中似有一名女子。赵烨揉揉眉心,不假思索下令“围了莫沂山,给我上山捉人。”他虽得到了《纵横方略》,那百里关却仍觉得碍眼,竟让他花费了不少心思,想让她害怕臣服,没想到她野性难驯,害他差点误杀了梁言,幸好小七里说梁言无大碍。想到梁言赵烨心中有些愧疚,那丫头怎么就那么傻?梁言睁眼那刻对他的漠然,让他想到无数次梦中顾惜的神情,恍惚又听到百里关那一席气若游丝地嘲笑。
“只能说,你不是王剑转生之人,也不是女子的良人,你什么也不是。”
赵烨但觉心上一记钝痛,凤目中眸光狠绝。
手中那根绿檀木发簪不由断成两截,落于地上。
一截镂着梅花,断柄上书着“一片”,另一截上也有阴刻小篆,依稀可见“忠心”二字。